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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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几乎等同于在劝哥舒翰造反了,站在稍远处的忠武将军鲁炅皱了皱眉,发出了一声轻咳。他也是哥舒翰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但由于身上没有突厥族血统,所以永远也走不到对方的亲信圈子里去。但对于哥舒翰的知遇之恩,心中依旧非常感激。
哥舒翰循声扭头,怒气冲冲地瞪了鲁炅一眼。却发现对方的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而是抬起头来,微笑着与自己的目光相接,双眼中充满了期许。
猛然间,哥舒翰觉得自己的心脏动了一下。燃烧的怒火迅速衰减。真的要跟安西军来一场火并的话,自己有必胜的把握么?过后朝廷追究起来怎么办?难道还能真的造反不成?且不论麾下的将士未必肯追随,即便包括忠武将军鲁炅这种汉人将领也遵从了自己的号令,最后又是为谁辛苦一场?
‘没有大唐,您老人家连屁都不是!’顷刻间,族弟的话,又回荡在哥舒翰耳畔。令他的头脑愈发清醒。按照突厥的传统,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可以做所有突厥人的大汗。哥舒部眼下虽然日子过得红火,当初在族中地位却排不上前十。论血统,火拔归仁,跌思太两人都比自己距离阿史那家族亲近得多。特别是火拔归仁,是后突厥大汗阿史那默啜的亲外孙,可谓如假包换的名种名血。
倘若自己愤而造反的话。哥舒翰眯缝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恐怕即便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到头来,突厥大汗的金冠也戴不到自己头上吧!想到这一层,他的心态愈发冷静,意味深长地还了忠武将军鲁炅一眼,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扫视了擦拳磨掌的火拔归仁和跌思太等人一圈,摇摇头,低声道:“这口气,肯定要从封常清头上找回来。却不可因为私怨而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你们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更妥帖的办法?”
“这……”火拔归仁和阿思泰两个耸耸肩,默默退回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刚才,他们两个心中的确存了将哥舒翰架在火上烤的心思,没想到对方却不肯上当。既然他哥舒翰自己默认,离开大唐他就屁也不是,大伙还替他操那个心作甚?老老实实等着看热闹罢了!
将二人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哥舒翰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这就是他的同族,总把别人当傻子,自己当做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总是在互相倾轧中寻找快乐,却不知道将自己的同族踩进泥沼当中,事实上自己也同样被人看扁。早知道如此,自己当初又何必辛辛苦苦提拔他们?还不如原封不动保持前节度使王忠嗣大将军的安排,至少,不会令河西军像现在这般,如同一盘散沙。
这都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总是急于证明自己比前任高明,结果害得昔日的同僚纷纷借故离去。总是相信自己的同族比其他将领更忠诚勇敢,结果却使得河西兵马战斗力每况愈下。总是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提拔起来的那些家伙,却一个个都丝毫不懂得感恩。
有股冰冷冰冷的感觉,渐渐涌上哥舒翰的心头,浇熄了先前的怒火,却令他愈发感到压抑和痛苦。火拔归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跌思太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没有他的大力举荐,阿布思此刻应该在居延海边上给人放马,而浑惟明那厮,充其量顶多当个从五品别将,还是带队冲在第一线,替主力挡箭雨的那种。他们理应与自己一条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事实上,他们每个人肚子里都藏着单独的一册账本!
还有高适高达夫,最可恨的是这厮。自己把他从一个不得志的县尉,直接提拔为节度使幕府掌书记。本以为可以借助他的文笔,替自己张目,免得明明打了一个大胜仗,还被那些不开眼的读书人侮辱,说什么“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谁料,此人到达河西之后,竟然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诗都没写,却每每破坏自己的好事。这次,如果不是他从中横插一脚,古力图也许早就把姓王的校尉收拾掉了,根本不会引出随后的一系列麻烦!(注1)
想到此节,哥舒翰挥出一拳,重重地打在身边的朱漆廊柱上,“来人,去,让高达夫速速前来见我。浑唯明,你跟左车两个去。带上本部兵马。如果姓高的胆敢推三阻四,你们两个就直接把阳关城给我端了!”
