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2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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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心未乱之前,长安城虽然岌岌可危,却未必没有一搏之力。而如今,弟兄们想撤离的嚷嚷着撤离,想投降的谋划着投降,想隐姓埋名的忙着转移这一年多来抢掠到的金银细软。谁也不愿再与大唐的兵马开战,更甭提前几天刚刚决定的,那个偷袭安西军的大胆计划了。
即便是当日提议者本人,老太监边令诚此刻也变得六神无主。献出长安城给唐军,换取大伙平安撤离的策略,其实是他一手推动的。并且在整个与大唐朝廷的联系过程里,他都没少使了力气。而昔日结识的那些朋友,鱼朝恩、李辅国等,也的确曾通过隐秘渠道,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只要他能促成叛军离开长安,天子非但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还会在内宫之中,给他留一个合适的位置。谁料想,这个原本对他万分有利的计划,和另外一个偷袭安西军营地的计划一样,在执行过程中完全变了味道。变得再也不由他控制,并且与他原来的预想大相径庭。
“怎么会这样?!”边令诚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发觉事情不妙,立刻换了衣服,急匆匆往节度使行辕赶。谁料往日畅通无阻的行辕,此刻却大门紧闭。平素对他陪着笑脸,张口闭口大人长,大人短的节度使牙兵们,则个个竖起了眼睛,死活不肯替他向内通禀求见意愿。
“别以为甩了咱家,你等就有好果子吃!”边令诚又气又急,冲着节度使行辕的大门跳脚,“咱家在皇宫中行走的那些日子,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里边放马呢!你等没等卸磨就想杀驴,早晚有遭到报应的那一天!”
众节度使牙兵们懒得还嘴,垂下眼皮,就像看死人般看着他。边令诚被看得头皮发紧,脊背后发凉,接连后退数步,犹豫了片刻,躬身求肯:“几位弟兄,念在边某平素对你等未失恭敬的份上,替边某通传一回吧。就跟李节度说,千万别中了敌军的分化瓦解之计。只要他耐得住性子,咱家肯定有办法替他寻到更好的出路!”
“边大人您还是明天再来吧!我家大人正忙着商议军务,非领兵之将,一律不见。”当值的牙兵统领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耐着性子敷衍,“再说了,无论是走是留,都不会今天就着手执行。你又何必非难为小的们呢!”
“等做出决定就什么都晚了!”边令诚急得大叫,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软语相求。可是无论是他是如何软磨硬泡,牙兵们就是不肯帮忙。正急得火烧火燎间,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门响,有个身材极其矮小的侏儒,提着一支朱批令箭,在四名亲卫的簇拥下,从牙兵背后挤了出来。
“贾大人!”
“贾兄!”
对待那个侏儒,牙兵们态度与对待边令诚截然不同。纷纷让开道路,拱手打招呼。侏儒贾昌也不端什么高官架子,笑嘻嘻地拱手相还。一边走,还一边跟这个说几句闲话,跟那个聊几句趣闻,与大伙亲密无间。
“贾大人,贾大人留步!”终于看到个熟悉面孔,边令诚跌跌撞撞往前跑。一把扳住贾昌的肩膀,大声叫喊,“贾大人救我,贾大人救救大伙!”
“啊呀……”贾昌的矮小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边令诚的“偷袭。”惊叫一声,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其身边的亲卫大急,揪住边令诚,抡开拳头就揍。边令诚本来也带着十几名贴身侍卫,可此刻距离都非常远。看到自家主人挨打,想要冲上前来保护,却又被存心看热闹的节度使牙兵给隔在了外围,无论如何冲不进人群。
“啊,啊,别打,别打,是我,是边某!边某绝无谋害贾大人之意,你等误会了,误会了!”边令诚一边翻滚,一边讨饶。
结结实实挨了十几拳,眼前连金星都冒出来了,才听见贾昌长长地吁了口气,大声道:“哎呀,谁这么缺德?可摔死我了!这,这不是边大人么?住手,赶紧给我住手,你们打边大人干什么?!还不扶边大人起来!”
