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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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相遇那一刻,出于某种骄傲,他们二人没有主动说明。现在,则连说明的机会也没有了。王将军居然直接就将他们提拔到了五品都尉的位置上,对他们以往的履历问都没问。
想到先前那个虚假的校尉身份在回到疏勒后可能会被拆穿,沙千里心中就像被塞了一团草。黄万山对此却非常看得开,摇了摇头,又笑着说道:“怕什么,你看小王将军会是个没担当的人么?他既然把都尉的空白告身给了你我,就不会轻易再将其收回去。况且以咱们俩现在的资历,做个校尉还不绰绰有余?”
“话可不能这么说?!”沙千里又向四下看了看,继续小声嘀咕,“毕竟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回头如果对照着花名册查起来……”
“那又怕甚?咱们当初是事急从权。而小王将军就是咱们两个的伯乐。按军中惯例,他有自行保举任命属下官佐之权。只要咱们俩好好卖命,让他觉得这两张空白告身没有给错了人……”
“也倒是!”听好朋友如此说,沙千里的心中终于踏实了一点儿。只要活人,就或多或少有一些向上的野心。他老沙自问不能免俗。以前在高仙芝帐下,不能出头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表现机会,而如今,王将军却将整场战斗的临敌决策之权交给了他。
倘若锥子处于颖中,当脱颖而出。有了机会,就一定要把握。在两年多的马贼生涯里,柘折城附近的一草一木,他都探听得清清楚楚。哪个堡寨是堆放草料的地方,那个堡寨里边圈着大匹的战马,哪个堡寨可以找到足够的干酪和奶酒,对他来说比自己的五根手指头还要熟悉。无论哪一个,只要迅速拿下来,再放上一把火,就能令俱车鼻施汗元气大伤。在王将军心里,自己和好朋友黄万山的地位,也会愈发稳固超然。
“你是不是想抢在王将军到来之前,先干上一票?!”不愧为对方的好朋友,黄万山见沙千里突然没了动静,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嗯!”沙千里点点头,算作默认。单凭自己的力量完成不了这么大的任务,他需要好朋友的配合。“照目前速度,咱们明天日落前后,就能到达柘折城外。趁着俱车鼻施汗没有反应过来……”
“我觉得,咱们还是等一等为好!”向来以他马首是瞻黄万山却一反常态,摇摇头,低声打断。
“为什么?”沙千里大失所望,低声喝问,“小王将军待你我不薄……”
黄万山笑了笑,再度打断他的话,“正因为他待你我不薄,你我才不能抢这个头功!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将军大人想要的,可不只是给俱车鼻施一个教训。他真正想要的是,是整座柘折城!即便你我不联手煽动他,他也会主动发起攻势。只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
“你是说……”沙千里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乱,皱着眉头回忆白天的事情。王将军虚怀若谷,很容易就被自己说动了。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便立刻付诸行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半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他不仅仅是相信咱们!”见沙千里依旧满脸困惑的模样,黄万山低声提醒。“那封常清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谨慎人,不会把出使的重任,交到一个耳软心活的人手上么?所以,王将军估计心中已经有了改变策略的念头,我们两个,只不过在火上添了把柴而已!”
“嗯,可能,可能真的是这样!”将下午面见王洵的过程,反复回忆了两遍,沙千里终于接受了好朋友的分析。“你怎么不早提醒我?我居然在大人面前没完没了地卖弄!蠢到家了,我真是蠢到家了!”
“遇事都是你出头,我装哑巴,咱们两个不是一向这个样子么?”黄万山笑了笑,低声反问,“况且你一直说自己怀才不遇。此时不表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表现?!”
