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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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所部众士卒身上的铠甲皆为王洵临时从嫡系身上匀出,只够老兵们穿戴。被招降的那一干马贼则还是原来的打扮。唯恐起不到威慑效果,昨天酒后,沙千里和黄万山又连夜从宇文至、方子陵等人那里借了几百套号铠,把马贼们也给穿戴了起来。
有道是人“在衣裳,马在鞍”,马贼们也穿上了与正规军同样的号铠,气势立刻是原来的三倍。沙千里与黄万山两个命所有弟兄都拉下护面,先沿着距离柘折城两箭远的地方兜了半个圈子,然后才杀向目的地…俱车鼻施、白沙尔、加亚西、查比尔等人见到,一个个气的捶胸顿足。可想想当年被安西军打得弃军而逃的惨痛经历,终是没勇气出城阻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面面猩红色的旌旗招摇向北。
唐军的队伍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三里,马场内的守军已经接到了示警。登时,所有兵卒便乱成了一锅粥。负责驻守养马场的将领名叫米摩克,因为曾经是个虔诚的拜火教徒,所以平素一直不怎么受俱车鼻施汗的待见,仅是凭着在军中的资历,硬熬到了一个伯克爵位。然而,此人却颇通军务,见身边将士们个个面如土色,抽出刀来砍断了一根木头,大声呵斥道:“怕什么怕你们怕,敌军就不会杀来了么?咱们昭武九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唐军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掏出刀子跟他拼,我就不信拼不过他们”
“米将军,大伙,大伙心里难受啊……”众将士掩面痛哭,羞愧里隐隐带着几分悲愤…死倒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今天大伙放手去拼,也许能将来犯的唐军拼掉。可明天呢,后天呢,在孤立无援情况下,大伙能拼到什么时候?况且大伙跟唐人又没什么怨仇,是大相白沙尔信了天方人的教,非要替天方人做走狗,才一次次将柘折城拖向毁灭的边缘…如今祸事又临头了,惹祸的罪魁躲在城墙背后当地羊,却让无辜的人出来替他挡刀,这也忒不公平。(注1)
“祸的确不是咱们惹来的,可咱们的家都在这里”听出众人哭声中的委屈与不甘,米摩克叹了口气,将声音放低了些,继续鼓动,“白沙尔那老贼能逃,咱们却都逃不得。是男人的,就给我把头扬起来咱们今天不死守了,一道出寨迎敌。即便是死,也让人看见,昭武九姓当中还有男人”
“将军”众将士哭得淅沥哗啦,却大部分都跳上了坐骑。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都是追随米摩克的故旧,迅速开始着手整顿兵马,另外两位百夫长费迪勒与法哈德却属于大相白沙尔一系的“新贵”,不满意米摩克将责任往自家恩主头上推…徒步凑上前,大声抗议,“伯克大人将弟兄们带出去野战,马场谁来守?况且唐军此刻士气正盛,您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本伯克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却有决死之心”米摩克狠狠地瞪了这两个拖后腿的家伙一眼,沉声回应,“怕死你二人尽管逃回城去,别挡着我的道。否则,休怪我手中的弯刀不客气”
“你战死了,营垒中的马匹怎么办?”有白沙尔在背后撑腰,费迪勒才不惧米摩克的威胁,“大汗给你的任务可是,无论如何保全这五千头骏马”
法哈德打仗没什么本事,揣摩人心却是一流…见米摩克身后的亲信手往刀柄处摸,立刻拿对方家眷的性命来做要挟,“对,伯克大人自己战死了不要紧。弟兄们的家眷可都在柘折城内。万一大汗追究起丢失战马的责任来,谁出面替他们说话”
