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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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名感到知觉不断恢复,随着麻木范围渐渐缩小,逐渐向着胸前退去,手臂和腹部都传来锥心刻骨一般的疼痛。部下报告清军正在撤退时,邓名能咬牙抵抗着剧痛,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轻轻点下头。
等传令兵离开后,邓名策马缓缓前进,向江边行去,他要亲眼看看清军的举动。
“今天我有些操之过急了。”邓名在心里想着:“李国英披甲的步骑总计一万一千,我只有八千,想一口吃掉他实在太贪心了。官兵厮杀这么就,确实是强弩之末,而李国英还有数千以逸待劳的后备部队,差点我就因为贪心被他打了个反败为胜。”
现在邓名身边的四千甲兵中,有一半是苦战良久的疲兵,对面正在撤退上船的清兵的披甲数目其实也不必明军少多少。
“我已经歼灭了清兵大部,只要稳一些,等全军收拢后就会对李国英有压倒性的优势,他们现在要逃跑也是知道这点。就是因为我贪心,不但让自己受伤,还让大军陷入险境。”邓名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赵天霸已经骑马来到他旁边。
北路的明军几乎被击溃,在最后一阵中伤亡数百人,如果不是邓名及时杀到吸引走赵良栋的注意力,赵天霸和他身边的近百明军也势必全军覆灭。见到邓名后,赵天霸惭愧地说道:“提督,卑职无能,损兵折将。”
邓名想告诉赵天霸:这都是他本人的错,是他低估了李国英和赵良栋,是他制定了错误的计划而不是部队指挥官的错。
但邓名却无法把这些话说出来,麻木感已经缩小到前胸一小块了,痛感一浪接着一浪袭来,邓名感到自己快要无法维持在马上的姿态了。
“赵兄,扶我一把。”邓名从牙缝里吐出轻轻一句话。
赵天霸看了看邓名的脸色,急忙伸手扶住邓名叉住腰的手臂,邓名吸了两口凉气,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提督,下马休息一会儿吧。”赵天霸关切地说道。
“不行。”邓名感到中那一箭就好像是被一柄铁锤在胸口种种地砸了一下,他保持僵硬的姿势不变,向江边清军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战斗还没结束。”
在战斗没有结束前,邓名不敢冒让士兵士气动摇的风险,别说现在李国英他们的主力还没有离开;就是看到清军乘船离开,邓名也不敢说对方就不会杀个回马枪——虽然这种可能性极低,但今天邓名亲眼见到了李国英和赵良栋的凶悍,他一定要竭尽全力稳定军心。
……
除了赵良栋的亲兵外,其他的清军都已经撤退上船,李国英再次命令近卫用旗号向水师重申一遍刚才的命令:先拔锚者斩!
在李国英的严令下,清军的水师都停在近岸的位置上,所有弓箭手都在面向岸边的这一侧,张弓搭箭准备掩护赵部撤退。
不过明军并没有紧紧地逼上来,刚才任堂指挥体力最佳的明军部队试探攻击了两次,在训练有素的赵部面前丝毫占不到便宜。
邓名看了一会儿,意识到除了士兵战斗技巧这个问题外,自己的指挥官的指挥水平也差对手太多,就下令明军后退列阵,单纯用弓箭进行一些骚扰。
赵良栋时刻观察着明军的阵型,指挥亲兵分批撤退上船。由于李国英预先的安排,所有的船只都还有空位,而不是需要赵良栋所部尽数挤上几条空船。
看着赵良栋不慌不忙地指挥撤退时,同样是身经数十战的张勇和王进宝也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们的手下也不停地向上游方向张望,唯恐看到明军水师的旗号、风帆。
