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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6章

春秋我为王-第6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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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张、曾参等人进入学宫后,孔门儒家便在漳水之畔生根发芽,曾参后来随赵操去了琅琊,但子张却在这里留了下来,他试图将孔门的理念和赵国提倡的东西加以结合。

不过子张氏之儒还没混出名堂,反倒乘着这次伍封复仇案,公羊高这个孔门后辈手持他的“大复仇”理论强势崛起。因为这种观念和赵人慷慨悲歌的性格切合,一时间风头无二,哪怕不是儒家的追随者,也会对这种观念有很强的认同感,毕竟不管是哪里人,家族长辈的对他们的耳提面命便是:血亲之仇不可不报。

然而今日在公羊高面前聚集的人却没有往日多,因为在与他们相隔不远的地方,一位年轻学子,也默不作声地在石板上,用浆糊将几大张写满黑字的粗糙黄纸张贴上去。

“《复仇议》?”

看着那纸上的大标题,再一读后面的内容,便可以知道,这人是和公羊高唱反调的。

“小子西门豹,才识学浅,但对伍封复仇一案,却有些与公羊高不同的见解。”

昔日的城郊孩童西门豹已经长大成人,进入临漳学宫就学,他虽然年轻,却并不怯场,在人群聚集起来后,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

名法之学的反击,开始了……

……

“孔丘说,枕着武器,伺机报仇,是为人子女的孝义,公羊高将此事视为真理。诚然,为父母复仇杀死仇人,这的确是自古以来的规矩。然而,如今赵国早已不是三代那种以口头言辞为法,以氏族家规为律的时代了,国法就铸在大理寺门口的大鼎上供人查阅,但凡有冤屈,国法都会主持正义,而不必私下报复。”

“依据赵律,杀人者应当伏罪,此乃赵国法规,无论是邺城还是郡县,执法均不能两样。伍封为报父仇而杀人,固然情有可原,但若因为所谓孝义,便认定伍封无罪,以此废止国家刑法,并作为处理类似案件之准则,赵国必定会多灾多难。须知,人人皆有儿女,儿女皆有父母,若在街巷上因小事起了冲突,杀人性命,事后却以敬爱父母为借口推脱罪责,而律法不能加以惩处,恶行便会肆无忌惮地萌生。因孝义而妨害公法,真心正存良善的人不会做这种事,用公法迁就私情,邦国就会陷入混乱。”

“圣贤君主开始做一件事,必定考虑到其的后果,君上既然以法治国,大理寺便不容舆情逼压。依小子所见,大理应当严格执行国法,按照刑律处置伍封,万万不能使其脱罪……”

“此子不错,将吾等没机会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大理寺内,读完《复仇议》后,邓析十分高兴,在忍了数日后,他们名法一派终于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赵无恤大力扶持十余年后,名法之学也产生了不少人才,但真正能如邓析这样挑大梁的着实不多,这西门豹却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若是多一些为国法说话的人便好了。”

邓析很希望,这份《复仇议》能够为大理寺的判决张目,让邺城百姓稍微理解一下他们的难处。

然而事与愿违,这次风波注定不能就这么简单结束,西门豹发声后的次日,就在他张贴《复仇议》的石板旁边,又一篇新鲜出炉的邸报也被贴了上去,上面赫然写着《驳复仇议》!而作者,正是公羊高本人。

后人总结说,正是这次案件,揭开了法儒千年大撕逼的序幕……

第1173章 法理人心

“西门豹言,‘人必有子,子必有父母,因爱其亲友而互相仇杀,因被理官处死而杀理官,可乎?此举将使得国家混乱’……西门豹此言,乃是不知礼仪。礼仪所说的仇,是指蒙受冤屈,悲伤呼号而又无法申告的屈死,如伍子胥之亡,并不是指触犯法律,以身抵罪之死。”

