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6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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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孙圉有些困惑,顺着叶公的手看去,却见城门边上,数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但是没有打表明身份的旗帜,一位穿戴楚地衣冠的俊朗大夫踱步过来,朝他们行礼:
“越大夫范蠡,代寡君问候叶公、王孙,楚越乃姻亲盟邦,蠡也早就耳闻王孙的博古通今,若能与王孙偕行北上,消解旅途苦闷,蠡感激不尽!”
范蠡身后安车为轻风拂动,掀起了车帘一角,隔着帷幕,隐约能看到一窈窕女子,捧心静坐……
第1036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中)
十二月初,秦国渭南。
公子刺从睡梦中被一阵摇晃唤醒,但他没有睁开双眼,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翻过身还想继续睡。
外面早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唯独渭南行宫里还温暖如初,他以为今天和往常一样,可以赖到天色大亮,而母亲也会怜惜地让他继续缩在被窝里,纵然生气,只需要一个鬼脸,母亲便能再度绽放微笑。
然而今天不太一样。
“刺,刺,快些起来,该上路了……”耳边再度传来母亲略显急促的声音,公子刺强撑着抬起眼皮,在朦胧的灯光中,看到了母亲被泪水打湿的脸庞,又触到了她因为害怕而变得冰冷的手。
“母亲……”温润的小手摸着母亲的面庞,公子刺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是自己让母亲伤心了。
赵秦和约已经签订小半年了,其中一条是要遣送质子入赵,从入冬开始,夫人便带着秦伯的独子公子刺来渭南居住,等待最佳时机。
公子刺以为自己惹母亲生气了,便不敢再撒娇,点点头,乖顺地由傅姆们伺候穿衣。母亲则亲自为他扎了个总角的发鬟,戴上金手镯,在裳上系上一块小玉环,随即擦干眼泪,牵着他的手,一块走出房间。
外面依然被夜色弥漫,冷得人不想下脚,庭院里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想来已等候多时了。
“夫人,公子……”当为首的人迎过来后,公子刺认出来了,他好像是父亲朝堂上那个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公子刺喜欢唤他“白头翁”,母亲则拍了他一下,让他叫“大庶长”。
“大庶长。”公子刺很听母亲的话,他乖乖行礼,大庶长子蒲顿时露出了慈祥而疲惫的笑:“辛苦公子了,吾等这便上路吧。”
一驾四匹马拉着的安车已经在等待他们,因为秦国交付了大量马匹作为战争赔偿的缘故,一时间,国内甚至连公子出行都凑不齐四匹颜色一致的马。
对此大庶长解释道:“岐山和陇山脚下的小马驹需要时间长大,公子入赵可以为吾等赢得时间。”
“谁又能给他时间,刺他才七岁……”秦伯夫人又哭了,梨花带雨,公子刺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擦拭母亲的泪,却被她反抱在怀里大哭起来,大庶长只好叹口气,不再说话。
马车的终点是渭水河畔的小码头,码头里停泊着一艘式样古朴的大船,船长十丈宽约五丈甲板之上共有两层。这艘船本来是秦国在渭水最大的战船,战后也作为赔偿给了赵氏,如今是赵氏渭水舟师的旗舰。
见一行人过来,站在船下呵气的赵氏官吏连忙过来寒暄,为首的中年大夫是冯翊郡守阚止,他的随从是赵无恤的新宠刘德。
公子刺有一点怕生,躲在母亲背后看着大庶长与他们交谈,他能看出大庶长的笑容有些生硬,等谈完了,大庶长转过身朝他招了招手。
“公子,请过来。”
公子刺抬起头,询问地看了母亲一眼,他母亲的泪又涌出来了,但还是朝他点点头,仍由他过去,与那两个赵氏的大夫见了面,他们对他恭恭敬敬,一路开导,带着他走到船只楼梯下。
“请秦国公子登船。”
到这时,公子刺才觉得不对劲,他拼命回过头,看向母亲的方向,奋力张开双臂,呼喊母亲。
秦伯夫人忍不住了,扑过来将公子刺抱住,泪水滴在他稚嫩的小肩膀上。
“夫人……”舐犊情深,此乃人之常情,过了良久,等母子二人都止住了泪,大庶长等人过来想要劝诫。
不等他说话,秦伯夫人已经咬了咬牙,狠狠心将公子刺交到傅姆手中。
“刺,离了母亲,也要傅姆的话。”
公子刺纵然不断哭喊打闹,但无济于事,他最后还是被带到船上,赵氏已与秦国平分渭水,踏上这条船,他就算得上离开了秦的国土。
被抱着站在船边,随着船速越来越急,大庶长、母亲都越来越远。突然之间秦伯夫人撩起裙裳跑了起来,追到他们所在的区域,途中几度差点摔倒在雪地里,都倔强地起来,高高举起手,将怀中那镶金的手炉塞给船上的人。
“此去邺城路途遥远,休要让他受凉!”她几乎是在用嘶声力竭的声音呼喊。
但公子刺却想起了这些天母亲一直在耳边轻声嘱咐他的话:“刺,你以后不再是秦刺,而是赵刺了,可哪怕你去到邺城,也休要忘了母亲,休要忘了秦才是汝的母国!”