闻听此言,原本已经准备以身殉国的将士们如同霜打了的糜子,顷刻便蔫了下去。米摩克怒不可遏,用刀尖指着费迪勒的鼻子怒骂,“你,你这狐狸转生的小人。大战当前了,居然还有心思拖本伯克的后腿。死守在这里,难道就能守得住么?昨天粮仓那边的战事你也听说过了,五百弟兄,连半个时辰都没坚持到”
“那至少是没有违抗大汗的命令”费迪勒用手推开刀尖,振振有词…“大汗也会知道,弟兄们是为他而死,弟兄们到死,都没有违背他的意愿。”
“对,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们。大汗他老人家自然会给我们讨还公道” 法哈德与费迪勒并肩而立,七个不服,八个不应。
“你,你……”老将军米摩克被气得直打哆嗦,却最终将弯刀砍下去。咬碎了半颗牙,将血吐在地上,厉声质问,“那依照你们两个,咱们该怎么办除非大汗他肯派军来援,否则,咱们根本不可能将马场守住…”
“您老可以自己一部分弟兄出去迎敌。我们两个带领本部兵马死守”费迪勒想都不想,痛快地给出答案,“大汗昨天没派援军,今天不一定就不派。只要咱们坚持到底,说不定就能让唐人知难而退”
“你,你们……”米摩克看看面前的两个胆小鬼,再看看身边那些满脸迷茫的弟兄,把心一横,大声喊道,“好,就依你们。弟兄们,愿意跟我前去拼命的,上马迎敌。不愿意拼命的,尽管躲在营垒内。我倒是要看看,你们到底能躲到什么时候”
“不想送命的,留下固守待援”法勒迪等的就是这句话,跳开数步,扯开嗓子嚷嚷…
众将士东张西望,一时间,竟然谁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选择。米摩克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促动坐骑,径直向营门外走去。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二人互相看了看,策马紧随其后。受三人的义气所感召,陆陆续续又有四十几名士卒策马跟了上去。其余的瞻前顾后,最终还是求生之心占了上风,低下头,不敢看远去者的背影。
在营门口又等了片刻,确信不会再有弟兄跟上来,米摩克笑了笑,低声命令。四十几名轻骑抽刀在手,于其身侧集结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米摩克又笑了笑,回过头来大喊,“排这种队形还有屁用。锋矢队列,跟我冲”
“跟上伯克大人” 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两个大声呼喝,催动坐骑,护住米摩克的两翼…四十几人如同一只飞蛾,逆着上午的日光向远方的烟尘扑去。风在耳畔呼啸,血在心中激荡。
由于经常被战马踩的缘故,地面非常坚实。米摩克磕打着坐骑的腹部慢慢加速,慢慢将呼吸调整到最佳节奏。这些临战技巧都是俱车鼻施当年亲自教给他的,很久以前,俱车鼻施也跟他一样,拥有一腔热血和一颗骄傲的心脏。而现在,他们都老了,老得记不清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对面的唐家仿佛没有预料有人居然敢出来野战,行进中的队形瞬间停滞了一下…米摩克要的就是这个机会,用力一催马,冲着唐阵中央的帅旗方向奔去。几名唐军士卒仓促前来拦截,被他一刀一个,相继砍二人于马下。身后弟兄迅速跟进,将其他几名唐将吞没。
“径直往里冲,不要恋战”米摩克大喜,快速调整战术。他麾下这些弟兄都是连命都豁出去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听闻主将的喊声,立刻丢下对手,顺着米摩克冲开的缝隙长驱直入。
唐军队伍越来越乱,一瞬间,居然被攻击者冲开了条巨大的缝隙。米摩克左砍右劈,如同疯虎。其他四十几名弟兄也舍生忘死,奋勇向前。
唐军被杀得抱头鼠窜,很多人竟然在与他们接触之前,拨马逃走,将脊梁骨直接露了出来。米摩克喜出望外,猛砍几刀,从背后砍死两名唐军小兵。然后弯刀再度指向已经避开了的敌方将旗,大声喊道,“不过如此,冲过去,剁翻了它”
