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2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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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已经临近京畿的缘故,通往长安的官道修得很平整。大宛马的四蹄腾起来,一个时辰轻松能跑出五六十里。凭着冯姓太监的印信和身上的飞龙禁卫黑皮,一路不断从驿站索要补给,几匹宝马轮换着骑乘,晓行暮宿,才是第三天清晨,已经过了咸阳,长安城遥遥在望。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活着回来!”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方子陵忍不住低声感慨。几年前,他也是穿着同样一身飞龙禁卫的衣服,追随在王洵身后“逃离”了长安。而今天,他和王洵已经都不能算无名小卒,却依旧要逃来逃去,如同丧家之犬。
“是啊!”王洵叹息着附和了一句,心中也是好生感慨。当年在长安城中时,他对此地厌倦至极,无时无刻都想要离开。然而在数千里之外,那些曾经令他厌恶的东西迅速被淡忘,留在心中的,全是甜美的回忆,无比绚丽,亦无比鲜活。
“我当时还跟家里人说,去个一年半载,就能衣锦还乡呢!”方子陵笑了笑,对着路边的垂柳,仿佛从婆娑柳梢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稚嫩的影子。
“我也是。跟家里人说好了,出去躲一年半载就回来。谁能想到去了这么久?!”王洵咧了下嘴,微笑着点头。杨氏和王氏两路神仙打架,殃及宇文至和他两条小杂鱼儿。为了躲灾,他不得不听从封常清的建议,进入白马堡大营,穿飞龙禁卫的衣服。然后骊山扫雪,然后京师平叛,然后在曲江池看到贵妃娘娘和他的前夫幽会,然后在大漠当中受到哥舒翰的追杀,然后楼兰部落遭遇老狐狸,然后疏勒,然后大宛……一桩桩,一件件,被烟尘遮盖住的往事,潮水般涌心头,令他几乎无法自已。
从头到尾,冥冥中仿佛都有一只大手推着他走。他根本无法逃避,也无法选择。做纨绔之时,唯恐被人当蚂蚁踩死,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拼命往爬。做了校尉,还是命如蝼蚁。做了郎将、将军、大将军、采访使,重兵在握,本以为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一回头,却发现已经做了安西大都护的封四叔,轻而易举地被人将头颅砍了下来。
这条青云路他走够了,再也不想继续往前一步。从今以后,皇帝也好,太监们也好,安禄山也好,统统都远边去!谁爱杀谁就杀谁,谁爱造谁的反造谁的反。老子不伺候了!老子躲到大宛去,任你们的斗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待中原尘埃落定,老子把印信往廊柱一挂,不告而去。从大宛往西数万里,还分布着几百个国家,谁还真有本事将老子从人堆里揪出来。
想到可以带四个老婆躲极西之地去做富家翁,他心中的伤感立刻一扫而空,周围的景色亦跟着显得愈发亲切可人。正回头欲跟万俟玉薤等人闲侃几句对未来的规划,却发现对方眉头紧锁,手僵硬地搭在了腰间刀柄。
“怎么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急袭而来,王洵也用手按住了刀柄。“情况不对么?你们看到什么了?!”“有哭喊声!就在前方岔路口。”万俟玉薤和王十三两个齐声回应。由于故乡不在长安,他们两个可没像王洵和方子陵那样,坠入了某种挥之不去的伤感当中。而是始终记得自己的职责,盯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哭喊声!这可是天子脚下,谁敢在此地……”方子陵楞了楞,本能地反驳。但很快,他便主动闭了嘴巴。
的确有哭喊声,非常混乱,有男有女,中间还夹杂着牲口的悲鸣,就在前面两里左右的岔路口。隔着密密的柳枝,方子陵根本看不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依稀记得,前方另外一条官道是通往郿县、陈仓方向、在斜谷附近转往剑南道,向西南据说可一直抵达剑南道的昆州。可这大清早的,谁没事儿拖家带口往西南方向跑?注1
“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等方子陵说出心中的疑问,王洵已经策动坐骑冲了过去。此地距离长安城已经不足二十里,如果大白天就有贼人敢在这里打家劫舍,恐怕京畿的局势已经彻底失控。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推断,前方岔路口的哭喊声骤然增大,有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嚷,还有几个男人在大声喝骂。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叫,天地间刹那清静了,只有晨风扫过柳梢,送来一阵阵血腥气。
“住手!”王洵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腹,同时厉声断喝,“飞龙禁卫在此,你等休得张狂!”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在柳荫下出现。岔路口正在打劫的一众强盗们闻言抬起头,先是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楚了锦袍的龙爪标志,又突然裂开嘴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哄笑:“滚,滚你奶奶的。飞龙禁卫,飞龙禁卫怎么了,了不起啊。有本事跟叛军拼命去,别耽误了老子们发财!”