“宗周时,周公作《周礼》,考虑到这种情形,便规定:‘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伍封复仇前已多次请求,大理寺均未受理,伍封这才持刃杀人。其不忘父仇,孝也;不畏死亡,义也;杀人而未逃,主动自首,信也。伍封明晓事理,岂会将君上的律法当作仇敌?西门豹言其当受重惩,此非公义,而是不问是非曲直滥用刑法!小子肺腑之言,望君上察之……”

“这公羊高,也是个能人啊。”

读完了《驳复仇议》后,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公羊高能针对西门豹的意见,一一加以反驳,而且在最后还总结性地阐述道:“父亲无辜被杀,儿子报仇是理所当然的。父亲犯法被杀,儿子报仇,这就是违法之举,这样的报复行为是不合礼仪的,应当禁止。”

如此一来,公羊高就通过引经据典,把伍封复仇的特殊性摆在了世人面前,而且最后还不忘质问一下大理寺,“若不是国法不能替伍封复仇,伍封又岂会私下复仇?伍封乃国之栋梁,于赵有功,若是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外国奸佞而要他偿命,与民心相悖,小子实在不知道这次判决的公正之处何在?”

此议一出,本来已经被名法之势搬回来一点的形势,再度被复仇论所引导。虽然西门豹等人稍后也再度发出了反击,但这已经是学宫内部的撕逼了,名法一派和孔门儒家的学子们战成一团,但是于大多数邺城人而言,依然固执地认为伍封是无罪的……

事到如今,这个案子已经不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已经变成了法理与“民心”的一场较量了。

随时形势的发展,甚至连赵国官方自己也开始陷入了自我矛盾中,大理寺坚持要依法严惩,但一墙之隔,专门管礼仪教化的太常寺先跳了反。

太常寺的太常公西赤本就是孔门弟子,对复仇的看法和孔子、公羊高一模一样,更同情伍封,因为伍封的作为与赵侯让他们颂扬的“孝道”十分吻合。所以在大理寺固执己见的时候,他便入宫来向赵无恤诉苦。

“若是不管不顾,将伍封草草判决杀了,就相当于否定了十多年来赵国所宣扬的孝道,臣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推广教化了。”

跑到赵无恤面前陈述自己见解的不止公西赤,太子恒也被这些天来邺城的风浪搅得觉都睡不好,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会闹出大乱子,也三天两头进宫,想知道父亲到底要如何处理此事。

但赵无恤却依然不急不缓,而是让赵恒陪着他,在长乐宫里逛一逛。

“太子,你对此事的看法是怎样的?”

父子二人并肩而行,但赵恒依然落后了半个身子的距离,听到赵无恤问话,他小心地回答道:

“小子认为,国法不可轻慢,轻饶伍封或许能让邺城人高兴,但一旦开了头,就会如同大堤上的蚁穴,止都止不住了。”

赵无恤看了他一眼:“这是你的看法,还是子夏的看法?”

赵恒垂下头:“是小子的看法,夫子他……夫子虽然称病休沐,其实他支持宽恕伍封的……”

这在赵无恤的预料之中,说起来子夏也是一个奇人,他虽然没有像历史上一般投入孔门,但秉承着“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理念,一直游走在朝堂和学宫之间。在朝是一名干吏,在学术上又博采众家之长,不但占卜和格物之学学得不错,尤其是将儒、法都修习得十分精通,甚至被认为是苌弘告老后,临漳学宫大祭酒最有力的竞争者。

也正是因为他各家杂用的态度,赵无恤才让太子跟随子夏学习。

但在这件事上,子夏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公羊羽在来到学宫后,也拜在子夏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他的大复仇理念,要说没有子夏的影响,赵无恤是绝对不信的。

为此,当公羊高走到了风口浪尖的时候,子夏纵然对伍封复仇案心存同情,但还是理智地选择了称病躲避,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像公西赤一样撞到枪口上来。

