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唐-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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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之后,他决定先去见李绛。
第439章 绝境
李绛见到李茂大吃一惊,问道:“成德战事如此吃紧,你怎么回来了?”
李茂取出王承宗的请和书,李绛惊道:“突吐都统兼着河北招讨使,他怎么说?”李茂道:“王承宗信不过他,执意要见到天子诏书,才肯献城归顺。”
李绛沉吟片刻,道:“只怕天子也未必肯答应。”
李茂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眼下我怕是相见天子一面都不能。”
李绛点头,接过王承宗的降表,道:“我来递送。”
李绛留李茂住在家中,对外严密封锁消息,李绛如今正得宠,面圣不是难事,找了个空档,李绛递上王承宗的降表
。往日每有大事相商,刘希光总要斥退左右,自己亲自侍奉,今日他依旧斥退左右留了下来,李纯瞪了他一眼,刘希光惶惶退了出去,不过少时又借口送茶凑了进来,献了茶,人却站着不走,这回李纯权当没看见这个人。
刘希光是突吐承璀的亲信,这件事跟突吐承璀有着莫大的利益关系,李绛心里很纠结。
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李绛力陈接受王承宗投降的好处,除了李茂和王承宗奏表上说的,李绛又加上了自己的见解。
“河北三镇割据自雄已久,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或常生龌龊,互相攻伐,但在根本上却是利益一致。刘济欲报旧日之仇,兴兵讨伐王承宗,田兴是要借出兵扩张势力,他二人都未必有把成德连根拔起的心。
“是故深州城虽陷,守军两万人却能安然撤退,冀州虽破,却仍令降将驻守要害。这是二人为日后修好留后路,若知朝廷要将成德连根拔除,难保二人不临阵倒戈,反噬其主。到那时河北局面无可收拾,天下大局亦将崩坏矣。
“若答应王承宗归降,朝廷派遣监军领兵镇压,又收其赋税和官吏任免,限其兵额,控制其军需供应,则大义在朝廷,幽州、魏州唯恐遭王氏报复,又为遏制敌手,必然站在朝廷一边,听从朝廷号令。河北局势复杂,快刀难斩乱麻,还须来一个温水煮蛤蟆,虽耗时日,终究有汤滚事成的那一天。”
李纯承认李绛的见解很有道理,却仍是犹豫不决,当初打成德是凭着一时的激愤,出兵之后便有些后悔,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本以为成德就是一个大号的西川或镇海,虽然难啃一些,倒也不惧打不过他,天兵一到,仍旧会呼啦啦地倒下去,但事实告诉他,成德不是西川、夏绥,河北这块骨头非但硬,而且筋多,简直是无处下嘴。
心力交瘁时,李纯甚至打过退堂鼓,只是骑虎难下,无可奈何。
谁知道峰回路转,擒杀了卢从史后,一切都变得那么顺,先是刘济病愈,围攻深州,使王承宗首尾难顾。后是一直和王承宗暗中眉来眼去的田季安重病失权,执掌天雄军的田兴又是位忠君报国的大忠臣,一举攻克了冀州,将成德一刀劈作两段,受此鼓舞,连此前一直被忽视的李全忠也大显神威,竟奇迹般地围住了赵州城,打了王承宗一个措手不及。
王承宗四面楚歌,大势已去。
这个时候,接受王承宗请和固然可以尽快结束战事,挽救濒临崩溃的帝国财政,避免数万士卒的死亡和镇州一城百姓的生灵涂炭,但这个就是他的目标吗?河北地方割据时间太久,从官府到民间骨子里都不再认他这个大唐的皇帝,民不识君,君要民何用?倒不如借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一鼓荡平算了。
杀人盈野,流血漂杵,手段虽然狠辣了些,却是长治久安之计。
想到这李纯的一颗心硬了起来,他问李绛:“这份降表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绛楞了一下,忽觉得脊梁骨发冷,皇帝明知故问,究竟是何用意?