公子刺早就哭干了眼泪,只能抱着还带有母亲余温的手炉,茫然地被大船带着向东驶去,心里是他这年纪还不能理解的撕心裂肺。而他对这趟旅途的记忆,也始于渭水之畔,母亲站在雪地之中,泪光盈盈柔肠寸断的送别景象……
……
“渭水到风陵渡一线尚能行船,等下了船,还要走上大半个月。途中有赵军护送,还配备了精通小儿科的灵鹊医者,公子的安全没什么问题。明年元月一日前,应当能顺利抵达邺城。”
秦伯夫人没有理会子蒲的宽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这个骄傲的秦地女子刚刚送走了自己七岁大的骨肉,为秦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也对子蒲充满愤怒,回去以后少不了要在秦伯面前好好数落数落他。
“唉,是老朽无能,以至于要用秦国的未来君主去向赵氏换取和平。”
送走公子刺后,秦国大庶长子蒲又看了看对岸,这几个月来他不知眺望了多少遍。那片泾渭之间的肥美土地啊,从古至今都是雍州的一部分,如今却被赵氏割走,变成了他们的郡县,虽然号称只占据十年以观后效,可子蒲心里却没底。
十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寿命是否还能再有十年,有些事情,纵使现在办不到,也必须做好准备,不能坐以待毙!
按照和约,秦国在渭南地区的驻军不得超过万人,所以防御极其松散,但当子蒲的车驶离城邑和主干道,进入蓝田后,却别有一番天地。
古称上等美玉为“球”,次玉为“蓝”,这里因盛产次玉,故名蓝田。蓝田地处秦岭北麓,地形复杂,山林密布,在上洛被韩氏控制后,这里俨然成了秦国的东南大门。灞水从这里潺潺流过,现在已接近冰封,水边的林子里,有一个隐秘的营地……
子蒲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静谧,守备森严的秦国兵卒向他行礼,等子蒲深入到里面后,更是看到一大群士兵在坚持训练。
士兵披着厚厚的皮甲,在雪地里绕着圈跑步,每人负重数十斤,而一位独眼的将吏正在呵斥催促他们加快步伐。
听到背后沙沙脚步,那将吏回过头,竟是战争里不知所踪的魏氏党羽吕行!在攻破魏邑后,赵氏未能找到他,原来是跑到了郊野上躲藏,最后辗转来到了秦国,他的右眼已经废了,蒙着黑布,虽然是死目,里面却闪烁着名为仇恨的光芒。
吕行见子蒲来了,并未让士卒们停止,他自己也仅是朝来者微微行礼:“大庶长。”
子蒲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场中光景,问道:“这就是赵武卒训练之法?”
