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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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嘶声中,南霁云紧了紧自己缚甲的丝绦,悄悄催马,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
他的马蹄上用布包着,因此没有太大的声响,特别是在那七匹马掀起巨大的声势,惊得犬戎营帐中一征嚣闹。故此,当南霁云接近之后,他们才有人发觉。
“谁?”那人用犬戎语喝问。
南霁云根本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他含糊应了一声,一夹马腹。
此前马只是缓缓小跑,被他一夹,顿时加速,象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与之同时,是南霁云手中的弓弦嗡鸣。
黑暗之中,火把照亮了他的视线,那执着火把高举想要看清楚他的犬戎人应弦倒下,火把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南霁云的马冲入了营中!
弓被他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马槊,他站了起来,马槊毒蛇般探出,将一个犬戎挑起。
犬戎的注意力被那七匹奔马所吸引,南霁云突入其中,双手持槊,如劈波斩浪一般,穿入犬戎营寨之中。他所到之处掀起的腥风血雨,令原本就无法判断敌人在何处的犬戎更为混乱。
在犬戎人想来,掀起这般声势,定然就是为了夜袭,却不知南霁云的目的只是穿过他们的包围进入化成城。因此,当南霁云杀破重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敌人只有一个。
“追上他,杀了他!”
对于犬戎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打击几乎不逊于白天被弩矢干掉一半的高层人物!
成百上千的犬戎在后面狂追,无数箭矢蜂蝗一般飞上天空,又雨点般地跟在南霁云身后落下。若不是身上着甲,南霁云早就成了刺猬,饶是如此,在离城头还有百步左右的时候,他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终于不支倒在了地上。
南霁云一个翻滚,甩开马镫,杀破重围,已经耗掉他大半体力,此时此刻,空前的疲累让他几乎难以站起。
“杀,杀,杀死唐狗!”
身后传来了呼喝声,南霁云听不懂这些嘈杂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但能猜得出来。他心中终于觉得一丝恐惧,但却从不怀疑自己破围回来的正确性。
“助我!”他大喊。
此时在城上,叶畅俯身竭力向外张望,同时心里暗暗咒骂自己,为何没有将望远镜弄来。
其实就算有望远镜,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不象是大队人马突袭啊。”高适在旁边道。
“皇甫惟明这厮究竟弄什么鬼?”叶畅也道。
然后他就隐约听到了下边什么声音,因为犬戎那边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把这声音掩住,让他听不真切。他回头问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助我!叶参军助我!”叶畅声音很大,南霁云听到了叫道。但他激战良久,水都未喝一口,嗓子干涩,拼尽全力,也没能发出多大的声音。
“猪窝?是犬戎在骂我们?”高适也隐约听到一点声响,半蒙半猜地道。
“声音似乎不远,让弩手都准备好!”叶畅道。
一听得要用弩,南霁云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大叫道:“是我,南八,助我!”
他挣扎着步行,身后犬戎可是骑兵,因此这几句之间,犬戎几乎就离他不到三十步了。在战马疾驰中,三十步只是一瞬的事情!
这个时候,叶畅终于分辨出南霁云的声音,又惊又喜地道:“是南八——弓弩手,对着六十步外射!”
铮铮的弦声连绵不绝,南霁云觉得自己头上象是有几百只马蜂飞过去一般,然后,在他的身后传来惨叫、痛呼的声音,那急追不休的马蹄声也因之一顿。
他激出最后的气力,三步两步冲到了壕沟之前,壕沟之中没有积水,但是却插满了刺刃,他正犹豫间,那边开始将吊桥放下来。
吊桥只放了一半,背后被弩暂时阻住的犬戎又大举压上,他们也看出这是一个机会,想乘机抢入城中。叶畅厉声喝令弩手不要停止射击,然后对南霁云叫道:“跳,跳!”
不待吊桥完全放下,南霁云拼命一跃,扑在吊桥之上。叶畅见他已经上了吊桥,立刻又令兵士绞起吊桥来。
追着南霁云的犬戎只能对着吊桥放箭,却被城中一波又一波的弩箭射退。南霁云缩在吊桥之后,喘着气,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透阵而出,杀得当真痛快!
见犬戎退去,几个火把扔下来,照亮了南霁云的脸,叶畅向下道:“南八,你没事吧?”
“没事,有劳挂念!”
“放吊篮,将他拉上来。”叶畅又道。
一会儿,一个吊篮被放了下来,南霁云整了整身上东西,发现连马槊都被自己扔了,唯一还保留的,就只剩余一张弓,箭壶里的箭矢都给他射得干干净净。他想要爬上吊篮,却觉得手足发软,根本动弹不得,当下苦下道:“来个人帮我一把……我没有气力了!”
吊篮又被拉了上去,不一会儿,放下一个人来。南霁云半躺着看着,发觉下来的是叶畅时吓了一大跳:“叶参军,你如何下来了?”
“夜透重围,我当然要来看看我们大唐的赵子龙!”叶畅见他身上插着数枝箭,也是吓一跳,不过看到他精神尚好,又看到这几枝箭都不是要害,当下笑道。
南霁云心中顿时欢喜。
第175章恶念凶胆夜开张
南霁云坐在胡床上,面前摆着他渴望已经的酒肉,周围是安全的城池,旁边是一双双敬仰的眼。
这可比犬戎人的千军万马让他难过,他扭来扭去,怎么也不适应这种气氛。
“就这样了?”