注1:“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此句中的石堡,位于青海湖附近,与前文提及的石头堡名字类似,却不是同一地点。这句唐诗是讽刺哥舒翰为了建功立业,牺牲无数部下的性命,强行攻克的吐蕃的石堡。以将士的鲜血给自己换了一身标记着身份的紫袍。相传为李白所作。但也有人认为是时人托李白之名所写。
“诺!”浑唯明和左车二人肃立拱手,回应的声音老大,却没有任何进一步动作。见到此景,哥舒翰脸色登时一沉,“怎么,难道本帅的政令,已经不能出此帐门了么?”
“大帅……,嘿嘿嘿……”“大帅息怒!”浑唯明和左车继续讪笑,互相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补充道,“那个,那个高达夫,不是,不是已经被您给关起来了么?”
“哦?!有这事儿?”哥舒翰以手扶额,低声沉吟。好半天才想起来,早在半个多月之前,高适就已经从阳关城赶来觐见。可当时自己正在火头上,连中军帐都没有让此人进,就命人将其软禁了起来。
“就在,就在校场左侧的那个小楼里关着。当时,您还说,要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唯恐哥舒翰贵人多忘事,浑唯明笑了笑,低声提醒…
他的好心,只给自己换回了一个大白眼。“用你多嘴!”哥舒翰狠狠瞪了他一记,“看,我都被你们给气糊涂了。去,你们两个,把高达夫给给我叫来,不,给我押过来!”
“诺!”浑唯明和左车二人拱了拱手,怏怏地去了。片刻之后,即一左一右“伴”着高适走了回来。他们两个为了哄哥舒翰高兴,故意摆出了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谁料被当成俘虏看待的高适却没有大祸临头的觉悟,先是微笑着向一众同僚点了点头,然后冲着倒在地上的帅案之后肃立拱手,“阳关城代都督高适,见过节度使大人!”
“你还敢来见我!”看到高适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哥舒翰心里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莫非,你嫌本节度的脾气好,不敢杀你这个酸丁么?”
虽然做了半辈子落魄文人,高适的胆子却一点儿也不比在场的将军们小。明知哥舒翰正在气头上,却继续装傻充愣,“不敢来见大帅?为何?高某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帅的事情,为何不敢来见大帅?以大帅的地位,杀了高某自然是轻而易举。可是高某却不知道,哪里做得错了?居然让大帅恨到如此地步!”
“你早就该死!”哥舒翰恨不得当头给高适一记。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来,佩刀已经被自己刚才砍断了。瞪圆了冒火的眼睛左右扫视,准备在帅案上寻找一个趁手的家伙。无奈帅案现在还倒在地上,镇纸、令箭、笔筒全都被撒在了脚底下。
“大帅是找刀么?”高适笑呵呵上前两步,解下腰间横刀,连鞘一并递了过去。“高某这里有一把,但是,用刀之前,高某斗胆请大帅当众明示所犯罪状,好让高某死后能做一个糊涂鬼!”
眼看着高适捧着兵器距离主帅越来越近,左右亲卫赶紧闪身上前拦阻。待看到高适那施施然的模样,又讪讪地退开了半步,愣在了当场。
“都给我滚远边上去!”哥舒翰怒不可遏,抬起腿,一脚一个,将丢人现眼的亲信们踢开。他是正经八本的武将出身,身材比做了半辈子落魄文人的高适魁梧的不止一点半点儿。甭说眼下高适的举止没有丝毫歹意,即便是对方意图行刺,哥舒翰也有足够的自信不会让对方找到任何机会。
几脚踢完了,他心中对高适的恨意反而不那么浓了。劈手夺过对方献上来的横刀,用力抽出半个刀身。“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杀了你,也不会惹来任何麻烦!这刀,这刀不是我送给你的么?你这该掉脑袋的杀材,你还有脸带着这把刀?!”