他不敢隐瞒:“降表是李茂将军从前方带回的,他一路风尘,进京后就病倒了,而今高烧不退,不敢面圣。”李绛说完汗如浆下,前线大将秘密回京不见天子,却先见他这位宰相,这是大忌,大忌啊。
李纯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一趟他也辛苦了,让他好好歇着。”
此外便无一语,李绛见他面色难看,不敢多言,回告李茂,李茂默默无语。
李绛走后不到一个时辰,他的宅外便多出一队精干的便衣。以李绛的精细,断不至于会当着突吐承璀亲信的面提及他回京的事,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李纯没有支开刘希光,他是故意把他回京的消息泄露给了突吐承璀。
李绛外宅的这些便衣一定是突吐承璀亲信刘希光的人,自己被他们盯上了。
李茂无奈苦笑,对李绛说道:“祸是我闯的,却不该把你牵累进来。”
李绛激动地说道:“这件事我们做错了吗?我以为没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重病之人须慢慢调理,猛药是会治死人的。若因此罢官被贬,此心无悔。”
这时,有神策军将领率甲士入府求见,言称奉命保护李茂安全,李茂和李绛明白,这是突吐承璀的人,目的不是保护,而是软禁。
一个闷热的夏夜,镇州城南竹节观里,成德节度留后王承宗的胞弟王承元端坐素室,认真抄录道家经典《清静经》,天热,屋闷,王承元却一身道袍穿的齐齐整整,汗珠子生于额头、脸颊,汇聚于鼻尖,一颗颗滚落下来,打在草纸上。
王承元目不斜视,端坐如石雕像,丝毫不为所动。
写完最后一个“云”字,王承元从容放下笔,端起桌案上一碗加了点盐的温白开水,一口饮尽,这才拿起毛巾轻轻拭去脸上的汗,将刚刚抄录的文稿收拾齐整,用镇纸压住,吹熄了油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步出书斋。
素室前的院中有口水井,王承元挽起袖子打了桶清凉的井水,他脱去道袍,将一块粗麻布蘸水,仔细擦拭身体,待身体适应了井水的清凉后,这便举起水桶,将剩余的清水当头浇下,冷噤噤地打了个冷战,叫了声:“舒服。”
一名小道童用身体撞开门进来,反腿用脚踢上木门,唤道:“吃饭了。”
说时将饭菜摆在院中的石桌上,转身去屋里拿出一套换洗衣袍,放在石井台上,又忙着点艾草熏蚊虫去了。
王承元浇了几桶水后,燥热的身体完全清凉下来后,便将身体擦拭干爽,换了干净衣袍,这才坐下用餐。
月光下,石桌上,一碗稀的能看见倒影的米粥,两个粗面饼和一碟咸菜,这就是王承元的晚餐,因为抄经书而误了饭点,粥和饼皆已凉透。
王承元吃饭细嚼慢咽,却绝不拖泥带水,一时吃尽,放下筷子,小道童收拾了碗筷,忙着给他梳理头发。
王承元问小道童:“今日外面没见喊杀声,官军没攻城吗?”
道童回身笑道:“你是世外仙人,管这些闲事作甚,专心修你的神仙道吧。”
王承元叹道:“想跳出万丈红尘,我的道行还不够啊。”
正说到这,却听外面一阵脚步杂乱,小道童手一颤,扯断了王承元好几根头发。
院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两员悍将挎刀大步而来,身后将士一手扶刀,一手举着火把,面色凝重,杀气腾腾。小道童面若灰土,急忙躲到了王承元身后。
王承元笑着安慰道:“他们是自己人
。”
就问:“卢将军,方将军,深夜来弊观,有何见教。”
来者是成德节度使府的两名资深牙将,一名卢桢,一名方闯。王承宗继任帅位后,二人左右侍奉,十分受重用。
卢桢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留后有要事请公子商议。”
王承元淡淡笑道:“我一个出家人,商量什么要事?”
方闯单膝跪地,流泪道:“留后病危,请公子速速入府,有后事交代。”
王承元闻言默默无语。卢桢暗责方闯鲁莽,不该把实情说出,王承元一心修道,不愿沾染俗事,镇州上下谁人不知,万一他不肯就范,自己如何向两位夫人交代?