“夺旗,夺旗”安延九与石神奴等人也惊喜莫名,扯开嗓子大喊。他们跟在米摩克身后,迅速转了个弯,将唐阵冲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再度扑向对方主将。
周围的唐军纷纷闪避,在军阵中露出一片巨大的空白。两面旅率旗与攻击者擦肩而过,却不做任何动作,仿佛主将的生死与他们无关。又有一面校尉旗远远地避开,如同躲闪瘟疫。米摩克心中的狂喜一阵接着一阵,惊诧也一阵接着一阵。
“这真的是唐军么?”他皱着眉头自问。记忆中,唐军可不是这般容易对付。正迷惑间,战马已经冲到了对方的主将眼皮底下。一把木槊迎面刺来,直戳他的胸口。米摩克只用了一招,便将木槊砍成了两段。挥手又一刀劈向对方的脑袋,半途中,却被另外一把木槊横刀推偏了刀锋。
“是你?”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瞪圆眼睛,冲着对面的唐将追问。
“是我”沙千里丢掉半截木槊,推开面甲,“米将军,沙某就知道你会主动攻出来”
注1:地羊,鼹鼠的一种。胆小怕光,遇到危险便缩在地下装死。却习惯到处打洞。草原上经常能看到它们打出的一个个土包。
第三章霜刃(六上)
“你们……”米摩克自知上当,带领麾下兄弟就想往外闯。好不容易才让猎物上套,沙千里怎肯再给对方逃命的机会儿?从亲兵手中夺过令旗奋力一挥,立刻有几队精锐士卒策马包抄了过去,一冲一兜,将闯入军阵中的猎物们切成了数段。
随即,疾驰中的马队再度一转,血肉横飞,十数名追随米摩克多年的老兄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倒了下去。
米摩克疼得肝肠寸断,拨转坐骑再度冲向了沙千里。到了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先前阻挡自己入阵的唐军兵卒,与现在围杀自己的唐军兵卒无论在个人身手,还是相互之间的配合,都不在同一层面上。敌将先前根本就是拿一群疲兵故意示弱,将自己诱入陷阱当中,然后再慢慢试图猎杀。
他本有决死之心,却不甘似这般稀里糊涂地死去。他要死也死个明白,那一万数千唐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一伙不入流的马贼,穿上唐军的衣服,会变得如此强悍?
“跟上将军!”“跟上将军!”见米摩克放弃突围,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也大叫着拨马转回。他们二人身后的弟兄,如今已经十去六七,剩下亦是人人带伤,却个个断然拨转坐骑,哪怕心中清楚的知道,今天这一回头,便不再有活着突围的可能。
仿佛跟米摩克心有灵犀一般,沙千里挥了挥令旗,命弟兄们再度闪出一条通道。米摩克带着仅剩的十几名残兵长驱直入,直到距离沙千里一丈远的地方,才再度被一道槊墙堵住去路。奋力拉住坐骑,他冲着对面的敌方主将大喊,“姓沙的,你可是唐人?”
“的确,非但沙某是唐人。沙某麾下的这些弟兄,也个个都是唐人!”沙千里点头称是,笑容之中洋溢着自豪。
二人从前一个是格尽职守的下层的武将,一个是家底单薄的落魄马贼,相互之间没少打了交道。为了避免暴露实力,导致河中诸侯的联手剿杀,先前每次与米摩克遭遇,沙千里都是亲自断后掩护着弟兄集体逃命。断断续续两年多纠缠下来,跟米摩克彼此之间已经熟得没法再熟,故而,今天刚一交手,隔着一层面甲依旧被米摩克叫破了真实身份。
只是今日,沙千里已经无所畏惧,笑着看了看对方,又诚恳地补充:“俱车鼻施那家伙不值得你为他拼命,你投降吧。拿下柘折城后,我便向铁锤王求情,让他放你平安离开!”
他欣赏米摩克的为人,因此不忍对方死在自己刀下。谁料米摩克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环顾了四周围拢而来的唐军,如梦呓般问道:“你投了铁锤王?你原本是个军人?”
“正是!”既然对方已经被围得插翅难飞,沙千里便不再做任何隐瞒,拱拱手,笑着回应,“不瞒米将军,沙某本来就是安西军的一个老卒。这回,重归铁锤王麾下,也算是回了娘家。投降吧,沙某可以对天发誓,保你和你身边这些弟兄无性命之忧!”
