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6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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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期哑然失笑:“兄长,你一面支持胜的变法,起用下层之人,一面又对叶公的出身抱有成见?要知道,当年楚文王可是大胆起用过申国的异姓俘虏彭仲爽的,他做令尹期间,灭申、息,征陈、蔡,于楚国有大功。诸梁再不济,也是楚庄王的玄孙,同样出于芈姓,他父亲沈尹戎在柏举之战后死于国难,叶公本人也对邦国忠心耿耿,我看,此子比熊胜要强许多!”
子西思虑再三,尤其是回想起六年前白公叶公二人在自己面前对如何推行新法的争执,终于下定了决心:“也好,当时老朽便是打算让叶公白公二人各自在领地上加以尝试,如今既然淮南的法子不足用,那就换成叶县的法子来试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消息在不久后,便传入了闭门不出的白公府邸内。
听高赦的禀报后,白公默然良久,长叹了一声。
“叔父啊,你果然是要放弃侄儿了么?”
……
白公已经从变法失败的狂怒中清醒过来,带着一点侥幸的心理,在家里躲避舆情,同时也关注着令尹府的一举一动,谁料却屋漏偏早连夜雨,自己心目中的大敌叶公将要入郢。
高赦乘机进言道:“叶公入郢之日,便是主君失权下野之时……”
“下野么?”
白公严肃了起来:“左尹之职一日还在,郢都和江汉的县公贵族们就不敢拿我怎样,一旦失去职权,回淮南的路千里迢迢,我若想活着回去,恐怕不容易。”
高赦那一日告诉白公,楚国政争残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么位高权重,只要犯了一次错,被对手抓住机会击倒,那就永远会被打到水底,再无翻身之日!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当年楚国的贤人蔡声子曾经说过这么一番话:“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他举了许多例子,比如子仪之乱时,楚国的析公奔晋;雍子的父兄诬陷雍子,国君和大夫却不为他们调解,反而要杀雍子,导致雍子只能外逃;若敖氏之乱,苗贲皇受到牵连,请求宽恕没有得到允许,只能逃亡到晋国;楚康王时,子反和子灵(屈巫臣)争夺夏姬,子灵逃亡到晋国后,子反便将子灵的族人全部屠杀殆尽!
这些能够外逃的,还算是运气好的,大多数政斗失败者,要么自杀,要么被杀。
而更让白公胜印象深刻的例子,便是他父亲太子建的无辜流亡和死于国外,以及义父伍子胥一族的惨遭族灭……
在楚国,权力的角逐场上只有胜者和败者,胜者为令尹、司马,败者或死或亡,没有第三条路!
不,或许有……
若敖氏之乱,斗椒若能成功,楚王宝座上的可能就不是楚庄王;楚灵王末年的大乱,公子弃疾若是政变失败,他就做不成楚平王……
抉择就在面前,高赦急道:“主君,情势已经十分危急,当断不断,反受其祸,一旦叶公入郢,掌握权力,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汝等出去,我要好好想一想……”
白公遇上难以抉择的事时,喜欢将门关上独处。当高赦和谋士们统统出去,门扉合上,撒入屋内的阳光一点点从白公眼里消失后,一柄灯烛被点亮,白公坐于灯前,陷入了沉思。
“时至今日,变法已然失败,叔父他会保我性命么?”
对于将自己视为鸟卵加以爱护的子西,白公胜心中是存有感激的,也相信,只要自己愿意交出权力甚至是领地,子西就一定能保自己不死。
但那种丧失了权柄的日子,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做孙叔敖,但想要的只是孙叔敖一般的权势,而不是他子孙那种落魄潦倒的地位!
白公又想起了斗怀临死前对他出身的谩骂,自言自语道:
“其实从始至终,楚国人就从未忘记,我是太子建之子,还是被伍子胥养大的……我名为王孙,可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外来的白子!”