“可是不该露的怯,也都露了!”沙千里挥动马鞭,作势欲击。“那你说,到了柘折城下后,咱们该怎么办?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等!”黄万山以一个字作为答案
“等?”沙千里望着对方,双眼充满了不甘,“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顿兵城下,给大人创造机会!”黄万山点点头,正色说道。
第三章霜刃(一下)
做马贼的强项是来去如风。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咬,却给别人创造机会的事情,沙千里以前真的没做过。然而只要下定决心,这对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太困难的事情。无非是尽最大可能干扰敌方对局势的判断罢了。柘折城方面对犯下的错误越多,唐军这边的取胜的机会也就越大。倘若俱车鼻施汗及其一干爪牙未战先被吓成了惊弓之鸟,接下来这仗,唐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了。
想清楚了其中关窍,他便命人将队伍停了下来,打散了重编。以一队老兵带领一队俘虏,竖起旗帜冒充一个团。眼间,整个队伍的声势就虚涨了三倍。
既然麾下有大军“数千”,自然不能再玩什么轻骑突进的勾当,于是乎,每四十里一休息,每两个时辰一歇马,有条不紊,直到第三天清晨,才赶到了柘折城下,于城东五里处伐木安营。
这一路耀武扬威地走过来,柘折城内的俱车鼻施汗不可能得不到任何消息。然而不幸的是,无论是他先前安插领地内各处的眼线,还是后来派出的斥候,都送不来有关唐军的任何准确数字。大部分眼线在路上就被唐军的斥候同行用羽箭射成了马蜂窝,侥幸逃回来的几个漏网之鱼,则要么汇报说根本接近不了唐军主力,要么信口开河,把唐军的数字说得没边没沿。前锋至少十几个团,后续还有二十几个团,此外,俱传闻还有另外一支兵马,打着段秀实旗号,渡过了药刹水,正星夜向柘折城这边杀过来,总人数不详……各种缺头少尾消息汇聚在一起,登时令俱车鼻施汗乱了阵脚。
他原本就没勇气与大唐正面为敌,否则也不会试图假马贼之手对付使团。而半天云、老北风等马贼团伙纠集了两千余众,却在使团面前连一炷香时间都没坚持到便崩溃了,使团的护卫规模当然不可能是先前听说的那个人数!可如果使团的护卫真的有近万规模的话,他们又怎么可能直到过了拔汉那,才被人发现了踪迹?
“莫非有人在故意骗我上当?让我自己主动往刀尖上撞?有这种可能!有关使团的消息全是从拔汉那方向传过来的,阿悉烂达那厮一直巴不得我早死可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全做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俱车鼻施汗愁得夜不能寐,正辗转反侧间,忽然听见外边警报声大起,人喊马嘶声响成一片。他立刻翻身跳下床,抓起一直放在枕头边弯刀,三步两步冲出了寝宫,“怎么回事?今晚谁当值,作死不成?”
“大汗!”几个宫廷侍卫见状,赶紧跑过来,脱下锦袍将俱车鼻施汗的身体裹住,“城外发现了唐军,正在伐木立营,白沙尔大相正命人关闭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以免城内混进唐军的探子。”
“关闭城门?谁下令开的城?大半夜的开门,他想干什么?来人……”俱车鼻施大怒,立刻想下令将负责城内治安的官员处死。话都到了嘴边上,突然发现众人脸上的惶恐之色清晰可见,抬头望了望,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此刻,太阳正努力从东边的云层后往外钻。百姓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负责治安的官员在日出之前如常开启城门,没有任何过错。俱车鼻施也算一方豪雄,不能在关键时刻让属下看出自己的心头的恐慌来,想了想,低声追问道:“唐军从哪个方向来的,人数多少?城外的草料场,马圈和羊圈都安全么?”