“然,本来还要训练弩技,但雪天容易伤弩。”
原来,自从六月份战败之后,这位秦国大庶长痛定思痛,做的第一项决定,就是秦国从上到下,都要效仿赵氏进行改革,如聚小邑为县,全国共得二十一个县,蓝田便是其中之一。
此外,还要推行法制,开阡陌,分大宗族为小家小户,民间有父子继续同居一室者,要加以重罚!开始修订《秦律》,效仿赵氏建立法制,军中推行军功授田,但凡那些让赵氏强大的东西,秦国都要虚心学习,但凡是那些拖累秦国战败的,都需要革除。
军事改革也势在必行,子蒲的思路是开始全面改战车为骑兵,同时步卒也不能拉下,他之所以收留吕行,是因为魏氏曾效仿赵氏建军,在河西之战里让秦人吃了不少苦头,若秦人也能掌握那种战法的话,也许就不会被赵氏打得那么凄惨了……
“魏氏已亡,秦国与汝皆以赵氏为仇雠,助我以赵氏之法练出一支精锐之士!魏氏便有复仇的机会!”
子蒲知道,他的一些列急促改革,已经触犯了大批秦国贵族,甚至连秦伯也对他极为不满,但他并不在乎。
他完全可以在战败的耻辱中卸任下台,在羞愧中度过余生。
可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就是燃烧自己的余生残躯,让秦国获得涅槃重生的机会!
骄傲的秦人,绝不会心甘情愿地给赵为奴为婢!
第1037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下)
赵氏的大船“渭阳”号在渭水上走了整整一天。
这艘中翼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被改造了一番,底舱是船工的居所,一层住的是侍卫武士,二层才是几位主官的住所,秦国公子的寝室被夹在中间,外面十二个时辰都有侍卫看护。
外面天气寒冷,加上公子刺有点怕生,进了船舱就不再出来,只是隐隐能听到嘤嘤的哭泣,慢慢声音变弱,化作轻轻的鼾声。
两位赵氏官长也在背着手观望两岸景色,同时也在谈论这位质子。
“昔日贵公子,明日阶下囚,这秦国公子小小年纪便要受这羁旅之苦,子轲,你也是秦人,你怎么看?”阚止身居高位,言语里多了几份自信的傲然。
年轻的刘德连忙说道:“小人乃赵国冯翊郡人,不是秦人。”
阚止见他吓成这样,大笑道:“要等明年元月一日,赵国才算正式建立,你初入赵氏,可能无法理会吾等的心情。从君上在鲁国建立基业,到现如今威服中原,列为诸侯,十多年来的辛苦筹划,总算是有了回报。”
他又遗憾地叹息道:“可惜我要镇守冯翊郡,无法亲自去观摩此等盛况。”
“君上一定不会忘了郡守的功绩。”刘德虽然才加入赵氏幕僚不到半年,却因为他嘴甜懂事,又十分了解秦国事务,遂被赵无恤看重,经常使唤他跑腿,若不出意外的话,未来恐会是赵侯身边的新红人。
但现在的话,他只是一个跑腿小厮,许多高层的事情都不得知晓,此刻既然提及,便试探地问阚止道:“小子听闻,君上正式建国后,将更易制度,不知未来赵国的六卿会是哪些人?”
“六卿虽然尚在,可与晋国六卿完全不同了。”阚止哑然失笑,“赵国只会有一个挂名的上卿,那就是永镇三川的韩子寅,但他又不会担任任何中枢实职。国内军政,将由五位亚卿承担,分别是相邦、大理、大司马、计相、宗正,自此以后,政、军、财、法将分离开来。”
阚止虽然对位列百官之首的卿一级别十分眼热,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年纪和资历,是暂时无法企及的。赵国相邦自然是老臣董安于,也有人猜测,等董子告老后,在鲁国掌权的张孟谈会被调回来接任。大司马则是邮无正,但兵权实际上控制在赵君手中。管理财政的计相不必说,计然是也。法律专家邓析任大理,可见赵侯对律法重视到了何种程度,至于宗正,赵氏家族里最年长的史赵将担任此职,不过这也是最没有实权的一个。
至于阚止等稍年轻一些的,顶多能做一郡之长,按照“宰辅必发于州部”的原则,想要再往中央爬,先在地方上做出一番成绩来罢!