终于,李国英登上江船,下令船队起锚,清军的船只一条接着一条,开始启航向下游驶去。
赵良栋和最后一批亲兵登上小船,向依旧等在那里的几条船划去,李国英正在其中的一条上向他挥手,那条船上的标营卫士也向他喊道:“赵将军,总督大人在这里。”
登上了李国英的坐船后,赵良栋翻身拜倒:“末将何德何能,竟然总督大人涉险看顾。”
本来赵良栋有些瞧不起李国英,觉得对方不过是左良玉手下的一员不算出色的部将,也就是坚守保宁的本事,每次和西营、闯营野战时都没有表现。无论是洪承畴从陕西抽调赵良栋等人,还是吴三桂南下的时候,李国英都榜上无名,这更让赵良栋觉得川陕总督不过如此,能和他一样抬旗不过是朝廷看在李国英的岁数和资历上照顾他而已。
“呵呵,若无赵将军,今日这三千五百多披甲势必无法逃脱险境。”李国英笑着把赵良栋搀扶起来,他心里早就知道那些被选去西南的将领一个个眼过于顶,无论是赵良栋、还是张勇、王进宝都多半觉得这个川陕总督的职务能落在他头上只是因为川陕无人罢了:“我们要再与邓贼决一雌雄。”
“是,总督大人说的对。”赵良栋连声称是。
李国英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看到好几个军官频频回头,一个劲地向上游看去,摇头道:“若是贼人水师能赶来,你们看也无用,若是贼人无法赶来,你们也不用看。”
几个军官都面红耳赤,纷纷向李国英低头道罪。
而赵良栋则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抬头对李国英道:“末将在想,邓名到底是如何做到后退二十里,而不全军溃散的呢?”
刚才在战场上,赵良栋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个,现在他总算闲下来了,就开始琢磨起来。
“当真了不起,”李国英颌首道:“仅此一点,邓名真有点武侯风范了。”
……
看到清军退走后,邓名绷紧了的精神也松弛下来,但仍不敢大意:“多派探马,沿江跟踪,不要让清军有回头偷袭我们的机会。”
只要清军真的退走,那他们抛弃在大营的辅兵,还有散步在周围山林间的部队也就是明军的囊中物了。
“再坚持片刻!”邓名在心里鼓励自己道:“清军走了,我不用再留在外面了,只要再保持这个姿势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回营躺下了。”
但尽管拼命给自己鼓劲,邓名还是无法继续坚持下去,清军的退去更让他失去了大部分的心理负担。
在回营路上,邓名再也抗不住胸腹间的剧痛,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无力地向马背上趴下去。
周围正向邓名欢呼的明军士兵都停住动作,看着显然痛苦不堪的统帅。
邓名竭力想再次挺直腰,免得军心浮动,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整个人瘫在马背上,只能勉强不掉下马去。
“贼人射中了我的脚趾,”邓名知道自己的痛苦状已经无法继续掩饰,他只能将手垂下去,放在脚面上,对那些关切的面孔说道:“痛极了!”
第60节战俘
李国英弃军逃走,清军大营中的士兵也没有了继续抵抗的斗志,在得到明军不杀俘的保证后就开营投降。
虽然明军是胜利者,但军队同样疲惫不堪,没有了乘船追击李国英的念头。接下来一连三天,明军都在修整部队,搜剿藏在山里的清军散兵游勇,同时甄别抓获的俘虏。此次明军俘获王明德、胡文科等十一名清军将佐,驻地从广元、保宁到汉中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参将原本是西安守将,这些将领和他们手下大部分都是之前半年被李国英从各自的防区抽调到重庆的。