方闯愤懑地说:“大厦将倾,若公子都不肯伸一把手,我们还较什么劲。”
王承元蓦然抬起头来,眼噙热泪道:“是啊,是啊,若我都灰心了,人心就散了。”又轻轻摇头,似自言自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承元擦了把泪,对卢桢、方闯道:“烦劳二位将军带路。”
二人大喜,急催王承元上马,出竹节观向北行出五坊之地,忽然前面横出一队人马,不打着灯笼,十分诡秘。
卢桢大叫一声:“列阵,吹号,号停不让路,格杀勿论。”
三通号响,对面之人急叫:“莫要误会,是我,王庭凑。”
卢桢笑道:“王将军外出公干,几时回来的,一路辛苦,改日我做东,咱们一起喝一杯如何,今日兄弟有军务在身,无暇为将军接风洗尘啦。”
王庭凑笑道:“卢将军不要误会,某只是路过,见远处有灯光,故而停步一问。将军既有公务在身,某不敢耽搁,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话虽说的客气,卢桢和方闯却对王庭凑充满戒心,一直等他远去,方才动身,这一路上凝神戒备,丝毫不敢放松。
第440章 共赴时艰
众人一进入牙城,便被守军隔离,守将三十人手提大盾,护住王承元。卢桢打头,方闯断后,保护着王承元进了节度府后宅王承元的寝室。
此刻,成德各幕府上佐,州县主官,统军大将,家族元老和王承宗的妻母、子女、姐妹、兄弟、子侄,尽数在此。
见王承元来,其母莫氏,王承宗妻荣氏,几个兄弟王承通、王承迪、王承荣一起上前接住王承元,只顾哭,王承元稍稍安慰两句,并不敢多停留,一径来到内室。
王承宗是入夜后病发的,说是操劳过度,忽然晕厥。但主持军府事务的司马习侵会和都押衙王士裹却有另一种说法:
今日阵前又输一阵,王承宗愁闷异常,入夜后,独自一人观赏歌舞,酒喝多了,便拉住一个舞姬交欢,体力不济,吞食药丸助兴,一时精血大崩,昏迷不醒。
救醒后浑身冷汗狂出如浆,对众人说他去了一趟阴曹地府,见到了牛头马面和索命的夜叉,执掌冥府的判官告诉他:“汝阳寿已尽,大限就在三更。”描述的栩栩如生,说的众人毛发根子发冷。
左右不敢隐瞒,报知两位夫人,莫夫人令家医诊断,判了“油尽灯枯”四个字,夫人知无力回天,这便传命将族中长老和幕府上佐们请过来,以交代后事。
王承宗一直闭目养神,奄奄似毙,众人问谁可承继帅位,王承宗不言,说了几个名字,只是摇头,莫夫人不得已问是否中意王承元,王承宗这才点点头。
闻王承元至,王承宗睁开眼睛,拉住兄弟的手,未语泪先流,王承元亦泪流不止。
王承宗道:“愚兄无罪,恨天道无常,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家门兴辱都要压在你的身上了。”王承元点点头,道:“弟自当竭尽心力。”王承宗面色稍雯,斥退左右,向王承元交代后事。说了一盏茶的功夫,黑漆漆的眼睛忽然生出白障,对面不能识人,王承宗知大限将至,忽然也惊惶起来,一把攥住王承元的手,急叫:“血,血,好多的血……”
言讫,气绝。
内外皆哭,王承元解开兄长的手,扶他躺下,为他掩好锦被。
擦擦泪走出来,莫夫人已经哭晕过去,这半年间她连续失去两位最亲密的男人,先是丈夫离世,让她一月之间暴瘦十斤,尚未缓过劲来,长子又暴病而卒。
王承宗的死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昨天请安时还生龙活虎的儿子,怎么能一眨眼的功夫说没就没了呢,莫夫人目光呆滞,哭了两声便晕了过去。
王承元向嫂子通报了兄长的死讯,自开战以来,丈夫承受了太大压力,精神和身体其实早已垮了,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住结发妻子,对丈夫的死,荣夫人心里早有准备,又恨丈夫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故而只是默默流泪,却还能撑得住。
王承元擦了把泪,向守护在院中的文武官员深深一揖,众人答了礼
。观察副使郗庆文资历最老,出班道:“三军不可一日无主,公子当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
都押衙王士裹是王士真堂兄,在军中资历最深,也是王承宗生前最倚重的牙军大将,此刻顶着压力站出来,力劝王承元早登大位。
王承元再拜道:“某为人性情散淡,本无意于世俗名利,……若我镇州有帅才堪当大任,能凝聚三军士气,度此危局,无论是否是我王家子孙,承元甘心让贤,绝不反悔。”
王承元目光扫去,众将皆低头默思。
王承元又道:“若能绑王承元献于朝廷,而保全诸位身家性命,王承元何惜此身,以报诸位数十年尽忠报效?”
