春秋我为王-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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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端木之风
……
见范氏小吏被打,那市掾官大惊失色,连忙招呼身后两个兵卒,挥舞着剑戈,就要上去弹压。
却见赵无恤手一抬,也亮出了一样东西。
“赵氏卿子在此,谁敢放肆?”
他身后的乐符离也跟着站了出来,狐假虎威地挺起胸膛,同样亮出了贴身携带的印信:“铜鞮大夫之子亦在此!谁敢放肆?”
本来以为没热闹可看,已经四散的人群一回头,惊愕的发现情势骤然逆转,耀武扬威的范氏小吏像条狗一样哀鸣。
他们便又围拢过来。听闻此言,纷纷窃窃私语,猜测是赵氏哪位子弟。
“莫不是那位昨日才在泮宫中私斗,以一敌十,打了范氏子的无恤小君子?”
“身为卿子,为何穿着短衣短褐?”
“似乎是被禁足一月……偷偷跑出来的吧。”
“无恤小君子?”卫国青年闻言,眼前顿时一亮。
市掾官瞪眼一看,那东西通体黄铜铸造,如同一节小竹,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晋篆,正是赵氏在市掾中专用的符节。
铜鞮大夫家的印信也似乎不假,温地商人贾孟也上前来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证实这的确是赵氏君子。
于是,原本气势汹汹的市掾官立刻就萎了。
他讨好地笑道:“不知二位君子此来,有何贵干?”
赵无恤指着那些鲁人道:“这小吏不是说,新绛的买卖,不管先来后到,一向是位高者得么?按这道理,我虽然来得最晚,你看够不够格买下这些鲁国工匠及其家眷?”
按照晋国惯例,卿之嫡长子位比上大夫,余子位比中大夫,庶子位比下大夫。无论眼前的少年是哪一种身份,反正都比顶了天只是个中士的市掾官要高,更是甩了那无爵的范氏小吏十层楼。
市掾官唯唯诺诺,而那贩卖奴隶的郑商尚未从这突变中反应过来,直到虞喜过来询问这些鲁国人的价钱,方才恍然大悟。
最后的结果,是赵无恤以原先的价格,平价购买了那些鲁国陶工及其家眷。
交易完成后,他还引述了方才那卫国青年的言论,教训郑商道:“将人当做牲畜贩卖已经是极伤天和的不仁之事,可一而不可再,下次再见你如此,本君子决不轻饶!”
而那范氏吏被抽了一顿后,不敢再留,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市掾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无恤此举颇为解气,赢得了周围国人的一片叫好声。
但他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心道今天的微服彻底失败,绝对是要暴露行踪了,而他和范氏的仇怨,恐怕又加了一层。
也罢,债多不压身,反正范赵两家横竖已经成了死对头,有赵鞅羽翼庇护,怕他作甚!
至于禁足令,本来就是一纸没有威慑力的空文,否则乐符离也不敢溜出来看热闹,他今天就会返回领地,料司寇署也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无恤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位卫国青年行商走了过来。
他恭敬地站在赵无恤面前,垂手而拜,口称:“在下端木赐,见过君子,久仰君子无恤大名,想不到居然能在此相见。”
赵无恤敬佩他的勇敢和善言,也微微还礼。
“端木赐?”不过,他心想这名字真心好熟啊,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片刻后,无恤瞳孔一缩,失声道:“子贡!?”
