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6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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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也有些道理。”
见白公胜意有所动,高赦再劝道:“今赵侯不顾群臣阻拦,欲北伐海外之邦,已丧失人心。朝鲜远在千里之外,更有大海山河相隔,此役没有两三年不会有结果,赵国一定会弄得百姓疲敝,府库空虚,即便不败亡,也无力南下,这正是主君完成变法,让楚国凤凰浴火的天赐良机啊!”
第1181章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
楚王章十一年(公元前478年),春。
楚国的文化与中原相同,却又有自己的特点,比如这月份,虽然用的是《周正》,但月历的名称却别具一格:一月叫做“屈夕”,二月叫做“援夕”,三月叫做“荆尸”……
这一年的屈夕,也就是春一月的正旦日这一天,按理来说,这种年头节庆,街道上应该是分外冷清。然而郢都西市处,却是人潮涌动,似乎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整个郢都的人都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往那边赶。
楚国的城市的格局,素来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庶民居住的场所,市井之地,鱼龙混杂,但这也是郢都最热闹,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
当看热闹的楚人纷纷赶到时,却见西市中心的石坊前,站着几位黑衣的官吏,身后是一队持矛戟的兵卒,背后的大石坊边,还靠着一根粗壮的大木椽……
见聚集的人差不多了,那黑衣官吏便一清嗓子,大声说道:
“二三子听好了,谁人能将这根大木椽搬到西门,官府赏十块金爰!看好了,这便是十金爰!”
官吏让旁边的佐吏端上一个盘子,上面是十块黄灿灿亮铮铮的郢瑗,他用手抓起来,再让它们落到漆盘上好让众人看个分明,金爰相互撞击发出当啷当啷的清脆悦耳声,惹得围观众人都红了眼。
金爰,是楚国的黄金铸币,“爰”为货币重量单位,一爰就是楚制的一斤(250克),可以换取十匹上好的布,或者一千枚蚁鼻钱,足够一个中人之家一年之用了……
十枚金爰,已经是西市贱民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巨款!
那木椽高两丈,有人的小腿粗,不算太重,一个成年人使点气力就能搬动。而西门距离西市,也就半里地距离,看上去这个要求十分简单,然而却没有人站出来,外围更是有看热闹的哄笑不已,事有异必为妖,西市鱼龙混杂,日常的坑蒙拐骗多了去,世上哪有这么简单就能拿到金子的事?莫不是这些官吏贵人正旦日里没事做,特地来消遣庶民的吧?
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只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搬那根椽,石坊上的佐吏有些急了,但那官吏依然不动声色,过了半刻后,他才再度拱手道:“二三子勿要有疑,吾乃左尹之吏高赦,今日之事,乃是奉左尹之命行事。”
“左尹?莫非是白公?”
言罢,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声议论,他们或许不太知道左尹是谁,却知道白公胜,这可是楚国百余年来最能打的王孙,为楚国收复失地,还灭亡了可恨的吴国,在百姓中声望很高。
“白公的话就一定能信?”有些年长者持怀疑态度,楚国官府朝令夕改是常事,而那白公来上任左尹后,也是大半年时间没有做任何事,和在东方的锐意进取截然不同。
高赦又等了一会,又道:“这样,倘若有人能将此木搬到西门,左尹将赐金五十!”
五十金!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已经是可以让人一夜暴富的数量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管心里有多少疑惑,周围人如何劝阻,一个双手沾满了油腻的屠狗者欣然上前,大声应道:“让吾来试试!”
高赦点了点头,让他动手,却见屠狗者一弯腰,粗长的木椽已经轻松上肩,然后便转身朝人群走去,口中还嚷嚷着让开道让开道。
众人连忙让出了一条通道,然后他们也缓缓跟在屠狗者和那些左尹府官吏后面,朝西门浩浩荡荡地走去,不为其他,就是为了看看左尹说话算不算数。
这一下,不单是西市,整个郢都西城都被惊动了,街道两侧形成了厚厚的人墙,就看着那屠狗者涨红了脸扛着木头往西门而去,叫好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不知不觉,郢都西门已至,这里已经有一批黑衣官吏等候着,城楼上更有一位高冠博带的卿士,正是左尹王孙胜。
眼看西门要到,屠狗者顿时加快了脚步,大步如飞,一跑到门洞下才停下来,将木椽“咚”的栽到地上,然后抱椽而立,喘着粗气,盯着后面跟来的高赦看,那意思是:我已经搬到这里了,这五十金,给是不给?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郢都众人都屏息盯着高赦,而高赦看了一眼城头的白公,白公朝他点了点头,于是高赦当即让人将一整个匣子的金爰,交给了屠狗者!
一时间,屠狗者欢喜坏了,而周围的郢都百姓也惊呆了,震撼的震撼,后悔的后悔。
屠狗者也不急着走,先盘腿坐在地上,掀开木匣,一枚接一枚地数起金爰来,还不时放进入嘴里咬一咬,放在眼光下看看成色,等全部数完后,立刻对着高赦下拜,要谢谢他。
高赦连忙避开,指着城头的白公道:“要谢便谢过白公!”
