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6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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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为,胜负,当在七三之间。”
“哦,谁为七,谁为三?”
“叶公为七,胜算大,白公为三,胜算小。”
赵无恤问道:“熊胜淮南士卒用赵国制度训练,号称楚武卒,又在伐吴国之战中多次历练,在战场上应该有更大胜算,为何相邦却不看好他?”
“白公屠戮贵族,又未必能得楚国民心,若是擒楚子号令楚国倒还有机会,但如今他悍然称王,野心昭然若揭,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淮南乱兵簇拥下的兵变罢了。纵然能在江汉猖獗一时,但只要楚国各地的县公反应过来,一同围攻,熊胜兵力不足,四面受敌,只靠一座郢都,以及千里之外的淮南,怕是会立刻处于劣势。”
“何况,叶公沈诸梁兵力也不差,加上叶地政明人和,又是顺流而攻,恐怕不落下风。加上他拥有为楚子平叛之大旗,更有楚国县公们同仇敌忾,纵然战场一时不利,却可以一败再败。但白公只需要败一场,他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而且君上别忘了,白公的背后,还有越国,越与白公的疆域犬牙交错,加上楚子章乃勾践之外孙,勾践站在哪一边,不言自明,两面夹攻,白公或撑不过今年。”
“相邦分析得精妙啊。”赵无恤了然,陷入了思考。
这大半年时间里赵无恤费尽心思欺敌,演了一出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大戏。他以讨伐陈恒朝鲜为由,远征碣石,挟持燕侯,驻兵燕境,收服了这个对赵国而言如芒刺在背的千乘之国。同时三齐也被造船搞得民生凋敝,就算他们有异样的心思,也没力量造赵国的反。
而发生在真定郡、济北、济南、鲁国的一些小小叛乱,也很快被早有准备的郡兵平定,赵国的军政经济从未如此集中过。而因为信息的闭塞,以及赵国的战略欺骗,南方的诸侯大概以为,赵无恤还在攻略辽西,辽东,准备去进攻陈恒朝鲜呢。
这时候开始一场南下攻势,是完全可行的。
但要先攻击哪一方,是叶公还是白公,赵无恤还得斟酌斟酌。
随着叶公将南下,方城以外的叶、鲁阳、东西不羹必定空虚。同样,随着白公在江汉与楚国贵族开战,淮南也一片空虚,还要应付越国的进攻。所以无论赵国打哪边,只要出动十万之师,都是能一口吃下的局面,但要同时开战,甚至一举灭亡楚国,还稍嫌不足。毕竟赵无恤去年才刚打完东胡,北方各郡钱粮损耗较大。
于是想了想,赵无恤还是决定不急。
“先让国内完成夏收,等到七月份时,先从周室出兵,两个月内,兼并郑国,以此作为大军的基地,待秋收后,再南下图楚不迟!”
他看着南方已经被裂为两块的楚国地图,笑道:“就让叶白两只老虎,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先自耗一番吧!他们打得越凶,分裂得越久,对赵国的统一大业就越是有利!”
第1194章 攘外必先安内
“逆贼杀我父,此仇不共戴天,叶公,请让小子也一同南下,救大王危难,并杀熊胜,为父报仇!”
六月底,楚国方城之外的叶县,树木郁郁苍苍。叶公沈诸梁的勤王大军正待出发,在武堂点卯完毕后,戴孝披甲的鲁阳守将公孙宽却突然出列下拜,他两眼垂泪,希望叶公能带上自己。因为被熊胜所杀的司马子期,正是他的父亲,仇人在南方气焰正盛,他岂能留在北方?
叶公叹了口气,走到堂下,将公孙宽扶了起来,对他说道:“子平为父复仇之心,我岂能不知?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来做。”
“还有何事比父仇更重要?”
“自然是国事了。”
叶公说道:“叛贼熊胜自称伪王,率军攻鄀都甚急,大王命我调方城外三军驰援。叶之军、东西不羹之军,这三军我将全部带走,只留下许、鲁阳两师五千人,国乱兵乏,赵国虎视眈眈,虽说赵侯如今还在北伐,但也说不准会在得知消息后袭扰我边境,平叛可能要数月甚至半载,北方不可无人,你便要靠这五千人,守住我楚国的北方门户,子平,你可能做到?”