……
在暴露身份后,乐符离还算有自知之明,反正热闹也看够了,就带着早已在市外接应的乐氏随从,告辞回去了。想必又要和张孟谈隔着两家间的断壁墙垣,将今天的事吹嘘一通。
而赵无恤则让虞喜留下,看守那些所有权刚刚转让到赵氏名下的鲁国人。又差遣贾孟去牛马市,寻几辆辎车或人力拉的辇,好将鲁人们带回成邑去。
安排好这些事情后,他看着身后端木赐欲言又止的模样,微笑着说道:“余知道君有话要说,且不急,随我寻一处浆肆,你我坐下细谈。”
说完,便背着手,先行踱步而去,子贡微微迟疑,让几名卫人同伴先回,也垂着手,趋步跟在后面。
他的疑惑很多,尤其是不明白,这赵氏小君子是如何一见面就能喊出自己的字。
而赵无恤则另有一番心思。
“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今日虽然没能登门拜访张孟谈,却碰巧遇到了子贡。”
虽然他对子贡背后的那位“夫子”更感兴趣,不过对于子贡此人,前世也有所耳闻。
端木赐字子贡,孔门十大弟子之一。据说他善货殖,家累千金,成为春秋末期的两名巨贾之一,开启了儒商的先河,号称端木遗风。另一位,则是南方的范蠡,又称陶朱公。
而且,子贡的才能还不止这一项,他辩才无双,如果史记的记载没有夸张的话,他应该是开了战国策士游说风气的第一人。其作为鲁国行人出使各国,号称“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是国际上搅风搅雨的人物。
之后还为鲁卫之相,治国有方。
所以,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走进了人市外的一家浆水铺子。
才进来,无恤就闻到一股混杂着酸甜气息的清香,里面顾客不多,只是零星坐着几个衣裳陈旧的国人。
赵无恤今天穿着短衣短褐,索性也装成一个庶民,大咧咧地往地上的草席上跪坐,手搭在有些油腻灰尘的案几上,让店家上最好的浆水。
他的两名骑从,名为甲季和虞骈者,则守在门口,手扶腰间短剑,警惕地看着周围。
端木赐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站着,还是坐下,他本来是那种不屈从于公侯贵族的士人,但今天又有求于对方……
却见赵无恤一比手道:“请坐,可否称呼君为子贡?”
称呼对方的字,也是一种关系亲近的表示,子贡见赵无恤不拿卿族的架子,便放松了下来。
他长跪而坐,微微行礼道:“唯唯……没想到小君子还有这雅兴,能坐于浆铺陋室之中,而自得其乐。”
无恤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浆水很快就被端上来了。
浆水,亦名酸浆,是先秦时期的一种饮品,常言道“箪食壶浆”,说的就是这种东西。
其做法是,将粟米煮熟后,放在冷水里,加入不同种类的蔬菜、水果。浸泡发酵五、六天,味变酸,喝后有开胃止渴的功效,也作为夏天的清凉饮料。
虽然这东西主要流行于社会中下层,不能登大雅之堂,但赵无恤觉得,比那些过滤不充分的薄酒要好喝多了。
他在那里端着木樽细细品味,更让对面的端木赐摸不着头脑。
这位小君子,一身短衣短褐装扮,出没于人市,还往国人野人聚集的浆铺里钻,而且对他极为友善,这都让端木赐始料未及。
不过,从半年前开始,他就对赵无恤关注已久。相信一位能颁布止从死法令的君子,也是位仁义之主,以自己的口才,应该能说服他。
他又等了片刻,见眼前的小君子一直不说话,便忍不住了。
子贡拱手道:“虽然赐不知道君子购买那些鲁人是作何用途,但早已听闻君子有仁善之心,能救千万殉葬隶臣于水火之中,鲁人何辜,受此战乱离乡,沦为隶臣之苦,还望君子能放他们随赐归国!”
……
第106章 怦然心动
……
赵无恤听罢,故作沉吟:“子贡乃是卫人,却为何要赎买鲁人?”
“君子有所不知,赐在曲阜拜了一位夫子为师,所以常年往返晋、卫、鲁之间,夫子之国,亦学生之母邦,故见鲁人受难,同样会心有不忍。”
“不瞒君子,此次来晋,赐已经在路上赎过两名沦为臣妾的曲阜鲁人,放其归国,若非财力不足,天下之隶臣,无论籍贯,我都愿意赎买之,还其自由!”
赵无恤慨然而叹道:“我听说古之贤人对民众,不论其出身籍贯,男女老幼,都是一样看待,同施仁爱,说的就是子贡这样的人啊。”
子贡以为他已经同意了,顿时欣欣然。
然而赵无恤语气一变:“但,这件事,我却不能答应你!”