而太子恒能够走出子夏的影响,在这件事上拥有自己独立的见解,赵无恤很欣慰。

“学宫分作两派,日夜骂战,而民意更如同沸鼎,希望伍封无罪。朝堂各方开始按捺不住,陆续亮明旗帜走到前台,这场法理与人心的争执闹剧,也差不多该收场了。既然光靠大理寺的力量,这件事是没法摆平了,公室便不得不入场了……”

太子恒很是高兴,在他的心里,只要父亲一出手,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但或许是存心要考考他,赵无恤却不做自己要怎么做,而是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长信宫中,赵恒年幼时玩过的翘板说道:“还记得此物么?”

……

翘板是孩童很喜欢的玩具,木板中部用东西固定,两头可上下起落,赵恒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非常喜欢和兄弟姐妹在此玩耍,但随着他渐渐年长,即将搬出长乐宫,去东宫居住,这玩具也已经蒙尘多时,但乐灵子一直没让人拆掉。

今日赵无恤却指着翘板打起了比方。

“有时候,法理和舆情人心常常相悖,很难辨别对错。”

他指着一头道:“这次的伍封复仇案里的情势就如同一个翘板,一边是法理,一边是民心,此消彼长,此高彼低。恒,你倒是说说,身为公室,应该站在哪边?”

赵恒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他面露犹豫:“站在法理一边,重判则让赵国损失了一个栋梁之才,孙武子那里也交待不过去,更会使得邺城人寒心。站在民心一边,轻判则让律法难以推行,疏漏由此产生,难,实在是难……”

“若一定要你选一边呢?”

赵恒咬了咬牙:“小子还是会选择支持国法!”

赵无恤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这就是次子和长子的不同之处了,若是赵操在此,怕是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场为伍封说情了吧。

但赵恒虽然选择了法一边,已经达到了赵无恤划定的及格线,但要作为一个能够守成的君侯,依然远远不够。

他提点赵恒道:“这次的案件,说简单绝不简单,需要考虑许多东西;但说难也不难,关键在于要弄清楚,在这件事里,公室究竟站在何等立场之上?”

赵无恤让赵恒在他身边,缓缓说道:“恒,为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在九州之外,有一个类似中原的七国,号称战国七雄,七雄皆称王,希望能兼并天下,而最西边的那个国,叫做雍国……”

……

“雍国因为实施变法,唯法独尊,军功授田,以耕战为本业,故而最为强大。有一次,雍国的昭襄王生病,国都周围各里闾的百姓都买牛祭神,家家为他祈祷。有臣子将此事告知昭襄王,然而昭襄王却大怒,下令凡事为自己祈祷的人家,每家都要罚两副甲……”

“那昭襄王为何要如此做?”太子恒大奇,按照常理,不是应该高兴并感谢那些百姓才对么?

赵无恤道:“昭襄王的理由是,律法规定,只有在祭祀土地和腊祭的时候,才能进行大祭,这些百姓纵然心存善意,但是却违反了雍国的律法,所以不但不能嘉奖,还要严惩!他说,寡人宁可摒弃仁爱,也不能罔顾律法!于是各里百姓都遭到了惩罚,往后哪怕昭襄王快病死,他们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

赵恒缄默,赵无恤则继续讲了下去:“又过了几年,雍国遇到严重饥荒,又有大臣请求昭襄王说:‘王室五苑的草木、蔬菜、枣子、栗子,足以养活百姓,请大王开放,给百姓一条活路’。”

太子恒道:“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赵无恤一笑:“然而昭襄王却不同意,他说,我们雍国的法令,是让百姓有功受赏,有罪受罚。现在如果开放五苑的蔬菜瓜果,却是不论有功无功都要让百姓受到赏赐。不论有功无功都让百姓受到赏赐,那是使国家混乱的做法。与其让百姓活着而使国家混乱,不如让他们死掉而使国家安定……于是寒冬腊月里,昭襄王紧闭苑囿,放任百姓饿死在外面。”

“这,这也未免……”

如此冷酷的做派,太子恒的牙齿已经有些战栗了。

“恒,你来说说看,若是像这昭襄王一般,为了维护法理,彻底站到民心的对立面,值不值得?”