“此次我军战兵阵亡和伤重不治的共计四百七十二人,其中小一半是赵千户所部,被赵良栋所害;辅兵阵亡三百三十人,大都是掉队后被清军杀害的。”邓名现在依旧行动不便,任堂等人统计好数字后,就在他的病床前向邓名报告:“还有五百余人负伤卧床,他们正在恢复中。”
邓名点了点头,能熬过头三天的伤员,挺过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明军中现在施行了不少邓名制定的卫生条例,比如清洗伤口一定要用煮沸过的水,包扎的绷带也同样要在沸水中煮过,而且每日都要更换。有一部分伤员是一度被俘的明军官兵,战后明军从清军手中解救出了数百名战俘,不少人都受到了殴打。
“清军死亡一千八百余人,现在还有一千五百余人负伤,我军遵照提督的命令,也对他们进行救治,同样每天清洗伤口,更换绷带。”从黄州开始,邓名就下令救治清军伤员,他也知道下面的人在执行中肯定会稍微有些走样,肯定不会把他们和自己的伤员一视同仁。不过邓名也不要求他们做得尽善尽美,这只是一个大原则,在邓名看到这些人都是中国人,其中多数还是曾经的穷苦百姓,就是清军的战兵有不少当初也是被强征来的壮丁。
“加上这些负伤不起的清军外,此战我军共计抓住了二万四千名俘虏,其中有一万八千名辅兵,剩下的六千多战兵中,有二百八十名是李国英的标营卫士;六百多名王进宝和张勇的贵州援军,都是他们的亲兵;余下的都是重庆来的。”
任堂做完报告,停下来等在一旁,等候邓名的命令。
邓名想了一会儿,下令道:“王进宝和张勇的亲兵,都押送去建昌交给狄将军处置。其他的甄别一下,看看有多少愿意跟我们去成都。”
后续的甄别工作又进行了几天,战斗结束七天后,邓名已经恢复了不少,能够开始处理比较多的报告。
这期间被俘的清军将佐都和高明瞻关在一起,其中有一个人被发现下令拷打死了一个明军俘虏,邓名称这是不可宽恕的杀俘罪。执行这个命令的亲兵都被挑出来,与贵州的援兵关在一起,将来会被邓名一起送去建昌。被送去建昌的小兵肯定会成为苦役奴隶,至于将领本人,交给被杀的那个俘虏的亲朋,由他们行刑替死难者报仇。
经过甄别后,五千五百多名重庆战兵有一千五百多人是将佐的亲兵,或是有家眷在重庆、保宁等地。
“我打算把这一千多清兵,与那小三百李国英的标营卫士都放回去。”邓名对卫士们说出了他的打算,高明瞻带兵进攻成都的时候,川西只有农兵,所以邓名不敢把被俘的清军披甲留在成都怕出事,但现在邓名手里有几万浙江义勇,留下四千多曾经的清军披甲也不怕了。
只是这最后的一千多人,或是惦记着家人,或是已经被清军将领长期豢养,邓名觉得带回成都也是不安定因素,既然如此还不如放了。卫士们对邓名的脾气已经很熟悉了,知道邓名不打算杀俘,也不打算花粮食养这些随时可能会逃跑的敌人,放了自然是唯一选择——建昌那边刚刚接受了好几千清军,短期内再送去两千恐怕太多了,对冯双礼军的安全也会构成一定威胁,把张勇和王进宝的几百亲兵送去已经很不少了。
“只是李国英的标营卫士,放了恐怕不妥吧?”赵天霸说道:“要不把这三百人卖给川边的藏人?换些牦牛也好啊。”
邓名摇了摇头:“这次抵抗最激烈的就是李国英标营,把他们卖给藏人和杀了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以后更不会投降了。这次放他们回去,正好让他们知道,只要不像张勇、王进宝那些掳掠百姓,不杀害我军的俘虏,我就不会要他们的命。”
当然,邓名也不会白白放他们回去。
战斗结束十天后,邓名再次穿上盔甲,下令把被俘的清军将佐都带来见他。
被带来营中的共有十四人之多,其中十个是王明德、胡文科等这次被俘的清军将佐,还有四个是以高明瞻为首的成都一战俘虏。
“高巡抚、王总兵。”邓名下令给这些俘虏都准备了椅子,等他们战战兢兢地坐好后,邓名才不紧不慢地对他们说道:“经我仔细检查,你们以往都没有什么劣迹,所以我打算放你们回去。”
