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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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唐言说得甚好,每一句都文绉绉的,表现出极其良好的教养。边令诚见此,对其使者的身份便相信了七分以上,只是本着谨慎起见,笑着问道:“使者节哀。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然的事情。可既然大食国已经面临国丧,为何不见军中有所志哀表示。为何你等还敢主动冒犯我大唐天威。为何你在战前不露面,打了败仗之后,就立刻冒出来了?”
他自以为问得足够高明,谁料句句都没出对方的事先准备范围之内。当即,小阿里清了清嗓子,将与艾凯拉木等人反复演练过数遍的说辞,不紧不慢地“背诵”了出来,同时还没忘了装出十分委屈悲伤的模样,将一个弱国使节为了国家命运在强梁面前不得不忍辱负重的模样演绎得惟妙惟肖。
被人家口口声声天朝上国,天朝上国的叫着,边令诚从来不知道愧疚为何物的心脏,居然慢慢抽紧了起来。不待小阿里把全套把戏做足完,便急不可耐地叹息着回应,“咱家虽然未曾闻听阿布之名,但他当年能以一己之力重塑大食,想必也是一代雄主。却没料到,这么早就逝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贵使先下去休息吧,停战的事情,待咱家与封节度商议一下,再给你答复!”
说罢,也不像封常清请示,挥挥手,命令左右领使节下去休息,仔细伺候着,莫丢了大唐天朝的脸面。
有外人在前,封常清不愿意暴露出安西军内部的矛盾,因此对边令诚的跋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盼到对方把“大食使者”送走了,立刻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色说道:“此人说话时目光里精光四射,显然是满口的谎言。咱们若是被他的谎话给骗住了,岂不是要全西域的小国都看了笑话去!”
“恐怕,他未必是说谎吧!”边令诚意味深长地看了封常清一眼,仿佛猜出了对方的心思般。“封帅急着为大唐开疆拓土,立意甚好。然而古语有云,伐丧乃不祥之兵。不祥,则天必弃之。我大唐乃礼仪之邦,万国之表率。岂可在这种大是大非方面授人以口实?!”(注1)
“大是大非?!”封常清说话的声音陡然升高,“他大食人趁我大唐内乱,染指西域之时,可曾问过什么礼仪?什么不祥?在这四战之地,兵力便是道义!哪有看到便宜就占,吃了亏立刻讲究什么上古礼仪的狗屁说头?况且他大食国,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唐讲什么华夏礼仪?”
“可他毕竟是前来朝觐陛下的,我等不可自作主张!”看见封常清发怒,边令诚反倒不着急了,笑了笑,继续纠缠。
听对方抬出皇帝做挡箭牌,封常清也只好再度将语气放软,“什么狗屁使者,监军不要上了他的当才好。依封某之见,他顶多是个犒师的玄皋!否则,怎么会早也不来,晚也不来,我军刚刚取道小勃律,就立刻迎面赶上来了!”
“即便是犒师的玄皋,也表明了,此刻大食国上下,已经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封帅再贪功冒进,恐怕得不到任何好处吧!”
大凡奸佞之辈,口齿方面都远比常人便给。因为其平素的心思,便都放在了这里,而不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方面。封常清是个武将,本来就不善与人争论。很快,便被边令诚前一句《左传》,后一句《国语》,引经据典地给驳得体无完肤。气愤不过,只得一拍桌案,厉声喝道:“封某不管他上下齐不齐心。我安西军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断没有因为别人几乎不着边际的话,就停下来的道理!”
“如此,边某就只好对不起封节度了!”边令诚拱了拱手,冷笑着威胁。
“随便。封某等着你弹劾便是!”封常清也不示弱,撇了撇嘴,不屑地回应。
看到封常清不受威胁,边令诚立刻恼羞成怒,站起来,大声断喝:“封节度莫非想拥兵自重不成?此地距离京师有数千里路,待京师的圣旨下来,想必你已经在山外给自己打下了一片若大的天地了。呵呵,这番计较,倒也用得巧妙!只可惜,咱家既然身为监军,就算拼上老命,也得替陛下看好了这支精锐!”