一番好心再度被直接忽略,米摩克第二次举目四望,喃喃地回应,“怪不得,每次我都抓不住你。怪不得,以你的实力,原本可以轻轻松松做个大马贼头,却心甘情愿缩起来给别人做小。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一个主意。”
“降不降给个痛快话,别拖延时间。没有人会过来救你。你也不可能冲得出去!”黄万山不似沙千里那般好脾气,见米摩克既不上前拼命,也不逃走,只是一味地喋喋不休。唯恐此人再玩什么鬼花样,举起长槊,厉声断喝。
他这厢一动,周围的嫡系部曲立刻做出了配合。两百名刚刚换过铠甲兵器的老兵齐齐向前催马,登时将被围困在军阵中央的敌人压得无法呼吸。米摩克侧了几下身子,避开几乎顶到胸口上的槊锋。然后抬起头来,看看那两百名精锐老兵,又看看挤在老兵外围那些新被唐军收服的马贼,摇了摇头,再度苦笑着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大汗他半生纵横,到头来却被一群乌合之众吓破了胆子!”
“的确!”反正不可能放被围的任何人逃走,沙千里也就实话实说,“你判断得很对。我们这边的弟兄,的确是一群七拼八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并且总共只有两千出头。可谁能想到你的俱车鼻施汗,竟然连出城一战的胆子都没有?投降吧,他不值得你去死!”
“别跟他废话。王将军还等着咱们的消息呢!”黄万山不满意沙千里对一个煮熟了鸭子还如此客气,抢过他的话头,大声断喝,“投降,或者死。你自己选。别以为还能走得掉,刚才是我跟老沙故意放你进来的!”
“投降,或者死!”
“投降,或者死!”四百七十余名将士齐声呼喝,声浪震得人群中的“猎物们”前后乱晃。
西域诸族或多或少都跟突厥人有一些血缘关系。传统当中,亦不曾以向强者屈服为耻辱。几个浑身是血的部族勇士被唐军的呐喊声吓得魂飞天外,相继丢掉了兵器,滚落于马下。另外数名部族勇士虽然兀自紧紧握着手里的刀,却都将眼睛转向了米摩克,目光里边充满了祈求。
对于被吓破了胆子的弟兄,米摩克不以一词苛责。对于身边那几道期盼的目光,米摩克亦视而不见。他只是呆呆地举目四望,看看头顶上的穹庐一般的蓝天,看看四面无边无际的荒野,仿佛永远看不够,永远舍不得一般。直到周围唐军的呵斥声又起,才猛然醒转,冲黄万山拱了拱手,笑着打招呼,“这位黄将军,想必当年也是安西军的一员?!请恕米某有眼无珠,这两年多来得罪了!”
别人一客气,黄万山反倒被弄得手足无措,连摆了几下手,才虎着脸说道:“你也是恪尽职守,算不上得罪。投降吧,听老沙一句。不为自己,还要为身边这些弟兄们想想!”
“如果我老米有朝一日,带兵打到你家门口,黄将军会投降么?”米摩克笑了笑,低声反问。
“这……?”黄万山又是恼怒,又是钦佩。楞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冷冷地道:“你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了。也好,既然你自己要死,黄某就成全你。弟兄们,举槊……”
“诺!”几十名距离“猎物”最近唐军齐声答应,同时奋力将手中长槊平端。只待黄万山的手落下,便会策动坐骑,将猎物们捅成透明筛子。见到此景,又有几名先前陪同米摩克踏入陷阱的勇士赶紧丢下兵器,跳下坐骑。以免遭受池鱼之殃。而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等最后三五个,则舍命扑上,用身体在自家主帅周围护成了一道单薄的围墙。
“且慢!”千钧一发之际,米摩克好像改变了主意。将兵器丢在地上,大声喊道。
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大喜,赶紧命弟兄们将攻击暂且停顿。正准备说几句安慰话间,却又见米摩克冲着周围团团作揖,“你等都走吧,别陪着我做无谓的牺牲。今天,死老米一个已经够了。”
“将军!” 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等人失声痛哭,丢下兵器,却不肯离开米摩克身侧。米摩克轻轻推开众人,策马走向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