顿时营帐内就是一通恭维之声,尤其是王明德那批,喊得更是格外响亮。几千年来,被俘后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所以王明德等人被俘后就一直在天人交战,自己的性命与清廷手中的家人的安全,他们感到难以取舍。可这批人见到高明瞻后,发现四川巡抚等四个人却显得相当镇静,见面后高明瞻马上就告诉王明德,邓名供给他们所需的饮食但从来不进行劝降,好像也无意把他们杀头。
那个杀俘的同僚被邓名绑走处死后,王明德等人又吓坏了,觉得大限将近。但高明瞻却依旧没当一回事,说那个家伙是咎由自取,就好像谭诣也被邓名以谋杀谭文的罪名移交袁宗第带回奉节了,但对高明瞻等人始终很客气。就好比那次把高明瞻绑在船上展览给重庆看,邓名事先也和高明瞻说过,这是怕他跳江逃跑不得已而为之,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高明瞻在邓名军中从来没有受过虐待。
“除了放你们回去外,我还打算把你们的亲兵、心腹都一起放走,这些人已经被你们养熟了,我留在成都不放心。”邓名接着又告诉了王明德等人另外一个好消息。
“提督仁义无双,罪将铭感五内,”王明德激动站起身来,向邓名大礼拜倒。
王明德身后的胡文科等人,也纷纷跳起来,向邓名趴下磕头:“提督真是罪将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再不敢和提督为敌。”
“好了,好了,说这种明知是谎言的东西有意思吗?”邓名挥手打断了王明德他们的陈词,营帐中人人心中有数,这些清军将领回去后肯定还会与邓名继续打仗:“不过我不会白白放人的,我要你们替你们的手下付赎金。”
说完邓名就拿出一张单子,向众人念起来。除了金银以外,邓名还接受布匹、生铁等物资,他倒是不要对方用武器来换,因为他知道李国英肯定不会给:“……除了这些以外,若是农具也可以,我知道川陕总督运了几万把锄头、镰刀、斧头到重庆,还有大批的耕牛和铁犁,本打算用来在重庆、保宁等地开垦军屯的,现在他的两万辅兵都在我手里,这些家伙对川陕总督也没用了。这样吧,给我一头牛、一套犁和挽具再加两把锄头、一把镰刀或一把斧头,我就放还一个人。”
见邓名狮子大开口,王明德等人顿时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高明瞻因为和邓名相处的时间比较长,知道讨价还价不会触怒邓名,就替王明德等人开口道:“提督,一个人值不了这么多啊,下官觉得,一头牛换两个人提督都赚了很多了。”
“一个辅兵你们当然不会用一头牛来换,就是一头牛能换十个人我估计你们也不会来找我;不过我说的是你们的亲兵,他们跟随你们多年,对你们忠心耿耿,我要得其实一点儿也不多,难道牛能批坚持锐,帮你们打仗么?”邓名并不担心对方不肯换人,王明德等人一开始或许觉得能活命就再好不过了,但现在他们肯定得陇望川,想把心腹军官和亲兵都救回去,这样他们回去后也不是光杆司令了:“这样吧,如果你们一次送来十头牛、十套挽具和铁犁,我就还你们十个人,剩下的锄头、镰刀我就不要了,算是给你们的折扣。”
说完后邓名也不和王明德他们废话,就把他们送出营外,命令水师把他们载去浮屠关放下。
“提督觉得李国英答应的可能性有多大?”等高明瞻他们被送走后,任堂问道。
“我觉得很大,这些人和赵良栋他们不同,他们才是李国英真正的心腹部下。”经过这几天对俘虏的审问,邓名知道重庆的清军几乎被一扫而空,留守重庆的一千清兵是从贵州来的援兵,逃回去的三千五百清兵中也有一千五百多是张勇、赵良栋他们的人。即使不算战斗力,光从人数上看,重庆城中的客军数目也要高于李国英的嫡系:“就算李国英再善于拉拢人心,这种主弱臣强的形势能放心吗?”
这场大战,邓名以八千战兵对战一万一千清军披甲,消灭了其中的七千五百人,几乎相当于每个明军都消灭了一个敌人;若是从总兵力上看,更是以两万四千明军击败了三万清军,差不多歼灭了敌军的十分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