四名侍卫答应一声,丢下鼻青脸肿的边令诚,转身去搀扶贾昌。在牙兵们挤眉弄眼的嘲笑声中,老太监边令诚呻吟着从地上爬起,走到贾昌面前,躬身谢罪:“不怪他们,不怪他们,是边某鲁莽了。”
“还不向边大人赔罪!”贾昌一边伸手搀扶边令诚,一边向亲卫们喝令。四名亲卫懒洋洋向边令诚拱了拱手,口称“误会。”就又抱着膀子站到贾昌身后去了。边令诚气得火冒三丈,奈何此刻有求与人,只好笑着回应道:“不妨,不妨,边某理解他们护主心切!是边某刚才鲁莽了,不该那么用力拉扯贾大人!”
“老边你也是!”贾昌得着便宜就卖乖,“什么话不能慢慢说,非冲过来把我扯个大跟头。就我这两尺半的身子骨,哪经得起你那么折腾。算了,既然是误会,咱们就都别计较了。走,到我那喝几盏去。刚刚叫小的们弄了只狗来下锅,滚上三滚,神仙都流口水!”
“我,我真的有急事找你!”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边令诚哪里有心思跟贾昌去吃上不得席面的狗肉。跺了跺脚,高声强调,“是关系到你我性命的大事。他们不肯让我进去,你跟张留守关系近,麻烦替我带句话给里边的人,就说……”
“关系到你我性命?!”贾昌用令箭掏了掏耳朵,满脸狐疑。“怎么可能关系到你我性命?!我又没得罪过什么人!况且我不过是个玩杂耍的侏儒而已,到哪里不是玩啊!”
“可,可郭子仪根本没打算放咱们活着离开!”边令诚唯恐自己无法说服贾昌,接连放起了狠话,“他如果真心想放咱们走,就不该限定十日的功夫。他如果真心想放咱们走,就不该说不管王明允那厮的私人恩怨。你以为跟王明允那厮有仇的,就边某一个么?他和他麾下那些弟兄,家不是在长安城内,就是在渭水边上。京畿道被咱们糟蹋成什么摸样,你又不是不清楚。这毁家亡国之恨,他肯轻易放下么?”
“不至于吧?!”贾昌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茫然。“老边你可别吓唬我。我个子小,胆子也小。那王明允我见过,挺大气的一个人啊。当年为了宇文至的事情,我还给他帮过忙呢!”
不提宇文至的名字还好,一提起来,边令诚更是气急败坏,“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谁还会记得?若说对宇文至那厮的好处,谁及得上大燕国雄武天子。可雄武天子才西去没几天,姓宇文的就怂恿着田承嗣反了!”
第六章大唐(七上)
当年宇文至因为封常清的死愤而反出了唐营,去投靠叛军。安禄山得到消息后大喜过望。很快就亲自召见了他,并委以重任。然而宇文至却好像天生脑后生有反骨,今年春天,不待安禄山尸骨变冷,就又怂恿着顶头上司田承嗣造了安庆绪的反。
安庆绪闻讯大怒,勒令河北大都督史思明在一个月内平定叛乱,砍下田承嗣和宇文至的人头送往洛阳。谁料史思明却听信了田承嗣、宇文至两人的说辞,认为安禄山死因蹊跷,也跟着后者一道扯起了反旗。
可以说,大燕国的处境之所以如此艰难,与史思明、田承嗣两人脱离掌控有极大关系。而宇文至在这其中,无疑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如不是他辜负了安禄山的信任暗中放水,田承嗣未必能悄悄地积聚起那么大的力量。若不是他突然祭出了替雄武天子安禄山报仇的大旗,史思明的也不会反得那么理直气壮。
5“那跟王明允一个样,都长了幅虎狼心肠。从来不知道感恩,对丁点儿私怨,却是睚眦必报。当年我在安西军中之时,就看出来他们不是好东西。可惜周围的人都碍着封常清的面,死活拦着不肯让我收拾他们!”唯恐贾昌对危险掉以轻心,边令诚挥舞着手臂,继续大声鼓动,“你只记得自己曾经帮助过他们,人家说不定还恨你当年狮子大开口呢。况且你贾昌这两年一直跟张通儒走得近,万一唐军入城后追究起来……”
1“我只是个斗鸡儿罢了,哪里入得了张留守的法眼!”贾昌脸上的笑容满面凝固,手捂胸口,轻轻拍打,“你可别乱说话。害了我,你又能捞到什么好处?!走了,走了,张通守交代的许多事情要急着办呢,改天再跟你慢慢聊!”