国难思良将,病笃思良医,楚国能统领一方的将领不多,公孙宽却是一个特例,他虽然是公族子孙,却天生神力,使一柄大戈,作战起来让人害怕,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叶公这也是没办法,他必须带着主力南下,这北方,只能交给公孙宽了……
公孙宽是个识大体的,自然清楚报仇和为国守北门孰轻孰重,他咬着牙思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小子将竭尽全力,守住方城之外!一寸土地,也不会让赵国夺去!”
“不。”叶公却又道:“我不是让你寸土必守,而是要选择一些城邑放弃。”
“放弃?”公孙宽一愣。
“不错,大军南下后,汝兵力不足,想要完全守住北境,绝无可能。”
叶公让人摊开一幅楚国北方的地图,因为楚国居南,楚国的地图一贯是南上北下,与中原相反。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些城邑,说道:“我若南下,方城之外为之一空。早则秋冬,晚则明年,赵师必取郑国,郑国一旦灭亡,赵军就要进入楚国疆域了。蛮氏、郏城、西不羹,这三座城池位置偏北,与赵国的三川郡、郑国靠近,首当其冲。但这些地方都不好守,蛮氏戎人更是桀骜难驯,莫不如利用赵军还未南下这段时间,迁其民,空其地,将战线收缩到汦、汝水这一线,以叶县为中枢,鲁阳关为西臂,东不羹为东臂,拦住赵军南侵之路……”
鲁阳关乃后世三鸦关,乃一处险要,而东不羹更是一个大城,楚灵王时便能出千乘之赋,叶县更是被沈诸梁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政平人和,此地百姓,也有为楚国捍卫疆土的欲望……
“不单方城之外要弃数县之地,陈蔡之间也同样如此,大司马之前派驻在陈国南境的一军,要全部南撤,同样是撤回汝水一线,以上蔡、新蔡为据点,北面只留下沈邑……”
沈邑是沈诸梁的老家,他的弟弟沈尹朱在那驻防,叶公准备让他与公孙宽在汝水一线构成两个互为犄角的壁垒,最大限度挡住赵国可能到来的南侵。
公孙宽恨得直咬牙:“这些地方都是祖辈筚路蓝缕,一个邑一个邑夺下来的,就这么便宜了赵国……”
“此乃壁虎断尾之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坚壁清野,让赵军举步维艰,也比留着人口和粮食资敌,让他们得寸进尺更好。”
叶公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地方一放弃,就相当于绝了楚国未来的北上之路,可现如今内有叛贼,还是先平叛再说吧。
他最后如此告诫公孙宽:“切记,攘外,必先安内!”
……
交待完失事情后,叶公沈诸梁便上了戎车,带着叶县之师徐徐向城外开去。
虽然定下了坚壁清野,收缩防线的计划,但在叶公心里,连这条防线能否挡住赵军凶猛的进攻,也没什么底气。他打算去到宛城后,再请王子闾帅一军留守方城,凭借方城和淮河上游,以及楚国劲旅申、息之师构成第二道防线,倘若这第二道再挡不住,楚国,将从此失去大国地位……
“希望不要如我想的那般糟糕罢,毕竟赵侯本人,应该还在远征北方,赵军一时半会也没法南侵,只求尽快平定熊胜之乱,让楚国少留点血。”
“叶公请留步!”就在叶公的车驾抵达叶县南门时,这里却有一群宽衣博袖的儒生拦住了去路,正是孔丘的门生,号称“君子儒”的漆雕开,原宪等人。
叶公正赶时间,见这群人衣冠整齐地阻碍他前行,心里有些不快,但基于于孔子个人的尊敬,依然在车上朝他们拱手道:“诸位君子有何要讨教之处?”