“禀大汗,”侍卫长法兑尼明白俱车鼻施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信息,上前数步,躬身回应,“唐军是从东面杀过来的。属下刚才已经派人去城头瞭望了,马上就能把唐军的具体规模报上来。至于城外存放草料和圈养战马、牛羊的堡寨,目前还没有狼烟放出,应该是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粮草辎重和牛羊牲畜没有受到洗劫,则说明唐军并非想劫掠一番后便离开?那他们想干什么?莫非还想攻下柘折城么?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谁借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越想,俱车鼻施汗越觉得六神无主。一把推开试图搀扶自己的侍卫,大声命令,“给老子拿铠甲来,备马,老子亲自去城头看一看。让白沙尔、加亚西、查比尔他们几个都到东门城楼中等我。顺便把那个姓穆道士也从监狱里提出来,押着他到东侧城楼见我。”
“是,大汗,”众侍卫答应一声,分头行动。半柱香时间之后,俱车鼻施换了一身淡金色的铠甲,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东侧城楼。
此刻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红彤彤地晃得人眼睛生疼。俱车鼻施用手搭在眉头上,强忍住眼睛的不适向东望去,只见一座百余丈宽窄的营盘拔地而起。营盘中,无数身穿土八九铠甲的唐军士卒在往来忙碌。营盘外,则有伙骑兵往来警戒,个个都盔明甲亮,一看就知道是从安西来的精锐。
俱车鼻施粗粗数了数,光代表着都尉身份的牙旗,就有四面之多。按照他熟悉的大唐军制,每名都尉下辖三名校尉,每名校尉掌控一个团,三百甲士。这意味着城外至少来了十二个团,三千六百到四千大军也难怪半天云等马贼在他们面前连半柱香时间都没能坚持下来。
想到了半天云等一众马贼,他立刻又想起了一个重要人物,回过头,大声问道,“那个姓穆的臭道士押来了么?赶紧押上城楼见我。”
“禀大汗,姓穆的卡菲尔带到。”城楼下立刻传来一声回应,几名身着黑袍的圣战者,像拎小鸡一样,将半天云马贼团伙的军师,游方道士穆阳仁拎了上来。烂泥般掼在了敌楼正中央的石板上。(注1)
穆阳仁是当日看出情形不妙后,第一个脱离战场的马贼头目。也是唯一一个跑来到柘折城中投靠俱车鼻施的。由于见机得快,他还带出了五十多号喽啰。本以为凭着麾下这些弟兄,少说也能在柘折城中混个小官儿当当。谁料连俱车鼻施的面儿都没见到,便被下了兵器,塞进了天方教专门为异教徒设立的监狱当中。
进了这种监狱,基本上就不可能活着出来。所以最近几天里,穆道仁许尽了各种好处给看守,只求能见到俱车鼻施一面。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岂能不感到激动。当即,向前爬了几步,双手紧紧抱住俱车鼻施的大腿,哽咽着哭叫:“大汗,您的奴仆终于见到您了。大汗啊,您千万要小心些,有人正使阴谋针对您。唐人使团的护卫可不止六百人啊,不止六百人啊。”一见穆阳仁那龌龊模样,俱车鼻施汗心中的火气就按耐不住。飞起一脚,将穆阳仁踢翻在地,大声质问:“该死的东西,说,你那天到底遇见了多少敌人?”
“两千,也许,也许是一千五百,不对,不对,也许是一千。可汗大人啊,我年纪大,眼睛花,怎么可能看得太清楚呢”穆阳仁以为自己先前夸大敌军人数的谎言已经败露,立刻张开大嘴开始耍赖。
“该死没看清楚,现在本汗就让你看个清楚。”俱车鼻施气得浑身哆嗦,弯下腰,一把拎起穆阳仁,将其抵到城楼外围的垛口上,“看,再睁大眼睛看,下面到底多少人?”
“唐军?”穆阳仁打了个激灵,赶紧张大眼睛仔细观瞧。逆着日光,他无法看得太真切,却明显看出营盘内忙碌的人马远超过自己当天遭遇的那支使团护卫。这下,麻烦可就大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同时眼珠子开始飞快转动。“大汗,属下发觉唐军数量与传言中不符,立刻赶来向您示警的啊!属下当时如果停下来仔细计算唐军人数,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向您报信了啊!”
