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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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既然嫁作人妇,自然从夫。想不到他冷冷地回答:‘朕不需要贤良淑德的女人,朕要的是扭转乾坤的能臣。’我那时候性子直,便争辩说女子如何无能,吕后、马后、邓后,哪个不是撑起了汉家江山?他有点意外,便拉着我的手坐到床边,问起了朝廷之事。我之前听父亲谈论许多,倒也能应对自如。”
“其实那时候他也只有十四岁,比我还小一岁呢,却努力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他的稚气尚存,可那种挥之不去的沧桑感,却是同龄人里绝无仅有的。我们一对新婚夫妇,就这么和衣躺在榻上,说着国家大事,直到三更还未见疲意。最后两个人都困倦了,他说我很好,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皇后,辅佐他重振朝纲。我回答说我母亲是汉室公主,我流的是刘氏的血液。他难得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总是很难见到——然后又一脸严肃,说未来歧路坎坷,皇后这个头衔不能带来任何荣耀,反而会被推至风口浪尖。他让我三思。你猜猜我是怎么答他的?”
刘协在黑暗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伏寿笑道:“我咬了他一口,也是咬在手掌上。他和你一样,也没有躲开,而是任由我咬出血来。然后他把自己的血滴入合卺酒杯中,与我对饮而尽。歃天子之血,起九州之誓,这就是我们新婚的第一夜。”
刘协努力地在脑海里重建当时的场景,外面的骄兵悍将在皇城之内隳突纵横,两个少男少女,却在屋檐下搀着对方的手,发下守护汉室的誓言。他有些感动,也有些凄凉。起誓的一方,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誓言的延续,便交到了他的手里。刘协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肩上沉重的责任。
他转过头去,发现枕畔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身旁的女性已沉沉睡去,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安稳入眠。
希望她在梦中能够见到兄长吧,刘协默默祝福道,然后也阖上双眼,把万千的思绪都抛入夜色之中。
【2】
今天的朝会天子并未出席,由尚书令荀彧代为主持。他先向百官通报了前夜寝殿大火的相关情况,然后宣布了一个决定,由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禄勋恒范三卿会审,整顿禁宫宿卫。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定是雒阳系长老们推动的结果。可三位大臣的决议,却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长水校尉种辑疏虞职方,卫驾迟缓,削爵两级,闭门自省,不复领内兵;中黄门张宇未能消弭火患,绝门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夺职,陛下念其多年辛劳,准其回乡自守。
决议一出,整个朝堂一片哗然。种辑和张宇,那可都是深深打着汉室烙印的人,一外一中拱卫着天子最后的尊严。这一次两人如此干脆地被去职,岂不是意味着天子身侧洞开,再无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对这割肉剔骨般的打击,雒阳系的中流砥柱、车骑将军董承未置一词;而曹司空麾下几位有朝职的臣子,从荀彧以降,个个面沉如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平时针锋相对的两边,此时都难得地保持着沉默。
事有反常必为妖,可究竟妖在何处,该如何反应,后果又是如何,这让群臣们可伤透了脑筋。
在许都朝中,并非只有泾渭分明的雒阳派和曹派,还有许多介于两者中间的官员。他们有些人是向汉室尽为臣之义的;有些则希望籍此获得曹司空的青睐;还有些人摇摆于两派之间,态度暧昧。他们身不在权位,却逐机而存,希望能在争斗中获得晋身之阶。
此时两大派系同时沉默,这让大臣们颇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窃窃私语,努力捉摸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许多人联想到昨日皇帝只召见了董承与荀彧,不禁暗地里猜测,是不是这两大巨头达成了什么默契。
一时间,正殿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这个时候,孔融站了出来。
孔融不属雒阳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里迢迢从北海被征召到许都来,不是为了高官厚禄,而是为了复兴汉室威仪——这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复兴周礼一样。
孔融实在不明白,三卿怎么会做出这等授柄于人的愚蠢决定。更令他愤怒的是,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识到雒阳系“背叛”之后,一种孤臣之感在孔融胸中油然而生。
“董长馥和恒质之这两个糊涂虫,根本就是自毁长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讳地叱骂着董芬与恒范两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两边闪开,唯恐被这位名士的锋芒伤到。就连负责纠弹朝仪的御史中丞杨敷都躲得远远的,装作没听见。他知道,如果自己胆敢去弹劾他,会被孔融引经据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这时候,议郎赵彦穿过人群,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少府大人,您少安毋躁,这里头没那么简单。”
“事情还不够清楚吗?这是作茧自缚呐!”孔融怒气冲冲地抖动着胡须。赵彦悄悄指了指另外一侧:“董将军一直没说话,一定还有后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声,道:“自从杨公去职、他女儿怀了龙种以后,他可是越发地独断专行了。外戚之祸,殷鉴不远呐。”
