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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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无正指着地图说道:“赵氏领地星罗棋布,但偏偏在下宫周边不多,所以可用兵员只有一师之众。一旦开战,在此处将是全面劣势,若是想要北上皋狼、晋阳等地,则必须经由此路。”
这位被赵鞅亲密地称作“子良”,号称伯乐的家司马,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在下宫以北的一条小道上重重地点了点,那正是董安于南下时经过的成乡、山阳亭一带。
“所以,成乡必不能出什么差错。”
“但下宫此时也不能分兵,至多朝周边各乡邑派遣一卒之兵。因为一旦分散,则容易被各个击破,以一师之众合于下宫,哪怕被围,无正也有把握护送主君、君子君女,还有列位大夫突围而出。”
赵无恤沉吟片刻道:“这样也好,若是明日父亲还未转醒,我便先回成乡一趟,安排好准备事项,肃清道路,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他们此时商议的,是料敌于先,是为最坏的局面做准备。
而赵无恤之所以觉得自己应当回一趟成乡,是因为和赵氏缺了赵鞅,就上下周转不灵一样。成乡缺了他,虽然有计侨,羊舌戎等居中协调,却也会出现人心惶惶的情况。
再说了,他还有诸多产业和心血还搁在那里:他最信任的两百班底都放在成乡,若有折损遗漏,实在可惜;无恤集团最重要的经济支柱瓷器,那些掌握了先进技术的木匠、铸匠、农夫、陶匠,还有十多名计桥学堂的数科学生,这些都是未来的本钱。
最后,虽然下宫有姐姐、灵子,但在成乡乡寺内,还有一个倾心于他的女子,这几日,估计也是担忧得夜不能寐。
若是大战爆发,转移的过程必然仓促而不可预料,这些物和人落下一样,赵无恤都会心疼不已。
所以,必须亲自回去安排一番,一夜便回。至于下宫,算是暴风中心的漩涡,暂时平静。
父亲赵鞅有扁鹊、灵子、季嬴照看;董安于、邮无正开始倾向于自己,尹铎、傅叟也慢慢改变立场,大哥伯鲁已经构不成威胁。何况,还有睿智的张孟谈,和历练得越来越可靠的赵广德帮忙看着。
而且这么做,还有个顺带的好处。
赵无恤嘴角露出了微笑道:“董子可以告知我仲兄和叔兄,无恤也回乡邑去了,他们还是好好在领地呆着,等侯父亲醒来的消息吧!”
……
夏历九月二十六日傍晚。
一个穿着深衣,留着浓须的精瘦中年人从中行氏之宫走了出来。
虽然今天特地穿上了华夏的服饰,但在城邑中,那些深衣广袖的卿大夫看他的眼神,依然是鄙夷而轻蔑的。
因为此人的身份,是吕梁山里戎人盗寇的首领,名为狐婴。
在邑中时,家眷被中行氏拘禁的狐婴只能卑躬屈膝,扮着笑脸对中行黑肱唯唯诺诺。但他心里却暗暗想道,这些人恐怕早就忘了,他狐婴的先祖,也曾站在晋国朝堂,权倾一时,地位比在场的众人更高,更加尊贵!
相比他的祖先,中行氏的始祖中行林父,那时候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受制于人。
出城后,狐婴带着同样打扮成晋人的随从,驾牛车朝北方驶去,那是南北绵延数百里的吕梁山余脉。
路越拐越窄,山势慢慢变高。在过了一个隘口后,已经换上皮裘,围着兽皮裙,穿绔,披发,头插野鸡羽毛,恢复了戎人打扮的狐婴站在车上长啸一声后,四周便响起了一阵连续有序的回应。
从林间和山石后,突然钻出了数十名华戎混合,衣衫陈旧的大汉来。他们手持少量戈矛,其余而是削尖的树枝,用草绳绑着石块。若是赵无恤手下的虞喜在此,就会发现,这不就是那天被他击退的盗寇们么?
盗寇中的大小首领们纷纷凑了过来,拉住了狐婴的牛车,仰头七嘴八舌地询问。
“狐子,中行伯此次召唤吾等,是为了什么?”