端木赐见赵无恤一口回绝,方知今天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他再拜道:“君子,赐愿意以两倍价钱赎买之!”
赵无恤饮了一口浆水,笑道:“端木子是把我当成那范氏小吏,或是寻常商贾?这也太小瞧我赵无恤了。”
“赐不敢……”
“我且问端木子,可知道这些鲁国陶工从何而来?”
“我已问过那郑商,他其实是食于齐国一位大夫的,这些鲁人,就来自去岁被齐军所破的郓地、阳关。”
赵无恤知道,鲁国历来以工匠精巧闻名诸侯,这其中是有缘由的。
昔武王灭商,周公旦兼制天下,大封诸侯。各诸侯的核心,自然是来自宗周的国人,他们善于农业,属于一等公民。而殷民丧失原先的贵族地位,常常被举族迁徙,成为第二等庶民,他们不得不从事其他方面的职业。
周公在儿子伯禽之国时,以周成王的名义赐鲁国殷民七族,其中就有从事治陶的陶氏、从事冶炼铸造的铸氏,所以鲁地的手工业是比较发达的。
如此想来,过上几十年,鲁国能出现公输班这个逆天的工匠,也就不奇怪了,日后墨家的影响也集中在鲁宋卫等殷故地。
而鲁国虽然号称有千乘战车,战斗力也并不差,可惜应了曹列那句话,“肉食者鄙”,统治者懦弱无能,所以便沦为泗上的小鱼腩。今日齐人攻来,明日楚国碾过,鲁国屡次被迫结城下之盟,遭到勒索。
而各国首先相中的,自然是鲁地工匠。
比如,鲁成公二年,楚国侵鲁至于阳桥,孟孙氏求和,贿赂楚人之执斫、执针、织紝之工,皆百人。此次齐国攻鲁,也对鲁地工匠大肆掠夺,那位齐国大夫贪眼前之利,又让商贾将俘虏转卖到晋国。
赵无恤对国际大事也颇为关注,自然清楚这两处是什么情况。
他说道:“善,那子贡也应当知道,齐国国氏、鲁国阳虎至今还在郓地、阳关拉锯,战火纷飞,你让那些匠人在此时归乡,这不是驱人蹈火么?子非救人,是害人也!”
端木赐微微一怔:“这,赐可以将他们安置在卫国端木家的庄园……”
“那和背井离乡有何区别?他们又要以何为生?”
端木赐哑然,他毕竟也才二十左右,考虑的不是那么周全,平日的巧舌如簧在赵无恤面前竟然没派上什么用处。
却见赵无恤眯着眼睛,伸出了三个指头。
端木赐大惊,难道说了这么多,目的是要他以三倍价钱赎买?无恤小君子不是这样的人吧!
却听赵无恤缓缓说道:“三年,我不是那范氏匠作坊,不会将那些鲁人束缚一生一世,我只要他们在我的领地上做工三年。不视为隶臣妾,而是自由的工匠,其家眷可以饱食安居,若是在鲁国有亲人欲避战乱,也可以接来。”
仿佛后世为农民工讨薪的律师般,端木赐急切地问道:“那三年之后呢?”
“三年后,我准许他们恢复自由身!若是愿意留下,自然好,若是想归乡,也任他们离去,且赠送路上所需,和返乡后安家的钱帛。我晋国目前一片安宁,也省了他们奔波劳累之苦。”
端木赐心里暗道,你晋国六卿,在去岁冬至时,不也差点打起来了么?