在一窝狼里,毛色与其他狼崽不同的白子是会受到极大歧视和排挤的,甚至都抢不到母乳,只能一瘸一拐地躲到一边,等着残羹冷炙。而随着年岁增长,不管他长大后多么强壮,依然在狼群里很难得到一席之地,常常要流落在外,做一头独狼。
“我便是一匹独狼……在吴国如此,在赵国如此,本以为回到楚国便是回归故乡,可惜,并非如此,在楚国的县公贵族眼中,我依然是异类。”
他抽出了怀里的剑,这是伍子胥多年前送他的宝剑“胜邪”,剑不长,却锋利无比,闪着冷冷寒光,一如伍子胥的目光,以及他在他行冠礼时,告诫他的话……
“胜啊,你记住,对于王室而言,一切亲情忠义都是虚假的,父亲能为了女人杀死儿子,儿子能为了夺位弑杀父亲。你出身王室,却已被王室所弃,复仇也好,权势也好,都得靠自己手中的剑去获取!强取,胜过恩赐,一日手中无剑,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这话十年后,手里没了权力的伍子胥果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白公拍案而起,门扉再度打开,高赦等人连忙迎上来,却愕然发现,白公的下巴血流如注!
“主君,这是?”
白公一摸颔下,这才惊觉,方才因为思考得太过入神,他竟然把胜邪剑倒持,剑尖已经破了下巴,血流一地而白公却不自知!
他蘸着自己的血,放入口中尝了尝,腥咸无比。
流血,痛楚,这是好东西,让白公胜回忆起了在淮南的厮杀岁月,知道了什么才是丈夫存留于世的真正依仗!
独狼不是没有出路,只有咬死了狼群的头狼,他才能真正浴血重生!
白公也不止血,而是仍由它滴落在地,冷冷地扫了家臣们一眼,说道:“夺取王宫,需要多少人?”
“有臣及五百人足矣!”壮士熊宜僚站了出来。
“完全控制郢都,需要多少人?”
“五千人足矣……”高赦拱手道:“只要有船只通行的符节,淮南的兵士便能从水路冒充商贾入郢,主君有楚武卒强兵,更得民望,背靠淮南,只要控制了大王和令尹、司马,必能席卷江汉!”
“大善!此事可行!”白公颔首,但哪怕如此,依然有一个担忧在他心头缠绕不去。
他转视高赦道:“还有一事,我让汝等收集中原情报,可知开春以来,赵无恤在做什么?”
见白公胜终于下定决心,高赦大喜,连忙说道:“主君放心,半月前得到消息,赵侯已于二月时率军北上燕国,准备进攻辽西辽东,为讨伐陈恒朝鲜打开陆路通道,此时,恐怕已经过蓟都了……”
……
与此同时,燕国东北境,一匹白马在千乘万骑的簇拥下,抵达碣石海边。
远远望去,碧蓝的海水是如此的宽阔浩荡,山岛高高地挺立在海边,上面树木和百草丛生,十分繁茂,来自南方的夏风吹动树木,发出萧萧的声音,但这声音很快就被海中涌出的巨大的海浪声吞噬……
这是此生赵无恤第一次见到大海,见此情形,赵侯意气风发,当即挥着马鞭,指着碣石山赋诗一首: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PS:“白公胜虑乱,罢朝倒杖而策,锐贯颔,血流至于地而不知。”——《韩非子·喻老》
第1187章 东临碣石有遗篇
碣石山,也就是后世的秦皇岛一带,这里是燕国的东北境。碣石主峰高达数百丈,在此可以俯瞰大海。而山下则是燕国最大的港口碣石港,随着三齐商船对沿岸水文的探索和记录,从淄川、胶西、胶东直达碣石的沿岸航线也重新恢复,齐赵船只的往来,三地货物的交流,使得这广袤无垠,地广人稀的燕国小港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今年开春后更是如此,原来,天下的伯主赵无恤让燕国随他讨伐盘踞辽西的貊人,号称要夺回辽西的渝水、箕邑等地,恢复早年燕国的疆域。
虽然朝野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但赵无恤还是把这视为堪比齐桓公北伐山戎的壮举,让人大肆宣扬,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并于二三月份率一万大军北上燕国,沿途一切粮秣都由燕人提供。