“是要给吾等粟米么?自从归附了中行氏十多年来,山中耕作不易,猎获无常,中行氏不许吾等从良为野人,又不肯让吾等迁徙,甚至连大肆外出劫掠也不许。说好供应的粟米一年比一年少,这个寒冬,无衣无褐,不知道又要饿死多老幼妇孺……”
“是啊,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作何打算的!”
和顿顿精米的中行氏精兵不同,这些华戎混合的盗寇,在山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能吃上豆叶藿羹,就算不错了。
狐婴冷哼一声道:“想要如何?还不是要吾等做一些卿大夫们不方便做的脏活!”
“这次又是什么?”
“中行氏要我召集山中群盗,明日率领众人进攻赵氏富庶的小邑,成乡!”
第197章 有狐绥绥
夏历九月二十七日清晨,吕梁山南缘的山谷中,已经聚集了近千名衣衫褴褛的华戎盗寇,他们中多数为壮年,但也有老有少,部分是被晋军所灭群戎的残余,部分是流散进山里的逃荒野人。
他们在十年前,被统合成了一个松散的同盟,而其首领,正是狐婴。据说,他的背后,还有一个神秘势力,所以狐婴手下甚至有部分披甲持戈的亲信精锐,还以司马之法训练过。
的确,狐婴手下的两百余名戎人盗寇,正是中行穆子安置在山林里的隐藏力量,他们的父辈本是散居北方的戎族,从被中行穆子征服后,就被迁徙到此处。他们没有像往常的战俘那样沦为中行氏的野人农奴,而是放归山林,实则一直在暗中为中行氏其服务。
上一次,中行氏的世子就暗示他们,可以抢掠赵氏的商队,现如今,又安排下了一桩更加艰难的任务。
而这眼前的数百群盗,则是来自山林里的各个小股盗贼,晋政多门,庶民罢敝,而晋侯公室滋侈。每逢灾年,饿殍道处相望,民闻公命,如逃寇仇。其中不少人就往山林中奔逃,沦为群盗,零星出没于新绛北方。在中行氏的要求下,他们被狐婴统辖到了一起。
狐婴自然不会暴露中行氏的真正目的,只是对群盗说,九月授衣的时节已到,群盗和他们藏在各处林屋山洞里的妇孺却还无衣无褐,也没有余粮过冬,必须想办法求活。
“二三子,吾等必须出山劫掠一次,这个冬天才有活路。”
众人齐声问道:“狐子,你说罢,吾等去哪?”
狐婴站在一块大岩石上,振臂指向了南方。
“成乡!”
在场的群盗首领们,在得知这次的目标是成乡后,纷纷议论开了。
成乡的富庶,成乡的神秘,即便在往常,都是值得他们聊上一天的新鲜话题。
狐婴正希望如此,他要让这些不羁的华戎盗寇们心中的贪婪盖过恐惧。
“我已经和其余两支‘大盗’约合好了,三路一齐进发,只要攻破了成乡,除了部分工匠必须交付给他们外,其余财货女子,就任由吾等劫掠,任由吾等分配!”
这些许诺,让盗寇首领们直流口水。
半年之前,成乡还默默无闻,即便是知道的人,也只会伸出小指头,鄙视一下这个贫瘠穷困的小乡,而盗寇们,也对那里提不起兴趣。
然而半年之后的今天,成乡的名声,在新绛周边百里内,却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其中的真相和奥秘,却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因为成乡周边的亭舍盘查极其严格,不是成乡国人,基本是没办法靠近乡邑的。偶尔有走亲访友的进去,也被严加看管,不能随意进出里闾。
甚至于,那些从成乡出来,到集市货殖的国人,也对旁人好奇的询问闭口不答。说是随意泄露乡中事务,不仅自己会受到惩罚,还会连累邻居。
所以,国人们对成乡内部发生的巨大变化,只能开动脑子胡乱猜测,市井中有无数版本,其中部分,便传入了吕梁山戎盗们的耳中。
“听说那里田亩一片连一片,有一些木龙每日腾空而起,飞到汾水中,张开大嘴,在腹中汲满水,再飞回去灌溉旱地!”