“的确,此刀为大帅所赐!”做了半辈子小吏的高适对人心的把握极为到位,笑了笑,轻轻点头,“大帅当日以此刀赠高某时,曾经有言,希望高某持此刀,替大帅清理干净阳关城附近的盗匪。如今,玉门关、沙洲、阳关三地之间,匪患已经彻底绝迹。是以,高某可将此刀交还给大帅了!”
“你这……”哥舒翰骂不下去了。把高适丢到阳关城去历练,他的本意是想借着大漠的寂寥,煞煞这个书生身上的傲气,让此人今后彻底对自己俯首帖耳。谁料从没有过行伍经验的高适高达夫第一次独当一面,就展现了除了惊人的治军天赋。非但令阳关城守军的面貌焕然一新,并且通过几次干净利落的战斗,打得大雪山脚下的一众盗匪屁滚尿流,再也不敢靠近阳关城半步。
功劳是实实在在的。所谓的“罪责”却见不得光。如果此刻强词夺理杀掉高适,恐怕今后整个中原的文人,都会以自己为靶子。这种可能遗臭万年的事情,哥舒翰在清醒的时候才不会去做。“呛喨”一声将刀刃收起,奋力丢还给高适,“你这靠耍笔杆子吃饭的酸丁,本帅说不过你。滚吧,滚回阳关城吃沙子去,这辈子再也别来见我!”
“为何?”高适后退了半步,卸去了横刀上的力道,然后又笑着追问。
“本帅不想再见到你了,行不?”哥舒翰彻底被弄没了脾气,瞪圆了眼睛大喊,“本帅见到你,就想杀你,行不?听清楚了没有,听清楚了,还不赶紧给我滚!”
“原因?”高适根本不为对方的怒火所动,笑了笑,心平气和地继续询问。
“本帅见不得你这种幸灾乐祸的模样!行不!”哥舒翰上前半步,跳过帅案,伸手去扯高适的胸口。“你现在高兴了,是不。得意了,是不?你的那个朋友平安被周啸风接上了。你不用再替他担心了。本帅的安排全部落空了!行了不。你还想要什么?难道非得把本帅气死不成?”
“王校尉是白马堡大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我有什么好替他担心的。”高适将手中刀鞘往前一递,刚好又送到了哥舒翰抓向自己的巴掌中,“属下只是奇怪,以大帅的身份,与一个小小的校尉会有什么怨仇?怎么就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呢?”
“我……”哥舒翰握住刀鞘的手猛然僵硬了一下,眉头紧锁。对啊,我跟姓王的有什么冤仇?他在内心深处自问,肚子内的火气登时小了大半截。
当初派人追杀王洵等人,只是为了还杨国忠一个人情。说实话,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武官,在河西军内一抓一大把,所以在哥舒翰心里,根本没把此人当一回事!直到后来古力图所部七百余人全军覆没的消息传了回来,他才感觉自己的虎威受到了挑战。所以宁可冒着与安西军起武力冲突的危险,也要派族人潜往且末河畔,许给几个游牧部族好处,借他们的手为自己“报仇雪恨”。
归根结底,哥舒翰跟王洵之间没任何过节。先前只是太没把后者当同类看,后来则是觉得颜面受损,一心想把场子找回来。而这些“折辱”全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换了无论任何一个人与王洵异地相处,都不可能在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情况下,不做丝毫挣扎。
高达夫处事圆润,又不拘小节,所以跟大伙的关系都混的不错。刚才,帐中诸将几乎人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见到哥舒翰居然被高适三言两语给问住了,以浑唯明、鲁炅两个为首,大伙又暗中不住点头。“到底是耍笔杆子出身的,就是能言善辩。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不会应付得如此轻松!”