7说着话,低头向旁边一绕,就要扬长而去。边令诚见状大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死死扯住贾昌的衣角,“不能走,你不能这么走了!我有要紧事要跟李节度和张通守当面说,你必须帮我这个忙!”
z“有你这么求人帮忙的么?”贾昌用力挥了两下胳膊,无法挣脱。转过脸,眉头紧皱,“我说老边啊,你就不能消停点儿。这长安城明摆着守不住了,你又何必硬拉着着大伙在这里等死呢?”
小“咱家,咱家只是不想让大伙着了郭仪的道!李亨那厮跟本没有耐性,只要咱们鼓起勇气再于城内耗上个把月。他肯定会逼着郭仪不附带任何条件放咱们走!”边令诚扯开嗓子,将自己的想法再度大声重申。
说“可要是守不住这个把月呢?”贾昌看了一眼他,冷笑着问。“眼下城内有多少弟兄你也知道。今天来一个李嗣业,明天来一个白孝节,后天再来一个仆固怀恩,人家有的是人往上堆,咱们的兵马呢?等弟兄们都耗光了,是你老边拎着刀上城头,还是我这矮子上?!”
网“这个…”边令诚习惯了驱赶别人替自己卖命,亲自提刀上阵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肯做的。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逃离,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可是就这样走了,咱们就连,就连改,就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了。以后的日……”
“大伙现在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心思管以后!你如果非要去见李节度和张通守他们,我也不拦着你。可我保证,他们不会为了你老边,你老边的几句话,就冒着被郭仪困死在城里的风险。”
他的意思是李归仁等人不会因为边令诚的个人安危,而赌上全体将士的性命。虽然没说得太直接,可闻听者无不意会。边令诚迟疑了片刻,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头跟在贾昌身后往回走。走出几步,猛然又站住,盯着贾昌的手问道:“你拿的可是张通守的令箭?!他究竟派你做什么事情?!麾下那么多人不用,非得麻烦你?!”
“嗨!人家都有要紧事情做!贾某怕被大伙扔下不管,就主动揽了清理仓库的差事。”贾昌心中大惊,脸上却依旧是一幅跟你细说也无妨的表情。
“清理仓库?他们要带着粮草走?!”边令诚连声追问。
“废话,不带粮食,弟兄们不得全饿死!”贾昌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回应。
跟粮车走在一起,肯定不用担心被大队人马抛下。从安全角度,贾昌的解释合情合理。然而边令诚此刻却不愿意相信,他现在就像个受了惊了老狼,周围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敏锐地竖起耳朵。
前一阵自己提议出城反咬安西军,李归仁和张通儒明明同意了,可过后却不知为何没付诸实施!而那几天,姓贾的恰恰带着一帮优伶,在张通儒家中替他贺寿!现在,郭仪提出的条件明显还有讨价还价余地,姓贾的为何又这么着急帮张通儒整理行装。莫非他……?
越看,边令诚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两只眼睛慢慢变,瞳孔处幽光四射。这姓贾的刚还说跟王洵有交情,如果大伙在撤退途中被王洵追杀,他只要在粮草车上点一把火……
想到这儿,边令诚不寒而栗。正准备着立刻将贾昌扭住,到张通儒面前告密。却又听见贾昌笑着提议:“说实话,这活是贾某硬着头皮接下来的,只是为了能跟着大伙一起走。老边你常年在安西做监军,对如何管理粮草辎重应该比我熟。不如这样,你也过来跟我一道忙活吧。一来咱们两个能搭个伴儿,二来么,清点了粮草辎重数目再去向李大人和张大人汇报,他们也不会不见你!”