“听说成乡众人平日如厕的秽物,那位赵氏君子只需要派巫祝施法,便可以变为能够让土地肥沃,连续耕作也不会伤地力的金液!”
“成乡有一种工具,不需要原料,却能够凭空磨出白色的麦粉。你知道麦粉么,就是市上卖的,那种又软又香的水引饼,国野民众敞开了肚子吃一个甲子,也吃不完!”
“瓷器,你们怎能忘了瓷器,狐子就有一个抢夺来的瓷壶,每日抱在怀里不舍得拿出来,据说晋国只有成乡能做。这可是要杀童男童女祭祀鬼神,才能烧出来的稀罕物什,只要有一个,就够换一年的粟米!可惜上次抢掠,被成乡骑马的乡卒击退,他们的马很高,箭又急又准……”
说到这里,群盗首领们这才突然意识到,成乡,可不单纯是一头任人宰割的肥羊,而是一只看似好吃却又覆盖着坚硬甲壳的大鳖。他们纷纷回头看了看自己无甲无胄,武器只是树枝上绑了石块木棒的属下,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狐子,吾等的属下,连今日朝食都没有吃,平日虽然受你嘱咐,也有些许训练,但抢掠落单的商旅还可以,就这么去成乡,真的能打得过那些乡卒么?”
狐婴见自己统合的这群乌合之众还没见血,就开始士气低落了,连忙拍了拍手道:“二三子勿忧,我已经想办法搞到了数车粟米,午后可以让汝等敞开了肚子吃饱。还有那两位山北‘大盗’也会提供部分甲胄和兵器,可以分发给诸位的亲信,作为攻坚的精锐。”
这当然是范氏和中行氏府库里随便调拨出来的一点东西,把这些群盗武装起来,驱使他们去进攻成乡,试探赵氏的反应。
当然,他们也给狐婴许下了诱人的承诺。
只要这次狐婴能说服群盗进攻成乡,从此以后,他就能脱离这荒山,和妻儿团聚,作为中行氏家臣生活在城邑里。
“若是能够攻陷成乡,掠得工匠,中行伯还能给吾等等同于国人,甚至是士的身份。”对知根知底的几名亲信手下,狐婴是这么说的,这让他们欣喜不已,这会就在人群里继续帮狐婴煽动群盗。
“成乡只是一个小邑,邑墙不高,乡门不厚,只要一棵大树,就能撞开,只要两人叠在一起,就能翻过去!”
“吾等往常在山北也劫掠过乡邑,其中一般只有一卒,也就是一百人的乡卒驻守,而吾等能战者有多少人?五百!按照晋国军中的编制,也有一旅之众了,再加上那两支‘大盗’,怕他作甚!”
“狐子已经打点好了沿途经过的地域,不会有人阻拦发现,吾等只需要在今夜摸到成乡外,突然进攻,在明日鸡鸣前,定能攻陷!抢完就走,等司寇署和下宫赵兵反应过来,吾等已经进了山林,谁能奈何得了?”