不过阚止并没有丧失信心,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且赵国六卿除了韩氏外,都不再是世卿世禄,而是随时可以替换。
何况赵无恤也在酝酿更多的改革,比如改易爵位,比如在策侯建元后,给诸多功臣的封赏,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阚止。
受到刘德的吹捧,阚止心里舒服了一些,拍了拍他,勉励道:“赵氏为官不论出身,唯才是依,子轲也要多努力……”
刘德唯唯诺诺,不知不觉,百里山河转瞬而过,天色近晚,“渭阳”号也驶入了风陵渡口,按照行政划分,这里已经属于河东郡的范围,赵律规定,郡县长官无故不得越境沟通,阚止也就送到这里,让刘德和百余赵卒继续护送秦国公子入邺……
远看一行人在河东地方官迎接下远去,船上的阚止又叹了口气。
“届时邺城一定是明堂大开,君上高坐君榻,享受诸侯朝贺,只可惜,我看不到这一幕……”
……
人生第一次长途旅行的秦国公子刺晕船了,在傅姆怀里吐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大船靠岸,本以为可以歇一口气,谁料旅途才刚刚开始。
好在河东官吏考虑周到,给秦国质子配置了一辆四轮大车,白色羽绒做成的轿帘,里面还烧着暖炉,鹅毛填充的丝质枕头垫着公子刺的脸蛋,毛皮镶嵌的壁墙在头上汇成拱顶,瑟瑟的寒风中车内却温暖宜人。但不管整修得多么平整,路面总会有颠簸,亏得四轮车子十分稳健,只是轻轻摇晃着,令人安慰的晃动让公子刺感觉自己仿佛还呆在母亲臂弯里。
一队骡子跟在他们后面,驮着秦国献上的礼物和河东官吏认为足够养活秦国质子的食物。比起秦国那不太讲究的宫廷食谱,赵氏的各种面制甜食显然更合公子刺的胃口,不考虑外面的天气的话,一切都还算不错。
沿途下车小解时,公子刺只感觉寒风几乎要冻掉自己的小鸡,抬头望去,整个河东平原一片白雪皑皑。不过他们运气不错,在翻越太行山时,天气开始转晴,虽然积雪给车子前进造成了很大困扰,好在沿途每隔二十里便有一处亭驿,裹得严严实实的亭长和亭卒们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氓隶过来帮忙推车搭桥,在无数双手的推攮下,车队得以继续前行。
不过公子刺忘不了那些在寒风中冻得满脸发红的氓隶,他们神情苦闷,头发长期没有清洗都板结了,在这大冬天里依然散发着一股哄臭。最让他惊惧的是,有一次竟有人乘隙靠近,跪在他面前陶陶大哭,声称自己是秦国兵卒,希望秦国公子能把自己带走,带回家去……
那个人很快就被赵氏的亭卒拖了下去,赵氏官吏过来出言安慰,这场惊吓也并未延缓他们的速度。
公子刺不知道的是,他们所走的这条釜口道,过去车不并轨,马步并鞍。多亏了战败后数万秦、郑俘虏没日没夜的劳作,才拓宽成现在的模样,因为劳作强度太大,几乎每前进百步,都有一个俘虏丧命。这条连接邺城与河东,跨越太行山的道路因为是横向的,故被称为“横道”,据说赵无恤还有意再修一条从河内一直延伸到柏人“直道”。
十二月下旬,换了一辆双轮车后,他们终于翻越了层峦叠嶂的太行山,进入河北平原。
邺城,已然在望了。
……
公子刺是在雍都出生、长大的,在他眼里,雍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直到车队抵达邺城郊外,掀开车帘,他看到眼前是一片繁荣的景象。
结冰的漳水河畔,农田被皑皑白雪覆盖,阡陌整齐划一,一个又一个里闾相连,一直延伸到天边,人口的密集远胜岐阳。笔直的大道在此交汇,被洒了一层黑色的炭渣防滑,道路上车来车往,繁荣的市场点缀其间,哪怕昨夜刚刚降下大雪,也无法冷却商贾们的热情。
“人口近十万,富丽甲天下……公子,欢迎来到邺城。”曾经的秦国人刘德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赵的一员,骄傲地给公子刺介绍邺城,冀州最璀璨的明珠,未来赵国的都城。
“若是在晴天入城,会比现在更多几分热闹与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