“嗯!”边令诚砰然心动,已经绷紧的神经瞬间又松懈了下来。如果贾昌真的跟王明允有勾结的话,他就不会把彼此间过去的交情四下宣扬了。而手中握着大军的粮草,日后应变的机会也多一些,即使不能献给郭子仪,谋取朝廷谅解。至少,还能确保不被贾昌在关键时刻付之一炬。
想到这儿,他苍白的脸上,迅速绽放出一丝明媚的笑容,“边某,边某哪敢当此大任。不过,不过既然贾侯爷开了口,边某总不能拒绝。这样吧,我只管替你出谋划策,至于听与不听,完全靠你的判断!”
“哪能只是出谋划策呢。谁不知道,当年安西军的后勤补给,全都落在您老的肩上?!”贾昌大喜过望,跳起来,轻拍边令诚的肩膀,“我正愁没法着手呢,干脆,就全交给你了。贾某做个甩手掌柜,在一旁看热闹便是!”
说着话,点手命人将边令诚的坐骑牵过来,与自己并络而行。转眼来到仓库所在,向当值武将出示了令箭,对方接过去核对了一番,连忙打开了营门。
长安城的粮草辎重储备至少还够大军坚守半年,所以需要清点整理的物资数目非常庞大。贾昌性子跳脱,对着账本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便觉得索然无味。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呻吟般道:“原本以为是件事儿,谁成想这么熬人!不如咱们两个先找地方吃盏酒去,这里交给弟兄们得了!”
“贾大人尽管去!”边令诚急着掌握一项权力,以便为日后绸缪,笑了笑,非常理解地回应。“边某替大人在这儿盯着,等把所有东西收拾整齐了,再找贾大人汇报!”
“那得到什么时候,恐怕一整夜都无法忙完!”贾昌瞪圆了眼睛四下看了看,低声抱怨。
“不妨,边某习惯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在前面打仗,边某于后方比这儿还忙!”边令诚笑了笑,顺口回应。猛然想起安西军中的往事,心里一紧,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凉。
当年在安西军中,自己也不仅仅是处处跟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针锋相对吧。很长时间,双方相互曾经配合得非常默契。可后来为什么变得势同水火?彼此之间好像没多大仇恨,怎么非要杀二人而后快呢?!
他想不出答案,只觉得自己这辈最轻松的时光,就是替高仙芝与封常清保障后勤补给,一同在西域建功立业的那段日子。只可惜,那些日子只是匆匆一瞬便过去了,过去便不再回来。
“那我可真的要走了?!”贾昌根本体会不了边令诚此刻复杂的心境,抬起头,试探着再度询问。
“走吧,这里交给边某,贾大人尽管放心!”边令诚忽然像变了个人,眼睛盯着账本,全神贯注。
贾昌像占到什么大便宜般,拍手而笑。转过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走出仓库大门,飞身跳上了坐骑,又回过头来,凝神向里边回望。
天色已经擦黑,边令诚的身影被烛光倒映在窗纱上,专心致志。看着此人的身影,贾昌幽然叹了口气。然后迅速磕打马镫,向自家府邸冲去。
“谁在大街上纵马?宵禁时间到了不知道么?”有巡夜士兵听见马蹄声,冲出来喝问。
“奉张通守之命,清理仓库中粮草辎重!滚开,耽误老子的事情,你担待不起!”贾昌趾高气扬地亮出张通儒给的令箭,马不停蹄。
第六章大唐(七中)
西京留守张通儒擅长弄权,平素就连李归仁对他都要忍让三分,底层将士更是轻易不敢得罪。巡夜士兵看到了令箭,又看到了手持令箭的人是贾昌,赶紧陪了个笑脸,快速让到路边。
贾昌也懒得跟这些人计较,骑着马,埋头赶路,不一会儿,便回到了自己靠近西苑的一处宅院里。
这个宅院原本属于李唐皇室,专门用来饲养斗鸡,全盛之时,里边的斗鸡有五千余只,在哨子的命令下结阵而舞,每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