在狐婴手下的煽动下,群盗们又激动了起来,仿佛这次的抢掠真的会简单无比。
狐婴松了口气,按照中行、范二位君子的布置,此次行动,是以他纠合的这些群盗为前驱,作为填沟壑者,而后续的主力,还是打扮成“群盗”的范、中行氏家兵。他不在乎群盗的生死,他只在乎能借助此事,恢复一个体面的士人身份。
狐婴的祖先,是来自狐戎的姬姓狐氏,也就是晋文公重耳的母家。
他最著名的祖先叫做狐偃,被晋文公亲切地称为“舅犯”,是追随重耳流亡各国的亲信肱股,也是助他回国的第一功臣,城濮之战时也立下战功。重耳归国后,狐氏一时间权倾朝野,那时候,赵氏的赵衰,中行氏的中行林父与之相比,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陪添卿族末席。
直到狐偃之子,狐射姑时,狐氏却遭遇了巨大的打击。
狐射姑在父亲狐偃死后,担任中军佐,排位在连卿都不是的赵盾之上,是呼声最高的执政人选之一。然而,赵氏之党,太傅阳处父却劝说晋襄公,卓拔赵盾,让他练级跳,成了中军将,于是便埋下了狐氏与赵氏的仇怨。
之后,两家的矛盾在立国君一事上爆发了。
晋文公死时,按照晋国在献公时留下的“国内无公族,群公子非太子者,不得留于国内”的法令,将公子雍、公子乐、公子黑臀分别派到秦国、陈国、周王室做大夫。
到了晋襄公临终时,将太子夷皋托付给执政赵盾,但赵盾后来又觉得夷皋年幼,决定从秦国迎回公子雍继位(后来又改了主意,立夷皋为晋灵公)。
狐射姑为了和赵盾争权,也派人从陈国接回公子乐,想让后者继位,但赵盾预先派人将公子乐截杀于半道上。
闻讯后,狐射姑大怒,作为报复,派族人刺杀使自己失去正卿之位的阳处父。不久,赵盾已经处理好了国内各势力,于是便追究阳处父被杀之事,将狐氏族人正法,而狐射姑不敌,也只能出奔赤狄潞国。
原本在晋献公征服狐戎后,狐氏一族便由戎狄入华,现如今又由华入戎狄,可谓是大起大落。
如今距离狐射姑出奔赤狄潞国,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狐氏在戎狄之地繁衍生息。
中行林父与狐姑射关系不错,还曾一度提出要迎接狐射姑归国。所以,他任中军将时,兵锋所至,灭赤狄潞国后,对狐氏后人还算优待。
而狐氏自觉不容于晋国,也一直往边缘戎狄之地奔逃。直到连鼓、肥、无终等国也被号称戎狄克星的中行吴攻破后,才发现已经无处可去,狐婴索性带着百余部族民众,想投靠与自己祖先有旧的中行氏。
然而如今的中行氏已经变得十分势利的实际,早就不是中行林父那个老好人的风格了,所以狐婴也被“物尽其用”。他的母亲和妻儿被扣押,他则带着青壮族人,被安置在吕梁山中,发挥他们知晓戎狄语言,还有擅长山地作战的特点,帮助中行氏招揽山中华戎混杂的群盗,作为一个隐藏的力量。
这就是狐婴的过去。
“成乡,赵氏,正巧,百年之前,我的祖先正是被赵氏的‘夏日之阳’所驱逐,如此一来,也算是为先祖报仇了!”
没过一会,狐婴的话得到了应验,一些商贾打扮的人,运送着大车大车粮食:炒熟后装在竹筐里的粟米,还有可口的浆水,前来犒劳群盗。
狐婴知道,他们是中行氏的盟友,范氏家臣打扮的。等群盗们吃饱喝足后,就要整合队伍,跟着这些人沿着人迹罕至的小路穿过中行氏领地,在半道上接收武器和甲胄,入夜后到达成乡,发动突袭!
带头的“商贾”对狐婴交待完了这些后,朝身后一比手,喊了一个少年过来,介绍道:“这就是今日要为你们带路的向导,也算范氏的小家臣,他身手不错,对周围路况极为熟悉。”
狐婴见这少年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扎上了圆圆的发髻,浓眉大眼,臂膀厚实,日定能成长为一个高大的虎贲猛士。于是他在浓须后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
少年方才一直在侧脸看那些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用脏兮兮的手直接捧着食物狼吞虎咽的群盗。他浓眉紧皱,似乎有些不屑于与之为伍。
这让狐婴觉得,这少年虽小,可身上,却有华夏士人那种特有的傲气,可不太好相处。
闻声后,少年抬头看了狐婴一眼,张口简单扼要地回答道:
“在下,豫让!”
第198章 山阳遇盗(上)
夏历九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傍晚时分,一队人在从下宫通往成乡的道路上加速走着。一辆驷马戎车在前,十余单骑扈从在左右,其余步行者的脚步也迈得很急。
这正是赵无恤一行,他本来打算清晨鸡鸣后就出发,但期间,又有一些关于其余卿族和小宗的动向的情报传来,需要他参与公议。所以耽搁到了午后,才离开城邑。
目前赵鞅情况良好,医扁鹊和乐灵子说,是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也许明日赵无恤归来后,就能见证他的复苏。
而下宫和新绛周边的局势虽然微妙,但根据傅叟安排的细作回报,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