众人默默无言。
郗庆文道:“惟德惟才,非公子,无人能当帅位。自李茂入朝被扣,朝廷已绝了镇州归顺之路,长安皇帝欲毕其功于一役,将成德一了百了,我等只能自求平安了。”
这一说众人激愤起来,先是破口大骂突吐承璀、范希朝、刘济贪功妄杀,骂着骂着就骂到长安皇宫里的某人头上去了。
行军司马习侵会恐事态失控,赶忙压压手,喝止众将乱嚷,撩开甲裙半跪于王承元面前,请求道:“天弃我镇州,我镇州不能自弃,请公子勉为其难,率我三军将士度此难关。我等将士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文班官吏齐刷刷半跪在地,祈请王承元为帅。
武将却少有人响应,王氏宗族里更有人哼了一声出来。
王承元年不过十五,性情散淡,一心修道,从未曾领军,在军中资历为零,声望为零。行军司马习侵会文官出身,向被武将所轻视,他的话应者寥寥并不奇怪。
至于王氏宗族中有能力影响节度使继承人选的长老们,各有属意的人选,或主张王承通,或看好王承迪,独独无人对一行修道的王承元高看一眼,又见他有让位之意,故而都动了废立之心,只等他自己下不来台,知难而退。
王承元拭泪之际,偷眼四顾,一时心凉了半截。
恰在这时候,忽听得一阵笃笃的木杖敲地声,却见一群锦衣仆妇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干枯老妪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无论文臣武将见状纷纷闪避,或跪拜,或长揖,执礼十分恭敬。
此人是王士真的姨母,王士真自幼丧母,由她抚育长大。王士真为帅后,专门上奏朝廷为她讨了县君夫人的封号,在镇州地位崇高之极,但她老人家有自知之明,行事低调,从不在人前抛头露面。
王士真病死,老人伤心欲绝,大病了一场,至此闭门不见客。不想才过了半年,王承宗又病死,众人恐她吃不消,便隐瞒未报她知道。
王承元上前去磕了个头,扶着老人枯瘦的胳膊,问安道:“姨祖母,你怎么来了?”
老人却横眉立目道:“家国将倾,好男儿当横刀跃马,奖率三军上阵杀敌,挽狂澜于即倒,保族存家。谁要你学小儿女姿态,跑来给我这个老不死的请安,走开!”
王承元羞赧而退,老婆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众将面前,唬的众将领低眉敛气,大气不敢出一口。
老夫人正中站立,拄着拐杖,问众人:“你们如今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众人皆道:“无路。”
老妪道:“是我王家失德,对不起你们吗?”
众人慌道:“没有。
老夫人举起拐杖点着为首的王士裹、习侵会、郗庆文三人道:“你们这三个糊涂蛋,老了老了,越老越糊涂,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这你争我吵。朝廷若肯网开一面,我早让承宗负荆请罪了,舍的他一个,换来大家平安,何乐而不为?他也不至于忧惧而死。而今大难临头,你们自己没本事力挽狂澜,就放下成见,帮着有本事的人坐稳这位子,凝聚士气,共度难关。对大家不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