“草民多谢白公!”屠狗者朝城头下拜顿首。
“这五十金是你自己挣来的,何谢之有?”
白公胜一比手,让他起身,目光扫向了西门内密密麻麻的百姓们,大声宣布道:“二三子,吾乃白公王孙胜,在郢都任左尹,替大王与令尹总领国政。以往官府号令多有反复,庶民国人不相肉食者,故而法令不能施行。从今日开始,官府说话一定算数,新法颁布施行也如今日之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令出必行,绝不欺骗!”
“从今日起,楚国将陆续更易旧制,采用新法,有功便赏,有罪便罚,只要百姓勤于耕作,勇于征战,一样能拥有爵位,而只要是有才干者,也可以从小吏做起,慢慢升迁,晋身朝堂!”
“此言当真?”
众人已经从那五十金爰说给就给震惊中醒悟过来了,但对于白公胜所说的事情,依然如同云里梦里。
在楚国,贵人食粱肉,庶民贱如猪狗,有过不罚,有功不赏,公族王孙充斥朝堂,有识之士却被排挤到外国,这才是常态啊……
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和兴奋,白公胜略有失望,看来在郢都,哪怕蛰伏半年养望,他也注定无法像在淮南一样一呼百应了。但他也知道,变法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只希望今日高赦建言的“徙木立信”之计,能为接下来的变革开一个好头吧……
……
郢都西门的人潮渐渐散去,今日的事会以极其迅捷的速度传遍都城,甚至是江汉,左尹白公的第一条政令便是如此的特立独行,却也让人产生了他“言而有信”的印象。
然而在人去街空的西门,却依然有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留,车内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皱着眉,看着那根被放置在门旁的大木头,陷入了沉思。
“父亲,你说白公的变法,能成么?”同车的俊朗青年询问道,他是老者的儿子。
“白公此举,是想要让那些卑贱的庶民,穷士也拥有往上爬的权力,与公族封君平起平坐,竞逐本来就不多的职位啊……”
老者唉声叹息,对于他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事情,他对青年比喻道:“这就好比是你平日所弹奏的《阳春》《白雪》,和这西市俗人喜欢的《下里》《巴人》之乐混杂在一起,如此一来,乐声将变,曲调将乱……”
《阳春》《白雪》,相传是晋国乐官师旷所作,后来传入楚国,深受上层贵族喜爱,但是整个朝野能弹奏好的寥寥无几,这老者乃是楚国公女季芈的夫婿,乐尹钟建,哪怕是他,也不敢自称娴熟。
唯独他的儿子钟子期,却是整个楚国数一数二的琴律高手,演奏起乐章来,仿佛真的能看到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听见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
钟建如今以琴曲比喻楚国的不同阶层决不能混杂,钟子期想了想:“父亲说的有道理。”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上下尊卑有序,天经地义,藿食者岂能与肉食者同列?如今君上年幼,令尹病卧,司马和叶公在外,权柄落入白公胜手中,他这么一胡闹,国家也要大乱啊!”
钟建作为公室里资历很老的长辈,也是保守派的代表,他忧心忡忡,便对儿子钟子期说道:“子期,你今夜便与我去左尹府,拜会白公,力劝他停止变法!否则,必生大患!”
PS:
伯牙子期的原始出处是战国的《列子》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年代根本无法考证,只能说明二人生卒应早于列子之前,也就是春秋战国之交。至于什么樵夫之类,都是后人通过这两段话脑补的,反正都是瞎编,谁编都一样,所以在七月的小说里,钟子期就是钟建和季芈的儿子啦!
第1182章 白公胜变法(上)
“有事招呼小侄一声便可,岂敢让姑父登门?”
白公胜本来在与幕僚们商议变法事宜,听闻钟建前来拜访,便立刻迎了出来。
楚国地处江汉,这时代的云梦泽畔还能跑犀牛大象,哪怕寒冬腊月里也不显得特别寒冷,而今年春风来的也早,所以白公穿的也不厚,与怕寒怕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钟建形成了鲜明对比。
望着神采奕奕的白公,钟建感叹了一声不服老不行,华发已生,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年吴师入郢时,背着妻子季芈,也能在云梦泽里健步如飞的年纪了,他笑道:“白公替大王和令尹统领国政,百忙之中,又岂是老朽一个乐尹下吏能招呼得动的?”
此言暗含对白公的批评,楚国早年虽然造了周室的反,自称蛮夷,自立为王,然而对周制的学习和效仿上,却比任何一个中原诸侯都积极,此时此刻,依然在讲究亲亲尊尊那一套,也十分敬重老人。白公胜做了左尹后,却没有先拜访郢都的王室长者,而是急冲冲地开始推行新法,是为无礼至极。
白公假装没听出来,对着名义上的表弟钟子期点了点头,请父子二人入府邸后,问候了一番姑母季芈身体可还好?