赵彦听出了孔融话里的怨恨。孔融并没质疑董承是否留有后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决策自己却未预其中。赵彦想到这里,叹了口气,闭口不语。他能在朝廷里做议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荐,他不想忤逆这位恩人,可有些话说出来不中听,所以保持缄默的好。
对于整顿宿卫这事,赵彦从一开始就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几分味道。
单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势力并不占什么优势。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么随军出征,要么镇抚各地,都忙于各类庶务,即便是挂有朝职的,也很少有空参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么东西。许都的大小事务,都牢牢捏在曹操手里,现如今朝廷一个秩比千石的谒者仆射,还不如幕府里一个军祭酒来得值钱。
所以这朝会,不过是个给天下人看的仪式过场,除了荀彧、丁冲、王必几位大臣以外,并没多少人认真对待——比如这一次曹仁就公然没来。想要搞掉皇帝身边的宿卫,曹氏有一万种手段,没有必要在一个形式大过实质的朝会上煞有其事地搞什么三卿会审。
如果是雒阳系想借朝廷的这么一点余威搞点事出来,这招“以退为进”似乎幅度有点大得过分。赵彦脑筋在飞快转动,希望能从这些大臣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什么。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扩大影响力的机会。但是他必须谨慎,以免在抓住机会前先被政治风暴所吞噬,许都从来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不出赵彦所料,很快三卿又发出一条决议:为策完全,这一次除了宿卫之外,许都卫也被纳入整顿之列。整顿宿卫的职责,交由车骑将军董承亲自督改;而前往整顿许都卫的使者,是赵彦的同事——议郎吴硕。
大臣们又一次发出喧哗,不过这一次声音小了许多。许都卫的名字,每一个人都很忌惮,一想到满宠那张死蛇一样的表情,他们就对吴硕充满了同情。吴硕本人倒是毫不胆怯,他从荀彧手里接过诏令,立刻转身离开正殿。跟随他去的,还有二十名金钺卫士,他们的身份表明这是一次以皇帝名义来执行的命令。
孔融觉得实在有些荒谬,他不满道:“你看到了?这就是董承的后手!千钧之弩,竟为鼷鼠而发机,他可真不知轻重!”
他一向看不起许都卫那些卑鄙龌龊、浑身都滴着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谈论一句都会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还记得,自己的老友杨彪,就是被拖入许都卫的大牢,然后被满宠折磨得遍体鳞伤。若不是他与荀彧两个人亲自跑到大牢里找满宠抗议,说不定杨彪就会死在里面。
站在他身旁的赵彦迷惑地挪动脚步,他也有些糊涂:牺牲了两位近侍,只为了伸一只脚进许都卫?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赵彦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为都有隐含的利益在里面,董承这么做,难道说许都卫里隐藏着比宿卫班直更重要的东西……
赵彦似乎想到些什么,又觉得有些飘渺。还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经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奏折,大声对荀彧和那个空着的龙椅道:“荀令君,我这里还有奏本。”
荀彧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让小黄门呈上来。
每次朝会,孔融总会准备一两个奏本,内容从经学到农桑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关于饮酒的法令。这些奏本不会有什么机会得到执行,但可以让整个朝会显得不那么空洞。孔融的文章写得极好,从个人角度荀彧还是挺欣赏这人的,有时候还会抄录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给曹司空。
趁着小黄门取走奏本、当众宣读的当儿,孔融背着手,目视前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赵彦道:“一会儿退朝之后,我去找杨修说说话。你去看看张宇。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这么像狗一样被踢出去了,实在说不过去。”
赵彦连忙应诺,孔融这是暗示他去打听一下宫中内情,只不过碍于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说。这位北海孔圣,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有时候赵彦甚至怀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大闹,未必不是精心设计好的,有时候你摆足了姿态,别人反而不会对你有所戒心。
望着孔融器宇轩昂的背影,赵彦开始琢磨等下该如何从张宇嘴里套出东西来。他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边的几个人心思都没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还不时朝着外面望去。
“看来吴硕的这次使命,很不简单呐。”他摸摸下巴,越发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就在朝堂上的话题转为不咸不淡的议题时,吴硕率领着金钺卫士已经抵达了许都卫的驻所。
吴硕是个自负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对于董承委任于杨修这件事,他很不甘心,认为杨修不过是个庇着杨彪余荫的世家子罢了。吴硕主动承担这份最艰巨的任务,就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吴硕虽然出身寒门,却不输于那些大族子弟。
许都卫的驻所原本是许县的牢狱所在。自从皇帝移驾以来,城内房屋一下子紧张起来,许都令这种级别的官员,只能因陋就简,在牢狱前头起了一片砖木屋子。在这里办公的人,经常可以听到隔壁囚犯的哭喊与嚎叫。
不知是否错觉,吴硕一踏进这屋子,就觉得遍体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吴议郎,别来无恙?”