注1:昆州,即现在的昆明。
第五章不周山(五下)
“你等到底住不住手?!”王洵大怒,拔出腰间横刀,在半空中虚劈。看打扮,对方更像是长安附近的混混,念着几分旧时的“香火”之情,在没彻底弄清楚情况之前,他不想伤害对方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一阵放肆的哄笑,仿佛看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般,混混们放弃了在“猎物”身上搜刮,抄起木棍、草叉和镐头,乱哄哄围拢过来。
“这匹马不错!”
“杀了他,杀了他!”
“揍死这胡吹大气的窝囊废!”
乱哄哄地叫嚷声中,混混们蜂拥而上。王洵先是向后躲了几步,然后被迫再度后退,当发现对方的确准备杀死自己时,再也按捺不住,挥刀拨开一根刺过来的草叉,然后顺势一抹,砍下了四根手指。
“啊,杀人了,杀人了!”草叉的主人惨叫,抱着断掌满地打滚。其余的混混怒不可遏,愈疯狂地冲了上来。王洵寡不敌众,接连砍伤了几名混混,自己身上也连挨了四、五下,疼得痛彻骨髓。好在对方的兵器实在太差,才没受到致命伤。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等人匆忙赶到,看到主帅遇袭,勃然大怒,抡起横刀便往混混们的头上剁去。“啊——”“啊——”“啊——娘——”,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地,当血光飞溅开之后,混混们终于发现,眼前这伙飞龙禁卫与先前自己认识的那些窝囊废不可同日而语。尖着嗓子大叫一声,丢下兵器就逃。
“哪里跑?!”万俟玉薤等人策马欲追,却被王洵低声制止,“别搭理他们,看看地上还有没有活着的,问问长安的情况!”
“诺!”众人答应着跳下坐骑,从地上扶起被洗劫者。一共有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三岁左右的幼儿。两个男人后脑被镐头击碎,显然已经不成了。两个女人中较为年青的一个用剪子捅破了自己的腹部,奄奄一息。另外一个年龄稍长的,则把孩子搂在怀中,两眼一片茫然。
“大嫂,大嫂,没事了。没事了!”方子陵看得心里酸,一边安慰着对方,一边扯下自己的披风,试图盖住女人的被撕得千疮百孔的衣服。这份善意的举动只换回来一声惨叫,仿佛看到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般,女人抱着自家孩子,拼命往后缩,一边缩,一边大声哀告:“别过来,别过来。放过我们娘俩,放过我们娘俩!值钱的东西都在车子里,都在车子里!全给你,全给你!”
“我……”方子陵被弄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站在了原地。万俟玉薤在江湖上混得时间长,经验丰富,知道这女人是被吓出失心疯了。从马鞍后解下水袋,兜头盖脸泼将过去。然后大声断喝:“闭嘴!我们是飞龙禁卫。谁稀罕你这点东西!赶紧醒醒,孩子快被你勒死了!”