他先在月初时在燕国的都城蓟停留,祭拜了召公之庙,然后邀请燕侯恪一同北伐。燕侯恪一方面迫于赵无恤的压力,一方面也对开疆拓土很有兴趣,遂答应了此举,亲自带着三五千人随赵军东行,在入夏后赵燕联军抵达了碣石山……
千乘万骑,锦旗招展,只为赵侯一人捧场,在这里,赵无恤也诗兴大发,赋了一首《观沧海》,顿时惹得随行的宠信群臣赞叹不已。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君上这一句,当真绝妙!前面的几句,已经将大海的气势和威力凸显在吾等眼前,而这一句,又彰显了君上胸襟之博大、抱负之宏伟,仿佛也要像大海容纳万物一样,把天下纳入自己掌中啊!臣等听得激动无比,看来《赵风》里又要多一首好诗,乐府又要多做一篇碣石乐章了。”
群小都围在赵无恤身旁阿谀奉承,甚至有人怂恿赵侯在碣石山勒石记功,炫耀赵国的辉煌。
连要刻什么字他们都想好了:“伯主奋威,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燕逐貊;奄定北国,戎狄来朝,献其貔皮,赤豹黄罴。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军民同欢。德并诸侯,天下泰平,男乐其畴,女修其业。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万年永福……”
赵无恤笑着不说话,摸不透心里在想什么,是得意?还是厌烦?
一片乌烟瘴气中,唯独臣子游莫冷眼旁观。
这游莫本是一赘婿倡优,没有姓氏,称之为“优莫”。但他却颇为机灵,助赵侯在军中犒劳娱乐军士颇有功劳,便被卓拔到身边,还赐他以“游”为氏。此人不像一般倡优出身的宠臣那样只会阿谀,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多次进谏,如今这场面,他实在看不下去,不由撇了下嘴。
这一下,偏偏就被赵无恤看到了,当即点了游莫的名字,让他上前。
“游莫,你满脸鄙夷,有何见解?莫不是觉得寡人的诗不好?”
“小人不敢。”
游莫口齿伶俐地说道:“只是觉得,君上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赶上纣王了。”
群小大怒,指着游莫说他大胆!
赵无恤却不以为忤,让游莫说下去。
“臣听说,帝辛受天资聪颖,见闻敏锐,才干过人,有倒曳九牛之威,倒梁断柱之力。其继位以后,远贤臣,亲小人,忠言不闻于耳,佞臣充斥朝堂。他仗着大邑商有数十万斯民,便大伐东夷,开疆拓土。然而伐的都是不必伐之国,开的都是无用之土,以至于民力凋敝,众叛亲离。庆功宴飨都还不及开,就被周人偷袭,牧野一战,亡国身死,为天下笑。”
“现如今,君上同样诗才敏捷,更有雄才大略,欲吞并山河,独揽燕、代之土,远征辽东、朝鲜等前代不曾拥有之异域,在朝堂之上,也罢黜辛文子先生,疏远相邦、大司马等贤臣,反而一群阿谀群小簇拥在身边,怂恿君上北伐,创立所谓的不世之功……我看功成之日,君上之国也命不久矣,要步殷商的后尘了。之所以说君上还不如纣王,是因为纣王乃是天子,有自傲的资本,而君上只是一伯主,还望君上继续努力,兴也勃然,亡也忽然,如此方能超过帝辛,让长乐未央和鹿台一个下场,叫后人凭吊残阙时扼腕叹息……”
“游莫,你你你!你诅咒君侯,大胆!”
群小震惊,被这番大胆的话弄得张口结舌。
“哈哈哈哈。”
然而赵无恤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游莫道:“好你个游莫,身无五尺,唇舌却如此了得,寡人差点被你说得羞愧难当,投海而亡了。”
随即他面色一沉,目视这半年以来,在朝堂上无所不用其极,极力支持自己“北伐朝鲜,威平貊秽”,一路上又不断阿谀奉承的群小,说道:“寡人记得,汝等都说,愿为寡人去死,生生世世为寡人做牛做马?”