“这个帽子,想扣到封某头上却难!”封常清也气得长身而起,“待封某拿下了迦不罗城,自然会向朝廷请罪。”
“那可由不得你!监军监军,管不住队伍的指向,要监军作甚!”边令诚从桌案后绕下来,气鼓鼓地挡在了封常清面前。
自打夫蒙临察为安西主帅时,他便奉旨监军,因此在安西军中倒也积累了不少人脉。几个随侍在中军内的文职官员担心冲突起来,遭受池鱼之殃,赶紧放下手中公务,抢上前劝阻道:“节度大人暂且息怒。监军大人也不要发火。不就是如何处置一个下国使节么?两位犯不着如此较真儿。不如先找几个俘虏去认认,此人会不会假冒的。如果俘虏们认得他,想必他刚才的话全是信口开河。如果俘虏认不出他来,再重新计较,也不为迟!”
边令诚本来就是强撑着跟封常清硬顶,有了台阶,立刻借机向下。“咱家也不是一味的固执,只是涉及到天朝的颜面,不得不小心些!”
“哼!”封常清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话,甩了下衣袖,算是答应了幕僚们的请求。
作为节度府判官,这种跑腿的事情岑参自然要出面。为了替封常清争气,他特意将随军的俘虏们全点了出来,事先告诉清楚了,如果有谁能戳破假冒使者的身份,立刻放其回家,并且给予路费和重赏。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二百余名随军俘虏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戳破大食使者的真身。倒是使者的衣服和打扮上,进一步确认了他的确血脉高贵,有可能与王室走得很近。
岑参无奈,只好悻悻然回中军缴令。边令诚的气焰立刻又受到了鼓舞,大笑三声,冲着封常清说道:“咱家就觉得么?此子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区区一个商人,怎可能有如此雍容华贵气度。沐猴而冠,怎么着也装不像啊!封节度以为,是也不是?”
封常清出身寒微,做到了一方节度之后,气质却依旧保留着当年的质朴。故而总是被一些人在背地里耻笑。此刻受到了边令诚的当面挖苦,不觉面红过耳。眉头一竖,沉声道:“监军说他是使者,自然越找,证据越足。封某却知道,战机已经耽误不得。你弹劾封某也好,捏造罪名告封某的黑状也罢,弟兄们西进的脚步,却不能就此停顿下来。否则,一旦军心受到打击,再聚集起来,可就难了。”
“是么,那何不把将士们都招来,问问他们愿意随你冒险西进。还是更愿意顾全大局!”边令诚自觉占了上风,冷笑着提议。
这倒也是个解决办法,特别是在主帅和监军意见不能统一的情况下。否则,封常清即便强行领兵出战,边令诚凭着监军的身份,在粮草辎重上给他做一些手脚,也足以毁掉整个安西大军。
顾虑到这些,封常清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就依照监军之意吧。如果弟兄们都已经不愿意继续西进的话,今年就把战线止于此。待到明年开春,想必朝廷那边,也能有了具体指示。到那时,封某领兵西进,希望监军大人能替封某看好粮道,别让宵小之辈趁机生事才好!”
“是啊,都是一心为国,咱们两个何必呢?!!”终于逼得封常清向自己让步,边令诚得意洋洋。监军么,自然要替天子监督整个军队了!哼,杀了咱家的侄儿,还想着咱家全心全意配合你,哼哼……
他咧嘴冷笑,两眼中射出一道阴寒。
注1:伐丧不祥,出自《左传》。不祥则天弃,出自《国语》。唐代太监都很有文化,只可惜如当今某些专家一样,学问全没用到正地方。
第四章社鼠(四下)
封常清心思慎密,当然能猜到边令诚在故意扯自己后腿。然而对方所作所为都在监军的职权范围内,所以他尽管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只希望对方那句彼此都是一心为国里边,多少有两成为真。待明白了自己在刻意容让之后,再看到将士们高昂士气,能够把个人恩怨先放一放。
亲卫们敲响了聚将鼓,须臾,所有核心将领赶到中军帐内。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先耐着性子将大食使者的来意及其身份上目前存在的疑点一一剖析,然后叹了口气,笑着道:“边监军以为,伐丧不祥,所以劝本节度就此罢兵。然而战机稍纵即逝,本节度却以为,无论使者身份是真是假,大食狼主是死是活,这场仗,一定要打出个高低上下来,才能彻底保证西域的平安。我们二人现在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所以把大伙叫到这里,共同商量。说说吧,你等对此有何看法!”