“你这胆小如鼠的笨蛋。”俱车鼻施怒骂,心中却知道穆阳仁说得句句在理。几千马贼联手去宰肥羊,结果却遇到了一群老虎。阿尔斯兰、塞吉拉乎等人至今生死未卜,最清楚敌军实力的,也就剩手中这个窝囊道士了。想到这儿,他将穆阳仁轻轻放下,用稍微缓和一点儿语气询问,“你仔细想想,当日交手的过程是怎样的?如实说出来,我向天方教那边求情,饶恕你传播异教之罪。”
“我,我……”穆阳仁心中好生委屈。自己这身道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货,谁料却差点成了催命符,“我当时……”
当时敌军数量的确不像很多,否则他也不可能成为漏网之鱼。可现在,说实话就等于自己找死。穆阳仁仔细想了想,慢慢回忆道:“当时,我奉命迂回到敌军侧后。谁料刚走到半路,就听见一声号角响。然后,四面八方都有唐军杀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我们那两千五百多弟兄给淹没了。我是见惦记着给大汗报信儿,立刻拔马就逃……”
“胡说,淹没你们,还四面八方,那岂不是至少有一万规模?”如此百孔千疮的谎言,怎瞒得过俱车鼻施等人,当即,左帅加亚西走上前,厉声反驳,“你好好想想,不要信口开河再胡说,我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我,我真的没看清楚啊!”穆阳仁连连作揖,唯恐捋了对方的虎须。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在此时,城外又传来一阵号角声响,数不清的唐军,在朝阳的照耀下,从东方滚滚而来。
注1:卡菲尔,异教徒,异端。古代天方教徒对其他宗教人士的称呼。
第三章霜刃(二上)
长生天俱车鼻施顾不得再跟假道士穆阳仁生气,也顾不得天方教的曼拉就站在自己身侧,眼望东方,目瞪口呆。
朝阳的光线太强,他根本无法数清楚远方到底来了多少唐军。只能看见一团团马蹄溅起的烟尘,没完没了地朝尚未完工的军营内灌,从东到西,从北向南,很快,整座军营就笼罩在一团厚重的烟尘当中,看不见人的影子,看不清旌旗的颜色,只有人马的喧嚣声,顺着晨风吹上城头,将所有人冻得脊背一片瓦凉,瓦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团烟尘终于慢慢变淡。将无数面猩红、土黄和镶黑牙边儿的大唐战旗显露出来。那是大唐正规军将领的身份象征,当年曾经追随过高仙芝又中途叛逃的俱车鼻施非常清楚。唐军来了一位中郎将,两位五品将军,两位从五品郎将,六名都尉、四名别将和无数校尉以下低级军官。按将旗统计,总兵力接近或者超过一府。最低也在八千人以上,弄不好要高达一万二千甚至一万五千人。
封常清怎么将这么多兵马不声不响地送到了柘折城下的?莫非他得到了鬼神的帮助不成?俱车鼻施脸色惨白,瞪大了眼睛向四下寻找人帮忙解惑。只见自己平素依仗的左膀右臂们个个嘴唇处都呈青灰色,显然也被唐军的规模吓得魂飞胆丧。
人群中唯一一个脸色看上去还稍微正常些的便是假道士穆阳仁,只见他眨巴着眼睛琢磨了片刻,凑上前,冲着俱车鼻施汗低声说道:“大汗不要慌,外面的唐军来路恐怕有些蹊跷……”
“谁说本汗慌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本汗着慌了?”俱车鼻施恶狠狠地瞪了穆阳仁一眼,厉声质问,“说,外边的唐军到底有何不对劲的地方?你如果又是信口胡说的话,别怪本汗治你动摇军心之罪。”
“我呸!”假道士穆阳仁心中鄙夷,脸上却摆出了一幅神神秘秘模样,理了理思路,试探着问道:“大汗最初得到有关使团的消息,恐怕是拔汉那城那边传过来吧?无量天尊,如果贫道所猜得不错,大汗您中了别人借刀杀人之计了。”
一声道号喊过,登时吸引来无数道愤怒的目光。俱车鼻施完全靠大食人的扶植,才冒领了大宛王之位。麾下文武重臣,以大相白沙尔、左帅加亚西两人为首,都是些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