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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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则和淳于琼又寒暄了几句,各自回帐歇息去了。刘平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混乱不堪。他毕竟不是那种一步三计的策士,一遇到这种预想外的事件,一下就懵了。曹丕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曹丕挺纳闷,问他怎么了,刘平赶紧把眼神转开,讪讪答说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时失神。
曹丕盯着刘平,天子可很少有这种狼狈的时候。他回头对史阿道:“从今天起,邓展跟你们一起行动,你带他去宿营的帐篷吧。”史阿说了一声是,叫上徐他与邓展离开了。邓展本想多看一眼刘平,但他想了想,终于忍住了,沉默着转身离去。
他们走远以后,曹丕这才问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邓展离开以后,刘平的精神压力没那么大,举止也自然起来。他也不隐瞒,告诉曹丕说我去见了东山的蜚先生。曹丕冷着脸说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刘平解释说事起仓促,根本来不及通知。曹丕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他跟蜚先生谈了什么。
刘平环顾四周,确认所有人都站开了,这才悄声道:“自然是东山与汉室合作的事。”曹丕敏锐地注意到,是“东山与汉室”,而不是“袁氏与汉室”,这说明他们达成的协议,某个小集团的利益,将在袁绍之上。他现在已经能从一些细微之处,去揣测隐藏其后的真实意图,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学习的速度总会非常地快。
“看来咱们在他们心目中的价码又提高了,以后在袁营的日子,会稍微好过一点了。”
曹丕感慨了一句,原本一脸的恼怒总算略有改观。他的这句话,让刘平猛然想到,他们如今是身在袁营,邓展为了曹丕的安全,必然投鼠忌器,就算觉察真相,也一定不敢大声宣扬。整个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刘平其实还有个极端的解决办法,就是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借袁绍之手把曹丕和邓展都杀死。如果是真正的刘协,一定会这么做吧?刘平心中苦笑,意识到“仁道”坚持起来,有多么艰难。他暗暗期望不要让事情演变到那一步,收起这些纷乱的思绪,对曹丕说:
“我还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嗯?”曹丕眼睛一亮。
“第一,关于樊於期的人选,已经有了着落;第二,王越的动向,东山也已经掌握。”
一听到这名字,曹丕的脸色又变得异常精彩,甚至忘了去责难刘平。
夜幕降临之后,白马城却是灯火通明,二十余只军用松油灯笼悬吊在城门口,把四周照得犹如白昼。东郡太守刘延和一个年轻人在门口迎候,他们身后的城门大开,一辆辆牛车正紧张而有序地鱼贯而出,车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不及绑缚。
很快一支部队从远处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保持着严格的方阵,甲胄质地精良,走近城池时会反射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闪耀着磷火与腐萤的移动墓地。刘延看到他们,微微松了一口气,把身体拱得更弯。他身旁的年轻人抛着骰子,若有所思。
队伍走到城门口就停住了,随着数名军官的呼号,他们迅速分成数支分队,各自开去一个方向,很快以城门为圆心,展开成一个半包围的保护圈,甚至还体贴地给城内的运输队留了条通道。
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缓缓驶入保护圈内,一直开到刘延和年轻人面前,方才停下。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从里侧掀开,先是露出一大片额头,然后探出一个人的脑袋。他的双眸比头顶的夜空还要黑,脸色却白得惊人。
“刘太守守城不易,辛苦了。”郭嘉平静地说,同时把一枚药丸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水。
“这是属下本分。”刘延斟字酌句道,面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人,他一丝不敢怠慢。郭嘉看出他的紧张,扬了扬手掌:“曹公的大军已在左近,白马可暂保无虞,你身上的担子,可以轻松些了——对了,我听说今日正午开始,白马城头已经冒起了浓烟。是不是你算准了曹公早有不守之意,提前开始做迁移的准备?”