“嗯,说说吧。畅所欲言。毕竟涉及到整个安西军的进退。不能只由一个人独断专行。”边令诚接过封常清的话头,阴声怪调地补充。
话音刚落,斥候统领段秀实已经昂然出列,向上微微一拱手,大声回应:“这还用问么?当然是打到大食人心服口服了。段某虽不知兵,却也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哼哼,以段将军之见,朝廷的颜面就可以弃之不顾了?”边令诚见段秀实居然敢不支持自己,立刻沉了脸色,冷冷地追问。
“不敢!”段秀实笑着拱手,“段某是个粗人,只觉得打得别国兵将落荒而逃最涨大唐颜面。却没听说挨了打不还手,反而能赚到面子的。”
这话说得可就有点重了,边令诚登时勃然大怒,“你区区一个折冲府果毅,居然也敢替朝廷做主。要知道大食使者可是来向陛下告哀的,不是向你段将军,也不是向我边某人!”
“段某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段秀实根本不买他的帐,笑了笑,朗声补充,“此刻大食人已经成惊弓之鸟,我安西大军只需绕过雪山,千里之地唾手可得。如果拖延到朝廷的正式决断下来,恐怕大食人早就缓过劲儿了。到那时,一方士气已衰,一方以逸待劳,胜负很难预料。”
“的确如此!”
“段将军说得有道理!”其他各级将领互相看了看,小声在底下交流。
感觉到自己势弱,边令诚立刻向平素几个跟自己走得比较近的将领使眼色,命众人出头来围攻段秀实。只是这个任务实在有些过于艰难,几个平素紧抱边监军大腿的将领们互相拿眼神推让来推让去,最后,只有掌管辎重的将军毕思琛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道:“段将军其实有所不知,我军虽然曾经大获全胜,但弩箭、军粮等物也消耗甚巨。眼下通往迦不罗城的道路又被敌军用巨石乱木给塞死了,只能从小勃律这边绕行。而这边的道路情况大伙也都知道,除了断崖就是绝壁,弟兄们相互搀扶着倒也勉强走得。粮车、辎重车却很难上得来。即便强令民壮肩扛手推,十亭之中,也要损失三、四亭。能支持大军到此地,已经是竭尽全力。再往前边,就是积年不化的雪山,恐怕把民壮们都累死掉,也满足不了军中所需了!”
“这话早怎么没听你说过?”段秀实瞪了他一眼,低声质问。
“对啊,早怎么没听你说过此事。周某记得当初封节度问你粮草辎重能否接济得上时,你还信誓旦旦地拍过胸脯!” 怀化将军周啸风也走出队列,笑着质问。
“这……” 毕思琛登时语塞。当初封常清向他询问粮草辎重问题时,边令诚不在场,他当然没胆子说自己无法完成任务。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想改口却也艰难。正惭愧间,掌管征发民役的行官王滔整了整衣甲,主动出列替死党打圆场,“诸位将军有所不知,当初毕将军以为,小勃律国已经按照高仙芝大将军的命令,重新休整了到疏勒的官道,所以才做出了错误判断。然而谁料小勃律国军民性子懒惰,已经休整了好几年的官道,居然连一半都没有完成。他不敢隐瞒实际情况,耽误军机,故而才如实禀告!”