赵恒道:“那昭襄王这么做固然维护了律法,但行事太过酷烈,且一点都不加以掩饰,百姓只怕再也不会爱戴他,反而会产生怨恨啊……小子可否能问一问,那雍国之后怎样了?”

赵无恤闭上眼睛看,淡淡地说道:“昭襄王之后,雍国又出了几代贤王,励精图治,最终他的曾孙祖龙奋六世之余烈,利用严明的纪律,强大的军队,横扫其他六国,一统了天下,建立了雍朝。”

赵恒松了口气:“至少结果是好的。”

“好?不见得。那位一统天下的祖龙也继承了昭襄王那种视律法为国家命脉的传统,不管多严苛的律法,也必须推行下去,很轻的罪,也会判很重的刑。百姓的日子并不比诸国混战时好多少,天下到处都是服劳役的刑徒,于是六国遗民,乃至于雍国自己的百姓,都将这律法,连带将律法的化身祖龙,视为暴政,视为独夫……在祖龙死后,他的继承者比他更加残酷不仁,于是百姓绝望了,纷纷揭竿而起,声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群黔首庶民花了三五年时间,就推翻了不可一世的雍朝……”

这反转如此突然,赵恒已经听呆了。

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之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这个问题,也是赵无恤想让赵恒领会的,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易也?这是儒生偏颇之见,但若从另一个方向理解,也没有问题。

“因残酷无情而强,也因残酷无情而亡,这就是重法不重人心走到极端的下场,记住这个教训。”

“唯,小子记住了。”赵恒连忙点头。

赵无恤顿了顿,让赵恒稍微消化了一下,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讲述下一个故事:

“在雍朝被六国遗民覆灭后,那片废墟又重新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名叫大汉……”

PS:秦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公孙述出见之,人贺王曰:“百姓乃皆里买牛为王祷。”王使人问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韩非子·外储说右下第三十五》

第1174章 平衡的两端

“这汉朝虽然继承了雍的制度,尤其是法律,几乎原模原样地继承。但或许是因为汉的王室出身低贱,故而很清楚要如何收买百姓之心,虽然律法里也规定有功受赏,有罪受罚,但汉却开放了昭襄王宁愿饿死百姓也不愿意开放的苑林,让农夫开垦土地耕种庄稼,为此获得了都城百姓的赞誉,汉王室在民间积累的人心,由此而始。”

“不但如此,汉的第三位君主文王刘恒,还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减嗜欲,不受献,不诛亡罪。通过这种种手段,继续收买人心,以至于短短数十年间,汉室在民间的威望已经牢不可破,哪怕后世子孙如何败德,都维系了四百余年,甚至能在被权臣篡夺之后再度兴起,这固然有形势的原因,但也是因为天下思汉,不忘其德。”

赵无恤以汉文帝为例子,讲述君主如何通过施得,让自己看起来有人情味,从而收买人心。

“作为君主,维护律法固然重要,但千万不能彻底站到法理一头,将自己与律法等同,而摒弃了一切人情,从而失去了民心。”

秦的亡,一定程度上是历代国君都是死脑筋,过于注重法,却忘记了必须与法结合的术、势。昭襄王和他的后代们这种薄恩寡幸的做派,亲手把自己推到了百姓的对立面,到秦始皇时更是登峰造极。随着天下一统,促使军功贵族进取的渠道也没了,纯粹的霸道终究无法长治久安,这时候不知变更制度,而是变本加厉地严刑峻法,用这种态度去追求万世之治,无疑是缘木求鱼。渐渐地,百姓痛恨的不再是一两个地方酷吏,而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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