刘延吓得遍体流汗,讪讪不敢回答。郭嘉道:“刘太守你紧张什么。这件事做得很好。袁绍大军瞬息即至,白马不可久守,早晚是要撤的,晚走不如早走。你能主动揣摩曹公心思,先期而动,可是替我省了不少事。”听他这么一说,刘延长舒一口气,拱手道:“郭祭酒钧鉴,此议并非是我所想,实是杨先生谏言。”
郭嘉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把视线放到了那玩骰子的年轻人身上:“德祖,你可真是曹公的知己哪,曹公在官渡刚一念叨撤退,你这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杨修上前一步,狐狸般的面孔有一丝得逞的轻笑:“白马就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早走,这道理不是很浅显嘛。”
郭嘉盯着他看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你何尝不是曹公的鸡肋,弃之可惜,用之……”他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用锐利的眼神刺向杨修。后者毫不客气地与之对视。短暂的视线交错之后,郭嘉无奈道:“你一来,就干掉了一员河北大将,我还真是低估你了,你说说,这叫我以后怎么打压你?”
郭嘉坦诚的发言把刘延给吓了一跳,杨修却面带微笑,谦逊地回答道:“那是关将军杀的,我一个随军策士,没出什么力——倒是郭祭酒,你亲自跑来白马做什么?”郭嘉没回答,而是把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杨修往里看去,一阵愕然,因为在郭嘉的身旁还坐着另外一人。这人老态龙钟,病怏怏的像是一棵行将枯萎的老树。
“贾文和,你也来了?”杨修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贾诩深深看了杨修一眼:“老夫时日不多,还想最后再来看一眼这黄河的风景。”说完还狠狠咳嗽了两声。杨修有点想笑,可他实在笑不出来。郭嘉、贾诩两大策士同时莅临准备弃守的白马小城,所图一定非小。若单是郭嘉,杨修还能揣测他的用意居心;可现在又多了一个贾诩,杨修眼前立刻升起一片白雾,把他们的意图遮掩得朦朦胧胧,难以看清。
官渡大战已经开启,诸方势力盘根错节,如果不能及时把握局势,便如瞽翁攀山,危险之至。望着贾诩那张衰朽的脸,一种危机感在杨修心中悄然升起,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僵硬,手里抛骰子的动作悄然停止。
杨修的任务很简单,趁着官渡之战开启,尽可能地渗入军中播撒种子,为汉室营造隐势,兼之配合刘平在袁营的行动。如今张辽和关羽的伏笔已经深埋下去,杨修正打算筹划下一步动作。偏偏贾诩在此时出现,杨修的计划,不得不修改了。
贾诩看出杨修的变化,也把头探出马车来:“德祖哇,张君侯的部曲已经到了这附近,我得帮他照看着点。”杨修一怔,意识到他是在向自己解释。张绣自从归顺曹操以后,麾下所属大部被拆散分配到诸营之中,只留下了一个飞堑营,算是张绣自己直属的武力,由一个汉羌混血的将军胡车儿掌握。贾诩是推动张绣归顺的关键人物,如何维护张绣在曹营的利益,是贾诩的天然职责。
杨修根本不相信,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他面对郭嘉,尚能针锋相对互别苗头,但对上贾诩,却有一种束手缚脚的无力感,就像是跌入一个烂泥潭,越动沉得越快,不动也往下沉。
杨修决定不再去想,不能被带入他们熟悉的节奏,遂拱手道:“既然两位都到了,不知有何指示?”郭嘉道:“袁绍闻听曹公大军出动,势必率主力渡河来袭。白马辎重转运不易,速度又慢,你可有什么成算?”