季芈是楚平王的幼女,也是太子建、楚昭王的小妹,当年也是南国第一美人,现如今年逾五旬,身子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例行的寒暄之后,烧着炭火的温暖厅堂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钟建和王孙胜一个守旧,一个激进,话能投机才怪了,最后还是钟子期打破了缄默,说起了今日所见,白公胜“徙木立信”一事。
“如此说来,白公的新法是势在必行了?”
白公胜立刻纠正了他的说法:“子期,这不是我的新法,而是楚国的新法,是大王和令尹都同意在郢都试行的。”
原本,白公胜去年进入郢都,接近权力中心后,对于是否推行新法是有犹豫的。因为他明白,只要更制,就必然会有阻力和反对,若是因此让楚国新旧反目,闹出乱了来,或会给北方赵无恤南下之机。
然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或许真如他的谋臣高赦推断的,水满则溢,赵无恤骄奢过了头,对自己的实力和威望自信过了头,竟然要北伐海外的陈恒朝鲜国,并且把南方的兵卒船只渐渐向北转移,一副大动干戈的架势。
这下可帮了白公胜的大忙,淮南的压力减轻了,他也可以乘此机会抓紧变法,力求在赵无恤打完这场注定损耗巨大的仗前,完成对楚国的改造,彻底掌控大权,如此才能领导楚国跟赵国角逐……
楚王熊章才十多岁年纪,尚未亲政,楚国的真正掌权者是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这两人都对当年太子建的死心怀愧疚,尤其是子西,对白公胜比自家儿子还好,说他是护翼在自己羽毛下的鸟卵,视为楚国令尹的继承者。
于是白公胜便利用这一点,力劝令尹子西支持自己。
子西早年迁都鄀城时,也曾经“更制法度”,进行过有限的改革,年纪大了迫于形势才转为保守。
一方面是因为对白公胜的信赖,之前六年里,白公在淮南的变革效果显著,将东地拧成了一股绳,强兵富民,拓土数百里,还帮助越国灭了吴国。由此可知,他想要实行的变法已经不是空谈,而可以付诸实践,移植于郢都,推广到整个楚国。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来自赵国的压力骤然放松,使得楚国有机会治一治自身的弊病了——近年来楚国士人因为在国中没有跻身的途径,北上投靠赵国者极多,而丹阳之地的楚民,也被赵国那边更为合理的赋税所诱惑,全家甚至整个里跑过去的也不少,国内贵族奢侈腐败,满足于现状。未来赵楚必有一战,这样的楚国,如何与强赵匹敌?
以上种种弊政,子西岂会不知?他已经没几年好活了,一旦自己闭眼,这间他勉强裱糊好的屋子就会立刻漏洞百出,与其让楚国慢性死亡,还不如索性在活着的时候,让白公胜大胆一试,即便出了问题,子西身为令尹,也能立刻叫停。
于是经过数月筹备,同时也确定赵国的军事调动不是临时使诈后,左尹白公胜终于开始颁布法令,朝着改革的深水区迈出了第一步。
因为是令尹子西拍的板,钟建倒也不好直言不可以变法,只是委婉地说道:“我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为政者,重在不更易制度。要知道,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变成法;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换旧器。仿效成法没有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这才是为政者该做的事,白公的变法,是否过于激进了?”
“比起北方赵国而言,一点都不激进。”
白公胜道:“楚国的四大弊病,封君太重、宗室太众、赏罚不公、骄奢之风盛行,侄儿六年前已经说过,想必姑父也恨清楚。如今的新法,是为了针对以上弊政,这些法令,是在淮南实行过的,效果显著。如此一来,楚国才能可损有余而继不足,磨砺甲兵,与赵国争雄!”
“与赵争雄?”
钟建不以为然,说道:“白公,治大国与治一地毕竟不同,何况老朽听说过一句话,兵者凶器,争者逆德,先前白公在淮南实行此法,是因为吴国乃楚国仇敌,不可不灭,如今吴国已亡,楚国与越国平分吴土,和睦相处。哪怕是北方的赵国,只要楚国勤修政务,为政者敦处笃行,不要想着再去争夺中原霸权,想必也能相安无事,何故处处与其争强,为楚国引祸呢?”
他这是在批评白公,赵楚本来可以睦邻共处,若是白公处处与赵作对,只怕反而会惹来战争。
白公胜哑然失笑:“姑父啊姑父,你还以为,现在是弭兵争霸之世?时代变了,赵国追求的早就不是所谓霸主地位,而是兼并诸侯,化为郡县。何况,楚国有谁还能比我更了解赵无恤?他的志向是什么?是整个天下!”
白公胜起身,一挥宽袖,激动地说道:“楚国在赵无恤眼里,与鲁、卫、中山并无区别,也是一块肥美的肉,只等扫清北方的敌人后,他便要全力南下了。不乘着他犯糊涂进犯朝鲜之际,让楚国聚集力量,多点爪牙武装自己,只怕不到十年,便要被赵无恤一口吞了!当年郢都被吴国攻陷,姑父背着姑母,与大王流亡云梦泽的经历,只怕不想让子期也经历一次吧!”
“你!小子狂妄!阴谋逆德,好用凶器,果然如叶公所言,你这不是在救楚国,而是在害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