漆雕开道:“小人等听闻南方白公熊胜谋反,驱逐楚君,叶公兴义兵南下,特来送行。”
“多谢诸位君子。”叶公颔首,便要继续离去,他平日虽然经常召颜回这等有真学问的人入府问对,此次南下,军中也带了子路、公良儒等有勇气和力气的孔门弟子做将吏,但对于眼前这群修容雕饰,不事生产只靠为人办丧事为生的家伙,是素来看不上眼的。
但那漆雕开却拦住去路,喋喋不休地说道:“叶公,吾等都觉得叶公此去必胜,斩叛贼之头,立下大功!”
“哦?”叶公心里烦,嘴上不好骂,笑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漆雕开道:“我听说,叛贼熊胜贪婪暴戾,他效仿赵国,在领地推行恶法,使民众谋生的道路狭窄、生活穷窘,然后再用权势威逼他们作战。得胜后给他们记功,斩首五级就能拥有五十亩田地,弃礼仪而上首功,此乃饮鸩止渴之道也。加上以下犯上,对楚君不敬,必然人心尽失。”
他又吹捧道:“反观叶公,听从了夫子的建议,对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叶地的人有忠孝礼信四德,在家侍奉父母兄长,出门尊敬长辈上级,此乃仁义之行。”
“是故熊胜之叛逆之师,绝不能用来对抗叶公的仁义之师,倘若交战,就一定会像是鸡蛋打在坚硬的石头上一般!仁者,无敌于天下!叶公的兵卒,就算拿着草木,也可以战胜拥有坚实盔甲锐利剑戟的叛军。”
漆雕开言罢,本来希望能看到叶公又惊又喜的表情,然而沈诸梁却面色如常,只是淡淡地说道:
“君子说完了?”
“这……”
漆雕开有些尴尬,旁边的原宪连忙帮他说道:“吾等想说的是,既然叶公必胜,还望能遵循古礼,打了胜仗不要追赶逃兵,拉开弓不要射箭,敌车走人了岔路则能帮助他推车。”
“嗯,本公省得,多谢诸位君子了。”叶公心里骂着这群人愚不可及,面上却颔首,让御者径自打马前行。
见他要走,漆雕开急了,连忙跑过来拉着叶公的马辔,道明了这群人真正的来意:“叶公,叶公,是这样,吾等的禄米一直每月按时供应,但这个月的,却停了……”
“哦,原来如此。”
以往清高的君子儒们为了斗米扭扭捏捏,叶公则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解释道:“楚国内忧外患,倘若有外敌来犯,叶县的存粮恐怕不足,要优先供应兵士,其他不必要的地方,会稍微收紧一些。当然,孔子、颜子处,供奉是不会少的,只是汝等君子嘛……”
叶公看着这群吃了他十多年白食,却屁用都没有的儒生,终于卸下了礼贤下士的伪装,轻蔑地笑道:“既然依靠仁义礼乐就能填饱肚子,那禄米,不吃也罢!”
言罢,叶公沈诸梁绝尘而去,只留下一众“君子儒”在叶县南门目瞪口呆……
……
七月份,叶公已帅大军南下,先锋抵达鄀都,恰逢熊胜倾尽全力,进攻鄀城。被一群儒生吹捧为“仁义之师”的叶公前锋,却在淮南兵卒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大败一场,连带着鄀城也失守,楚王章连忙赶着牛车继续向北遁逃,逃入鄢城,与叶公大军汇合……
八月初,鄀城之战的消息传来,鼓吹“仁者无敌于天下”的君子儒们顿时噤声。随着叶公“攘外必先安内”这一计划的实施,公孙宽也忙着坚壁清野,从汝北迁入叶县的楚国百姓越来越多,一部分继续往南方宛城走去,但大多数人留在了当地,如此一来,粮食就越发吃紧了,君子儒们,彻底断了粮,摸着干瘪的肚皮,再也没办法到处去宣扬礼乐仁义了。
与此同时,赵军也以世人未曾料到的速度南下,八月十五时,赵军已破数城,逼近郑国都城新郑……
PS:李白《日出行》里的“鲁阳何德,驻景挥戈”,说的就是鲁阳文子公孙宽,传说他与韩氏交战时,战正酣,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两军休战,他便一挥戈,太阳也怕他的戾气,只得又升了一些,让他打完全场……
第1195章 列御寇
……