杨修道:“我与刘太守已把不能带走的都弃掉了,阖城百姓也已编好了队,明天一早就离城。至于能不能顺利抵达官渡,就得看曹公了。”说完他看了郭嘉一眼,看他怎么回答。郭嘉道:“有你护住辎重,我放心得很。其他事情你无须担心,我和文和会处置。”
杨修心里一动,颜良的事果然引起了郭嘉的疑心,用辎重队把他不露痕迹地拴住,与整个战场割裂开来。但让杨修气愤的是,郭嘉这一手安排,根本不是处心积虑要来对付他的。他与贾诩齐至白马,一定是对袁绍有什么重大图谋,把杨修调去押送辎重,显然只是顺手敲打一下罢了。杨修一直认为自己是郭嘉的劲敌,可郭嘉却懒得专门对付他,这种把对手不当回事的态度,让他深感侮辱。
唯一让杨修稍微有点安慰的是,郭嘉似乎并不清楚张辽的情况。在所有的战报上,都写的是张辽、徐晃合围颜良,关羽破阵而入,没有任何破绽。颜良的首级已被送去主营,所有人对一场大胜的疑惑总会比一场大败要少——所以张辽不会暴露,这枚棋子若用得好,将有奇兵之效。
郭嘉又交代了几句,放下车帘,马车连城都没进,径直离开了。
“郭奉孝,咱们这局棋,才刚刚开盘。”杨修望着逐渐隐入夜幕的马车,冷哼一声,继而投向北方的夜幕尽头。在那里,还活跃着另外一个人,那是杨修最大的底牌。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不知在北方过得如何。”杨修暗想。
杨修不知道,同样的话,也同时在远去的马车里响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过得如何。”
郭嘉靠着车厢,慢悠悠地对贾诩说道,贾诩垂着头似乎是要睡着了,听到郭嘉说话,才连忙抬起头来,尴尬地解释道:“年纪大了,不耐夜,老是贪睡——你刚才说什么?”郭嘉早对他这个把戏习以为常,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贾诩用袖口擦了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聪颖,足以应付。不然当初董卓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掉弘农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当初也有兴汉之心?”郭嘉饶有兴趣地追问。贾诩当年是董卓军中的策士之一,见识了西凉大军从煊赫一时到分崩离析的全过程,对内情知悉最深。可贾诩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话题又转开了:“天子当年以弱冠之身,能保汉室不散,若非心志坚逾钢铁,可做不到这地步。现在的陛下虽嫌柔弱,却也有另外一种好处。”
“你对天子的评价,可有点前后矛盾啊。”
“哎哟哎哟,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贾诩拍拍脑袋,让郭嘉颇有些无可奈何。这老乌龟的龟壳太硬了,稍一触动就缩回去,就算是郭嘉都无处下嘴。
郭嘉转动脖颈,优雅的指头灵活地敲击起木壁来:“连你的评价都这么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贾诩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把他放过去的,现在你也没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这个人,我有点看不透。不过这样才有趣嘛——对了,这话可别告诉曹公,不然我又得挨骂。”
“居然还有你看不透的人?”贾诩刻意忽略了最后一句。
郭嘉歪着头想了下,扳着指头数起来:“陛下算是一个,你算是一个,还有一个我不想说……”
这时马车终于停住了,外头的车夫毕恭毕敬道:“郭祭酒,我们到了。”郭嘉拉开车门,和贾诩一起下了车。他们这辆马车没有进城,而是在卫队的保护下转了个弯,停在了公则前一天的驻营所在。贾诩下车以后,先是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看了眼郭嘉,下巴轻轻抬了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卫举着灯笼,陪着贾诩慢慢踱步走进营址,自己则留在了原地,也不上车,就在外头负手而立。没女人的车厢,对他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几十名靖安曹的卫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们个个都手持上膛劲弩,背后还背着一面轻盾,必要时可以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