感受到周围关切的目光,高适耸耸肩,还以善意的一笑。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哥舒翰,后者立刻又板起脸来,厉声喝道:“我怎么跟他没冤没仇,难道,难道古力图就白死了么?”
这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了。亏得他有脸说出口。高适闻之,笑了笑,慢吞吞地反问道:“大帅,古力图将军当时带了多少人?王校尉麾下有多少弟兄?以七百精锐,劫杀一百个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最后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这种人,值得大帅为他出头么?”
“你!”哥舒翰被问得又是老脸一红。古力图是他的心腹不假,但高适所说的话,却句句属实。带领七百老兵,劫杀一百个没见过血的新丁,以有心攻无备,最后却落了个全军覆灭的结局。河西军的脸面,算是被古力图给丢光了。即便此人当初能活着回来,自己也得砍掉了他的脑袋示众。所以此人还不如死在外边干净!至少不用自己再看了生气。
在突厥人的传统当中,弱者向来没有生存的必要。所以,表面上虽然还是装得怒不可遏,哥舒翰心里已经认同了高适的说法。然而就这样轻松放对方过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大帅的脸没地方搁,咳嗽了几声,继续板着面孔死撑:“可古力图毕竟是我的人。不能就这么白白死掉。你们都是我的人,只要我在这位置上一天,就不能让你们被人欺负。否则,我也不配做这个河西节度使。”
“多谢大帅照顾!”众将一齐抱拳,强忍着肚子里的笑意回应。
在大伙眼里,哥舒翰就是这么个人,虽然贪恋权力,好大喜功。但对于他看得上的将领,的确非常仗义。并且很懂得为心腹们的前程着想。特别是对待同族,更是优厚有加,即便犯了再大的错误,也从不真正下狠手对待。长此以往,哥舒翰在军中就难免就落了个有恩无威的局面。大伙心中感激他的厚待,却不是非常畏惧他的权威。
马屁声刚落,高适已经正色拱手,“大帅对属下仗义,这点在西域人尽皆知。但是,大帅可曾想过,封常清这人治军向来以铁腕闻名,这回,怎么突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校尉,花费这么大的力气?甚至不在乎去捋杨国忠的虎须?”
“这……?”一日之内,哥舒翰已经是第三次被高适给问愣住了,心中不禁有些羞恼,“我怎么知道那瘸子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向都是特立独行!”
“那大帅可曾知道,当年突厥王庭每次出征,都会在谁面前供奉香火和牺牲?!”笑了笑,高适以目光扫视全场。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自从光宅元年,大唐单于道安抚大使程务挺被武则天抄家灭族之后。突厥人每次对外用兵之前,便在这名曾经多次打败自己的战神塑像前祭祀祷告,希望能借到对方的威风。
可这跟姓王的校尉有什么关系?一时间,非但哥舒翰有些发傻,帐中诸将亦是满脸迷惑,静静地看向军帐中央,等待高适给出答案。
“王校尉之曾祖相如公,与程务挺将军之父名振公,乃生死兄弟。”笑了笑,高适侃侃而谈,“二人当初曾经一道于窦建德手下谋生。归被高祖收服后,又曾经与徐世籍一道,为大唐平定四方立下了汗马功劳。二人虽然没能塑像凌烟阁,可也算山东将门中的顶尖人物。朋友故旧,军中无数。在长安时,我听人说,如今陛下追思高祖、太宗开国艰难,曾有为徐世籍、程名振等受子孙拖累的功臣平反之意。所以,封常清才像宝贝一般,眼巴巴将一个小小的校尉抓在手里。只有大帅,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树一堆敌人出来!”
事实上,关于王洵的身世,高适也仅在酒桌上匆匆听人说起过一嘴。但此刻信口东拉西扯,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特别是听在火拔归仁和跌思太等突厥族将领耳朵里,本来就注重血统,加之又对程名振父子的盖世武功佩服得无以复加,登时,后悔得连连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