群小不知所措,这时候只好讷讷应是。
“那好。”
赵无恤一拍手,让羽林侍卫的首领伍林上前,对他说道:“彼辈阿谀奉承,祸乱纲纪,试图迷惑寡人,耽误国事,寡人忍他们很久了。死倒是不至于,今日便将彼辈剥去衣冠朝服,投入代北军中与守卒为奴,一生做牛做马罢!”
这十余人顿时大惊,以头抢地,哭喊求饶不已,赵无恤却不理他们,而是招手让游莫上前,对他说道:
“游莫,还记得赵国建立前,你在军中是作何职务么?”
看着那群半年多年极为受宠的群小被押解下去,游莫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本来怀着一死的心思强谏,赵无恤居然幡然醒悟了,惊的是他开始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他的胆子顿时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说道:“臣在军中的职务,便是带着倡优们演戏以娱乐兵士,减缓劳役征战之苦,也通过好懂的戏剧对话,让众人知君父之恩,知忠义孝道。”
“不错,寡人这半年多来,也是在演戏,今日这场戏的序章,终于落幕,寡人也终于可以卸下装束了……”
言罢,也不多解释,骑着马返回崖边,继续举目远眺,只剩下游莫呆若木鸡,愣在原地琢磨。
赵无恤此次来碣石,压根就不是要真的去讨伐辽西辽东,真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是为了将“近而示之以远”的战略欺骗演得更真一些,让他的敌人们放松警惕,该内斗内斗,该变法变法。
其二,也是要找借口将军队开入燕国,彻底控制这个唯一能对赵国后方构成威胁的千乘之国,防人之心不可无,赵无恤可不想全力向南时,燕国这边出什么幺蛾子。
其三嘛,他也怀着一点小俏皮和私心,比如前世虽然多次见过海,但这一世,却还未莅临海滨过,这碣石山,可是海内闻名的观海圣地啊。
扫清了耳边聒噪的群小渣滓,心中顿时清静了许多,再度放目望去,他才算能感受到真正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可是公元前五世纪,没有任何污染的北戴河风光啊……
“真干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无恤才依依不舍打马返回军营。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等,等南方生变,如今终于有了端倪。
此时此刻,白公的变法正如火如荼,但以赵无恤预想,楚国比不了中原,晋国六卿均已进行过中央集权的改革,使得这片土壤有变法的基础,又在赵无恤一手剑一手犁下被统合在一起。而楚国旧贵族力量何等强大,白公的变法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只要一点火星,便会成沸鼎之势!
既然戏演得差不多,也差不多该回赵国去准备这场收官之战了……
赵无恤的背后,高大的碣石山,夕阳西下,而涛声依旧,千万年不息。
往事越千年,后世,若还有某位图书管理员出身的大人物来此瞻仰古迹,“东临碣石有遗篇”的,就不是魏武,而是他赵无恤了!
嗯,日后当地的名字也可以改一个,就叫赵皇岛如何?
PS:赵襄子饮酒,五日五夜不废酒,谓侍者曰:“我诚邦士也!夫饮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疾。”优莫曰:“君勉之!不及纣二日耳。纣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新序·刺奢》
第1188章 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诗经·邶风·北风》
……
“这,伯主的意思是,大军就此折返,不去辽西了?”
是夜,碣石的赵燕联军大营,燕侯恪有些欲哭无泪。
要知道,现如今赵国将以往的附庸鲁、卫尽数吞并,几乎统一了中原,三齐、宋、曹也基本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地位,形如赵国封君。唯独燕国因为地理位置偏北,赵国鞭长莫及,而燕侯恪胆小怕事,也不敢得罪大国,毕竟无论是从真定还是从代郡出兵,赵军旬日便能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