“孩子?!”女人抬起湿漉漉的头,大声惨笑。“哈哈,孩子。对,孩子。军爷,求你放过孩子。求求你,他还小。你要什么,我给,我全给……”
说着话,她将已经昏过去的孩子轻轻地放在身边。然后迅开始解自己的衣裙。万俟玉薤的老脸登时也涨成了茄子色,从方子陵手中抢过披风,丢在女人脸上。然后侧过身体来,冲着王洵轻轻摇头:“不成了!她这个样子,得马上请郎中。迟了,恐怕下半辈子就得变成个疯子。”
“孩子呢?!”王洵低声询问。
“我看看!”万俟玉薤低下头,试图检查一下孩子的情况。被披风盖住的女人却冷不防爬了起来,手里抓着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直奔他的太阳穴。“天杀的,我跟你们……”
饶是万俟玉薤身手利落,也被逼了个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对方制住,正欲想办法善后。前方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嘈杂,“拦住那辆马车,拦住那辆马车,别让他跑了。前面的军爷,赶紧搭把手儿,好处分你一半儿!”
紧跟着,一辆由两匹枣红色骏马拖曳的铜装车呼啸而至。若不是王洵等人躲得快,差点就被撞翻在车轮之下。
危难关头,方子陵和万俟玉薤再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个抱起疯的女人,一个抱起昏睡中的幼儿,迅速跳到路边。铜装马车被官道上的几具尸体一绊,车轮立刻失控。亏得驾车的驭手经验丰富,断续拉了几次缰绳,才在车厢翻倒之前,将马车停了下来。
还没等车辆停稳,后边的追兵已经快追上。根本不看地上死者的惨状,伸手便扯住车辕,“刘大人,赶紧跟我们回去。礼部衙门里怎能缺了您老呢?!”
众寡悬殊,驾车的驭手也不敢反抗,乖乖地闪到一边,冲着围拢上来的人群发呆。铜装车的主人见无路可逃,轻轻咳嗽了一声,慢慢从里边推开车门,“诸位好汉且慢动手,诸位好汉且慢动手。刘某这里有几句话说!”
“有什么好说的。您老可是万金之躯!”围在马车旁边的,大多都做市井无赖打扮,但其中两个身材较为强壮的,明显是行伍出身,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你就这样走了,让我们到哪领那一万吊赏钱去!好好回去做您的礼部郎中,我等也好跟着沾点儿光!”
“别逼老夫,别逼老夫……”刘姓官员放声嚎啕,握在手中的刀子晃来晃去,就是舍不得向自家脖颈上抹。有名无赖手疾眼快,冲上前,一把将刀子抢下,大声呵斥,“给脸不要脸是不?想做忠臣,您早干啥去了?赶紧跟老子回去,否则,休怪老子拿大耳刮子伺候你!”
“万岁啊,微臣对不住您啊……”刘姓官员挨了训,哭得愈大声。众无赖们懒得再理睬他,七手八脚将马车调转方向,押送着赶往长安。从始至终,都没拿眼睛往穿着飞龙禁卫的王洵等人身上瞄。
“站住!”见对方马上就要扬长而去,王洵忍不住大声喝止!“你等要把这位大人劫到哪去?光天化日之下,就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这位军爷真会说笑话!您指的是哪朝王法啊!”无赖们回过头,以极其轻蔑的目光扫了王洵两眼,撇着嘴数落,“想分红,您老自己到前头守着去?别跟老子唧唧歪歪!即便是你们家边老太监,老子也没功夫尿他!”
“找死!”虽然对方骂的是仇人,王洵依旧怒不可遏。双腿一夹大宛马,迅速横在了众无赖面前,“把马车留下,否则,休怪王某不客气!”
刀锋上的血痕还在,被初升的日光一照,发出刺眼的红光。众无赖被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迅抽出兵器,“想来硬的,好。以为穿了一身蛤蟆皮,老子就怕你们了!啊……”
“啊……”
“弟兄们并肩子上,这厮玩真的!”
“杀了他,杀了他!”一片混乱的叫嚣声中,王洵挥刀杀入了人群。万俟玉薤、方子陵和王十三带领其余侍卫结阵而上,如镰刀割庄稼般,将无赖们纷纷放倒于地。没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市井无赖们哪是百战老兵的敌手,转眼间,便被砍了个人仰马翻。两名明显是行伍出身的家伙见势头不妙,各自从车辕处解下一匹坐骑,转身就逃。王洵策马从后面追了上去,一刀一个,将他们抹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前后不过弹指功夫,众无赖已经纷纷了账。王洵磕打马镫,快来到铜装车前,一刀劈飞车门,“哪位大人在里边,出来说话!”