小勃律当年背叛大唐投靠吐蕃,的确将通往疏勒的官道桥梁尽数毁去。高仙芝重新征服此地后,曾经勒令当地军民重修官道。然而放在大唐也就是半年便能完工的事情,放在小勃律却要耗上好几年。一则该国人口稀少,难以调集足够的民夫。二来也是该国民性散漫,干一天活要歇息大半天。这些都为安西将领众所周知,平素还屡屡拿来当做笑话讲。所以行官王滔拿此出来说事儿,大伙也难以反驳得了。
眼看着支持出征和支持战斗就此为止的将领势均力敌,边令诚不觉心中得意。冲着右威卫将军李嗣业点点手,笑着问道,“李将军,你最老成持重,你以为如此情况下,我军该做如何打算?”
右威卫将军李嗣业勇冠三军,为人处事却非常圆润,知道边令诚这种小人得罪不得。而节度使封常清既然召集大伙公议,想必也生了忍让的心思。因此便笑着拱了拱手,低声回应道:“李某不过一个厮杀汉罢了,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监军大人不必问我,你和节度使两个拿出个章程,李某不折不扣照着执行便是!”
“对啊,对啊。我等不过是武夫尔。打仗在行,运筹帷幄,便差了些!”站在李嗣业附近的其他几名年纪较大的武将也拱拱手,低声符合。
他们都是凭资格熬出头的老将,对权力斗争的风险领会极深。边令诚这厮虽然贪婪卑鄙,不学无术,背后却站着黎敬仁、林昭隐、尹凤翔、韩庄、郭全、高力士等一干内宦,隐然已经自成一派势力,号称小内朝,无论如何得罪不得。至于封常清,虽为大伙的顶头上司,位高权重。却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再军纪方面不犯在他手上,就不用担心他秋后算账。
边令诚见此,心中愈发感到高兴,四下看了看,发现钦差薛景仙也在场,想拉他做同党,便笑着问道:“这不是薛大人么?咱家边令诚,可是仰慕大人你多时了。可惜留守疏勒的那帮小子不会办事儿,居然面都没让咱家跟大人见上一个,就让大人赶到了前线来!”
此人的嗓子又尖又细,听起来就像拿着石头刮锅底。薛景仙强忍心头不适,先向封常清投过去歉意的一瞥,然后笑着拱手,“见过封节度,见过边监军。薛某本来早就该回去了。难得亲眼目睹我大唐军威,所以不嫌自己身手差,厚着脸皮跟了过来。只想着再过一回眼瘾,也好回京师去跟同僚卖弄!”
“哪敢,哪敢。您可是代表着朝廷威仪啊!”边令诚丝毫不在乎薛景仙话里的疏远之意,继续笑着跟对方套近乎,“您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依照您之见,这仗咱们是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呢。”
薛景仙不辞辛苦跟着大军来到小勃律,一则是为了继续跟安西众将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二来也是为了再多捞些功劳。眼看着两项目标都快要达成了,半道却杀出了个太监来。故而心中对边令诚很是不满。但是他又没勇气与此人硬抗,便笑了笑,低声敷衍道:“薛某一介书生,哪里懂军国大事。还是让懂得打仗的人做决策好,薛某在旁边只管摇旗呐喊便是!”
此语已经隐隐有倾向继续出征之意了,边令诚硬是装作听不出来。笑了笑,自顾说道,“咱家也是觉得,兵凶战危,一切都需要慎重。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连个使者的身份都弄不明白,怎地就知道大食人不是在迦不罗那边摆好了陷阱,等着咱们往里边跳呢?要知道,当年怛罗斯之战,咱家起初也是不赞成的。只可惜高节度被眼前小胜冲昏了头,硬是不听咱家劝阻……”
“既然如此,我军何不先遣一支兵马绕过雪山,探探敌方虚实!总好过在这里坐而论道!”实在对众人的表现有些失望,中郎将王洵想了想,出列建议。
卖弄到一半儿却被人硬生生打断,边令诚登时目露凶光,瞪着王洵,沉声问道:“这位是谁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