随即吴硕便看到满宠那张不祥的面孔,还有他背后那一排许都卫的官吏。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官吏无不年老体衰,暮气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干员们却一个都没出现。
不知道这算是示弱,还是示威。吴硕跟满宠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这个家伙的手腕,于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里的诏书道:“我奉天子之命,前来整饬许都警卫。希望满大人能配合。”
满宠俯首恭顺道:“朝廷钧令,自当遵从。”他缓缓抬起眼,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心照不宣。
许都的朝廷处于一个微妙的尴尬地位:皇帝颁布的命令没有人会重视,但也没有人会公开拒绝执行。究竟如何应对朝廷的诏命,完全取决于各股势力政治上的取舍与角力。
比如当皇帝任命袁绍为太尉时,袁绍会断然拒绝,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负义;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为大将军,他才转怒为喜,欣然“叩谢天恩”。
现在雒阳系主动撤掉了两名关键要员,然后提出整顿许都卫,其实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条件。尚书台既然默许了这种交换,满宠也就无须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听命。这其中的分寸,颇有讲究。
吴硕还未开口,满宠已从怀里拿出一本名册递给他。
“许都卫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卫二百人,讼狱十二人。不知吴议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啊,吴硕暗自感叹,却没接过册子,笑眯眯地一推:“自从满大人做许令以来,成绩斐然,麾下健儿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么好妄自置喙。”
两个人在不动声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与胆量。
许都卫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满宠,而不是“许都卫”三个字。倘若吴硕想拿皇权压人,满宠只消飘然抽身,许都卫立刻会变成一具毫无价值的空壳。吴硕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册,含糊地表明自己无意染指。
满宠收回名册,把它交给身旁的老吏,望着吴硕不再说话。他没必要奉承这位议郎,也没义务不让场面冷下来。冷淡是一种自信,更是一种表态:我把名册拿给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里的温度越发冷了,吴硕忍不住想,难道他们平时办公从来不生火,就在这么一个大冰窖里待着么?
吴硕吩咐那二十名金钺卫士离开房间,在门口候着,然后笑道:“其实许都卫有满大人你在,何须整顿。反倒是宿卫那一班不成材的废物,这次火灾表现实在拙劣。”他拽住满宠的衣袖,故意压低声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饬许都卫只是做个样子,其实是想借重伯宁你的手段,去锤炼锤炼宿卫。”
这次整饬虽然由董承提议、三卿推动,但如果没有荀尚书的默许,也无从实现。吴硕特意提出荀彧来,就是希望更有说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记了,满宠当时也在场,目睹了整个决策过程。
满宠想起荀彧交代过,说尽量把纷争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说,想把宿卫诸班直调来许都卫,归我节制?”
他一语点破了吴硕的意图。既然吴硕打算明目张胆往许都卫里安插人,满宠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吴硕却哈哈大笑,一口否认:“不,伯宁你误解了。不是宿卫诸班直调入许都卫,而是许都卫充入宿卫诸班直。不用全调,一部分就行。宿卫的人需要高手带一带,方有练兵之效。”
“你们何不从曹仁将军那里借人?许都卫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紧。昨天我的几位手下还丢了性命。”
外人听来,满宠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脱,可这句话听在吴硕耳里,更像是一种试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杨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还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长于掩饰,表情一瞬的抖动都没有,直接把话题接了过去:“曹将军的部队善于排兵布阵,巡卫警戒恐怕非其所长。”吴硕摆出一个为难的手势,用商量的口气道:“你看这样如何?许都卫调多少人入宿卫,我去向陛下请旨,让曹将军补双倍的人来许都卫。”
满宠垂头思考了一阵,似乎在考虑吴硕这个提议的用意。吴硕看他半天没有反应,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将军一向对许都卫十分看重,他说以前虽有误会,但陛下终究会明白满大人的苦心。”
这句话说得颇为露骨,其中意义却又有些晦涩。满宠轻轻吐了一口白气,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过调兵之事,你们自去与曹将军商议。”
“这是自然。”吴硕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来报:“大人,邓将军已经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扰阁下公务了。”吴硕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听到通报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满宠辞行。他离开的时候,与邓展恰好擦肩而过。吴硕知道这人是虎豹骑里遴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