不过他口上却只能称善。赵氏君子这样做,虽然和他最希望的结果不太符合,但也算考虑周到,可以接受。且对方作为卿族,能用商量的口气与他一商贾洽谈,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于是,那些鲁人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了,虽然有端木赐为他们请命,但他们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既然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子贡这条线,赵无恤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又故作好奇,询问了一下子贡在鲁国的那位“夫子”的情况。作为历史上最力挺孔丘的弟子,子贡自然是赞不绝口。
赵无恤可是读过论语的人,之乎者也还能背出不少,对孔丘的思想学术也略有所知,所以和子贡很能聊到一块,倒是叫子贡再次对他刮目相看,视为同道中人。
在和子贡拉近了一些距离后,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道:“子贡此次与范氏匠作吏起了争执,日后在晋国的生意,恐怕要难做了……”
端木赐苦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范氏如此蛮横,但天下之大,邦国数十,足以任我行走,赐也不至于失了生计。”
这是往后绕着晋国走的意思?这可不行,你还是得到我碗里来。
于是赵无恤便身体前倾,向子贡建议道:“何必如此,无恤敬佩子贡的为人,又听闻你善于货殖,臆测市场行情则屡中,若是不嫌弃,可愿意受赵氏庇护?”
但端木赐面色却很坚决:“君子好意,赐心领了,然赐行走诸国,自由惯了,且行商只是副业,主要心思还是在鲁国向夫子求学上,不愿食于公卿,让子孙也受此束缚……”
一旦食于公卿官府,重新成为“工商食官”,那样的话,商之子恒为商,是端木赐不愿意的。
赵无恤摆手道:“非也非也,不是要子贡成为食于赵氏的隶商,而是与我单独盟誓。以后便以我为东主,提供货物,并庇护你不受范氏刁难。你则为我销售各国,从此以后,关卡一律畅通,不需纳税,是双赢双利的合作,并非束缚你的主从关系!”
端木赐听后,不由得一愣,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大有可为。
当今之世,虽然各国盟誓时都宣誓“交贽往来,道路无壅”“关市几而不征”,说要开放关卡,不得阻碍商旅,不得乱收取商税。
但实际上,贪婪的贵族连土地税都从十一税加至二一税,还说什么“二,尤不足”,对于富裕而弱势的商贾,又怎能不雁过拔毛?
于是,不仅邦国官府设卡,其下的卿大夫在各自领地的路段也设卡,端木赐往日经商,就曾屡受盘剥,苦不堪言。
可若是有了赵氏的庇护,持有上军将符节,至少在晋国,这一切都可以免除!
赵氏君子的仁爱之心,他们孔门师徒是十分赞赏的,这样有利无害的条件,又怎能叫他不怦然心动?
……
第107章 势同水火
……
于是,就在这个简陋的小浆水铺子里,两人便立下了“尔无我叛,我无强贾”的口头盟誓。赵无恤对此十分重视,还要求日后子贡亲自去他领地成乡,歃血为盟,并商量具体细节。
年轻的端木赐毕竟不是数十年后那个结驷百乘,能与诸侯分庭抗礼的天下顶级巨贾,见识有限。对这一盟誓,他自己觉得是在抱赵氏的大腿,占尽了便宜。
但赵无恤却觉得,他也占了大便宜,是在投资一个未来的潜力股,而且子贡的经商手段和在各国间的人脉,那是没得说的。
这的确是一个双赢的交易。
端木赐接过了赵无恤交予他的赵氏符节,符节由青铜铸造,呈一根竹节的形状,上面用晋篆刻着细小的文字,是在晋国国内水陆两路运输货物的免税通行证。铭文还严格规定了水陆运输的范围、船只的数量、载运牛马和有关折算办法,以及禁止运送铜铁与皮革等军备物资出国。
有了它,从此端木赐在晋国就可以畅通无阻,不必再受连续盘剥。甚至在卫、鲁等地,那些士大夫畏惧赵氏,也不敢收他关税。
不过端木赐也有疑虑:“君子说要为东主,提供货物,不知道究竟有些什么?赐听闻,君子的领地,不过是一数百户的小乡,粟米之类,盈利可不大。”
赵无恤神秘一笑道:“子贡勿忧,你不是还要先去鲁国一趟么,等到麦熟时节归来,便可以知晓了!”
端木赐心中一动,莫非,和赵氏君子买的那些鲁国陶工有关?但陶器,也不是一笔好做的买卖啊,何况还有范氏专榷(que)。
他心中迷惑,却也和赵无恤定下了两人合作后的第一笔生意,正是和优良种“戎菽”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