贾诩在火把的照耀下在营中四下游荡,端详,似乎漫无目标。袁军撤退的时候很从容,几乎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剩下一道道沟堑交错和星星点点的灶坑。他转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回到了马车旁。郭嘉把手扶在车厢外壁,问贾诩道:“如何?”贾诩这次倒回答得很干脆,从袖子里伸出三根手指:“左军严整,中军次之,右军最乱。”
“淳于琼?他是如何乱法?”郭嘉问。左军是颜良的营盘,中间是公则的,右边是淳于琼的。
贾诩把手重新笼到袖子里去,慢慢说道:“右军的扎营手法,至少有六种,若再分细微不同,得有十数种。比如有数十顶帐底有焚烬的木灰,应该是先点起了火堆,将土烧热,然后再移帐于其上——这是雁门的惯常手法,那里与塞外相接,天寒地冻,这么扎营可以保暖;还有几十顶帐篷,附近土地颇多白粉,尝之苦咸——这应该是来自于渤海郡。那里毗邻大海,长年经风日晒,篷面都有少许盐皮留存,免不了抖落在地。”贾诩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他似乎是真的去尝了……
“这么说来,淳于琼的部下,来自于冀、并、幽、雍、青诸州,什么地方人都有。”郭嘉咧着嘴若有所思,这些情报靖安曹都有搜集,但毕竟不如眼见为实这么真切。
看来袁绍对淳于琼根本不打算重用,他的直属部曲数量很少,其他部队多是从登州的地方世族抽调而来的私兵。袁绍只是打算拿他们当炮灰,顺便削弱大族势力,所以这些私兵士气很低,也不与河北兵混在一起,按籍贯扎堆。凭着贾诩那一对毒眼,甚至能轻松地划出各州私兵的宿营区域:淳于琼的主军在高处,而低洼寒湿之处都是私兵营寨,待遇相差很大。
郭嘉兴致勃勃地吩咐旁人手里的灯笼放低一点,然后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了几笔。贾诩也蹲下身来,拿起另外一截树枝。两个曹营最杰出的策士就这样撅着屁股头碰头,用树枝在地上你一笔我一道地画起来,还不时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像两个顽童在玩游戏一样。等到这一块地面被他们刨的不成样子了,郭嘉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把树枝扔开:“我看,这事可行。”
贾诩又恢复到那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双手笼在袖子里。刚才那一轮小孩子游戏般的攻防演练,郭嘉用了各种法子,都没占到便宜。
郭嘉脸上没见有多大沮丧,从怀里又掏出一枚药丸吃下,乐呵呵地说:“不过按照这法子来弄,文和你可就会有点被动啊。”
“先有大疑,方有大信,就算有些许牺牲,也是值得的。”贾诩含糊不清地说,全无刚才刹那间露出的锋芒。听到这话,郭嘉沉默片刻,敛起了笑容:“到底是当年一言乱天下的贾文和啊,你可比我狠多了。”
贾诩似乎没听到郭嘉的话,眼皮耷拉下来,昏昏欲睡。
邓展跟随曹丕返回宿营之后,发觉二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对。曹丕双目睁得很大,呼吸略显急促,脸上还泛起少许红晕,情绪处于亢奋状态。邓展本想找曹丕谈谈心中的疑惑,没想到一回帐内,曹丕把外袍脱下来扔给他,又招呼史阿出去练剑了。邓展只得捧着袍子,在一旁看两人练剑。
他这一看,真是越看越心惊。邓展算是剑击好手,他发现曹丕和史阿的剑术,和两个人的风格非常接近:一个叫王服,一个叫王越。这是天下闻名的王氏快剑!
“这个叫史阿的人对王氏快剑这么熟悉,怕不是和王越有什么关系,二公子可就危险了……”
邓展想到这里,不由得遍体生寒,想过去阻止。但他忽又想到二公子如今隐姓埋名,一定有大图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正游移不定,突觉身旁一阵杀气弥漫过来,下意识地去闪避。可那杀气却如影附从,始终锁定在他身上。邓展大伤初愈,始终躲闪不开,他猛然拧头看去,却发现站在身后的是徐他。
“你在看什么?”徐他一脸淡漠地问。
“看二公子练剑。”邓展回答。
“你叫邓展?是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