“哎,哎,饶命。军爷饶命!”刘姓郎中吓得连魂儿都快掉了,连滚带爬地从车厢内跳出,跪在地上冲王洵磕头,“军爷,您想带小人去哪就去哪!小人绝不敢再逃了,绝不敢再逃了!”
“你还想往哪逃?”王洵被对方奴颜婢膝的摸样恶心得直想吐,“眼下京师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些地痞无赖到处杀人抢劫?”
“您老……”刘姓郎中被问得一愣,迟疑着抬头打量王洵。“你老不是来路上截人的?你老是从北边回来的?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爷,您可真开眼了!”
说罢,居然不再回答王洵的话,冲着半空中连连拱手。直到万俟玉薤的刀柄又敲到了脑门上,才跳起来,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们几个,赶紧保护本大人去追赶圣驾。到了目的地之后,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瞎了你的狗眼!”万俟玉薤又一刀柄敲下去,将刘姓郎中敲了个头晕眼花,“老子是飞龙禁卫,只听皇上和高大将军的调遣。你个小小郎中也配要求老子保护!说,京师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圣驾去哪里了?”
“你们竟敢……”刘姓郎中被打傻了,捂着脑门楞了好半天,才终于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京师什么情况,本官也不大清楚。你们回去找边大人问问,就知道了。本官忙着……哎呀,哎呀,别打,别打了,我说,我说!军爷,军爷,求求您高抬贵手!”
“下贱胚子!”万俟玉薤收起横刀,愤愤地啐了对方满脸吐沫。刘姓郎中被打得怕了,不敢用手去擦,蹲在地上,哭泣着数落:“你们,你们不敢跟叛军拼命,欺负,欺负我个文官,算什么本事?算什么本事?啊?整个京师,整个京师里头谁不知道,边令诚已经跟安禄山那边接洽好了,待叛军主力一到就立刻投降!你们这些飞龙禁卫,早就改换了门庭,姓了安了!哎呀,下官说的都是实话,别打了,别打了,下官说的真的都是实话!眼下京师里没人主事儿,所以您老从北边来才不知情!”
“万俟,别打了!”王洵在马背上晃了晃,差点没一头栽下坐骑,“让他说明白些,叛军主力现在抵达京师没有?皇上呢,皇上奔哪个方向跑了!”
“还没,只有崔乾佑派的使者前来接洽。边令诚已经决定投降了,百官们能跑得都跑了,跑不动的便准备跟着边令诚一道降贼。下官感念大唐皇恩,哎呀,别打!下官觉得安禄山成不了大事,所以准备去追随圣驾。圣驾据说去了陈仓,准备从那边转道入蜀。更具体的,下官也不知道了。军爷,您老行行好,把下官放了。下官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念您的恩情!”
“陛下什么时候逃的?太子呢?城中其他人呢?”
“皇上是本月十三号凌晨,也就是前天后半夜跑的。太子和丞相也跟着跑了。其他人谁都没告诉。百官是上朝时发现不见了皇上,才开始纷纷跑路……”
“城中百姓呢,宗室呢,没人管了?”王洵心中急得火烧火燎,瞪着刘郎中追问。
刘姓郎中冲着王洵可怜巴巴地作揖,“军爷啊。这个节骨眼儿,谁顾得上谁啊!您老要么回去跟边令诚一道去迎接大燕皇帝,要么去蜀中追随陛下。无论怎么着,下官都跟着您走不就行了么?!路上咱们慢慢再说这些细节也不迟啊!再耽搁,再耽搁,后边就又有人追上来了!”
“哪里也不能去。你去咸阳,把京师里的事态知会给当地官员!”王洵强压心中愤懑,迅速作出决定。凌晨路过咸阳时,他根本没进城停留,所以也不清楚当地的官员知道不知道天子已经跑路的消息。但是根据沿途景色判断,恐怕当地的官员和百姓们十有七八还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