郑国,位于天下之中,自从春秋乱世开始后,便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战场,晋国与楚国的三次大战,无一例外都是在郑国境内打的,秦、齐也无不觊觎郑地,在春秋,诸侯最喜争郑,谁能得到郑国,谁就能控制实际的中原霸权,于是郑国也在这种你争我夺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几乎无岁不战。
然而近十年却是个例外,自从郑伯臣服于赵,主动入成周为赵无恤请求列得诸侯之位以来,郑国已经十年未遇兵灾。这在郑国的历史上,是难得一见的和平时期,哪怕是弭兵时代,这种平静都没有过。
于是郑国那密集的乡邑间,百姓可以安然于男耕女织,少年们能够唱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安然长大,不必年纪小小就持戈矛上阵。新郑那经济文化繁荣的东门外,年轻的士与女也能穿着漂亮的春服,哼唱着“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驾车出门郊游。
当然,这种和平是有代价的,郑国每年都要交付大量的钱帛粮食来换取赵国的“保护”。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赵不吞郑,仅仅是因为赵侯想把郑国当成与楚国的缓冲区而已,一旦南方楚国有变,这种平衡,便将被打破……
果不其然,随着楚国陷入内战,无力北顾,局势变得微妙起来。
郑伯胜二十三年秋七月,沉寂已久,几乎没有兵卒守备的赵郑边境,突然烟尘滚滚,一些全副武装的赵兵开入郑国。边邑的郑国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赵军寻常的军事调动,这在过去十年里是常见之事,直到这些赵兵抢占了城门,换下了城头郑国旗帜,升起赵国的玄鸟旗,这才大惊失色。
“赵国对我郑国不宣而战!?”数日后,消息传到郑国都城新郑,郑伯胜看着前方急报,只能呜呼哀哉,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当年盗跖洛水屠俘数千,让郑国丁壮损失惨重,而十年前赵军更是深入郑国,割占了许多险要之处。郑国本来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如此一来更是相当于不设防。如今的局势是,赵军分为四路,一军从虎牢关南下,一军从大梁直扑新郑,一军伙同东周君刘氏从轘辕关绕开嵩山东进,更有宋国的兵卒也从西面的隙地入侵。
四面夹攻下,黄池之会后只被允许保留最低限度武装的郑国如何抵挡?很快,颍阴、郐、鄢陵、长葛,一座座城邑被赵军攻陷,更多则是不战而降,在这些地方,郑国的商人已经没了弦高的爱国之心,在利益诱惑下争相投赵。
甚至连郑国的军队也不敢抵抗,郑伯一边让各地军队撤回新郑,一面连发使节去质问赵军:“郑侍奉大国,勤勉甚矣,只恐有不周之处,今我无罪,因何伐我?”
然而赵军的主帅穆夏与副帅赵葭是如此回的:“去岁天子死,郑伯未上洛奔丧,今伯主派吾等率军前来讨罪!”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面不讲道理,郑伯也无话可说,想要求援,却发现硕大九州,竟无人能来救他:宋国与郑是仇敌,南子更是依附在赵国身上的一条藤蔓;秦国与郑国相隔千里,关山重重;南方强大的楚国,更是陷入内乱,自身难保……
于是郑国的土地城邑,便在赵军的不断蚕食下陷落,仅仅过了一个月,八月十五这一天,三路赵军已经抵达新郑城下,还有一军则绕过新郑,继续去南面攻略许地。
这一日,月明星稀,郑伯胜在六卿陪同下登城远眺,但见赵军铺天盖地,营火能够将硕大的新郑城围好几个圈,比十年前那次围城更盛。
“赵军势大,新郑只怕不敌啊……”
当此大军压境之际,孤悬于中原一隅的郑国自然上下震恐、人情汹惧。战,多半是败;和,赵侯必然不允;降,倒是能让生灵免遭涂炭,但郑国社稷恐怕难以保全。
一时间,郑伯胜心中满是踌躇,在降与不降间左右摇摆。
而郑国在罕氏灭亡后剩下的六穆驷氏、国氏、良氏、印氏、游氏、丰氏,也都在心里艰难地盘算着。
郑国商业发达,赵国商贾可以自由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