“就是这样,南八无能,未能见到皇甫惟明,还在洪济城外将他痛骂了一顿,他只怕绝对不会来援了……”
南霁云这个时候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在洪济城外痛骂皇甫惟明的事情,心知只怕自己将事情搞砸了,当下就从方才冲入万军的兴奋中脱了出来,有些沮丧地道。
周围一片死寂,叶畅咽了下口水,而那边高适轻声道:“保密。”
“对……对,保密,你们都记着,南八将信送到了皇甫大夫面前,皇甫大夫差他入城,与我们相约……相约以狼烟为号,只待狼烟燃起,里应外合,定要将犬戎杀个片甲不留!”
叶畅回过神,看着周围,见都是自己带来的伴当,稍稍放下心来。
李白一把将南霁云面前的酒抢了过来,自己一口喝尽:“对,不过就是死战……原本就不指望……”
然后他就看到叶畅怒视着他,他讪讪笑了笑,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这位大诗人还当真是个大嘴巴,什么时候都管不住自己。
“皇甫惟明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岑参脸色有些发白,这还是他初次意识到,官场中的倾轧,可能比敌寇更为可怕。
“大伙也不必太过担忧,南八闹出这一场,出乎皇甫惟明意料,他只怕也拖延不了……不对,不对!”高适正要宽解众人,突然间眉头一皱道。
几乎是同时,叶畅也以拳击掌:“不对,不对!”
两人对望了一眼,李白露出深思之色,而岑参则一头雾水。
叶畅飞快地跑到屋间后,高举起火把,凑在挂在墙上的地图看着。才看了一会儿,他便嘟囔骂道:“今后我为将,斥侯必需会造沙盘地图……”
这个时候的军事地图,实在让他看不大明白,连东西南北都很难分得清。高适也凑了过来,指着图上一个小方块:“洪济城!”
洪济城离化成城约是四十里,紧接着,高适的手指头开始向一边移去,叶畅等人屏住呼吸,当他的手指停下来时,众人都是大叫:“积石军!”
自去年皇甫惟明向犬戎发动反击以来,阻挡在大军面前的,便只有积石军这座军城了。犬戎便是以此为基地,若能夺下这里,唐军再无后顾之忧,可以直接去攻击石堡城。
叶畅与高适相视苦笑,他们献计的时候,考虑得还是不周,终究比不上皇甫惟明这样在边关征战数年的老将和在官场浮沉几十年的官僚啊。
只怕在高适向他献计之初,皇甫惟明就决意用这个机会攻下积石军。叶畅与高适的计策里,原是乘犬戎出来之时半途伏击,而皇甫惟明表面上赞同了他们的计策,实际上却冲着积石军去了!
“这个……或有疑问吧?”岑参看着地图,将信将疑地道。
“绝无疑问,若皇甫惟明还在,那王难得就必在,王难得早就对南八有招揽之心,岂会不让南八入城?”叶畅双眸中凶芒闪动,若是皇甫惟明和他说清楚这一点,他还不如此恨之,但皇甫惟明却将他们瞒在其中!
众人都沉默了,攻打积石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犬戎主力都被吸引到了化成城来。
“若是我攻打积石军,便会将兵力埋伏在左近,然后令麾下吐谷浑假冒犬戎辖下,只作运送战利品回城,用麻袋装勇士夺取城门。积石军城亦是易守难攻,但只要夺取城门之后,便可以将少数留守的犬戎活活堵死!”
叶畅低声说,李白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夺积石军顺利的话,皇甫惟明回援也会及时一些……啊哟!”
他一拍脑袋,眼睛瞪圆,岑参也是神情不豫。
若他们是皇甫惟明,既然夺了积石军,接下来会做什么还要问?
自然是飞夺石堡城,乘着犬戎人主力尚未归之机,若能连石堡城也夺下,那么如今深入到化成城下的犬戎人便后路断绝,回过头来,他们再关门打狗就是。
能夺回石堡城,皇甫惟明就是立了奇功,除非化成城被破、边令诚身亡,否则他必能借此之功,回到中枢献俘,甚至可能直接留在中枢,进一步窥视宰相之职!
“他倒是对十一郎你极是相信,以为你必能守住。”李白想明白之一点,苦中作乐,对叶畅笑道。
叶畅喃喃骂了一声然后道:“城中有粮,有人,除非是边令诚那猪脑子,否则怎么可能守不住?只要守过三日,积石军的消息就会传来,那时犬戎必然会进退两难……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犬戎大将末卡扎会被我们用绞车弩击杀!”
白日里的战果,因为擒获了几个受伤的犬戎而得知,他以绞车弩伏击,击杀了此次犬戎的副帅末卡扎,其人虽非犬戎赞普家族,但其家长末东则布乃犬戎权臣,仅次于大相没庐穷桑之下。
故此犬戎必急于为末卡扎复仇,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化成城。
“在得知积石军消息之后,犬戎还会有一次拼死攻击,不如此,则无法向末东则布交待。”叶畅道:“撑过这一次殊死攻击,接下来就好办了……”
说到这,他神情露出一丝狰狞,众人看他神色都是一愣,叶畅环视四周,大伙并肩作战,原本的情谊就更进了一步,因此,有些话他就不瞒着了。
“边令诚其人,大伙都见了,况且内监监军,有此先例,此后必为我大唐遗患无穷。”他压低声音道:“皇甫惟明,得此功劳,即使不被拜相,拔举入朝也是肯定的,其人亦是非善类——我欲驱此二人互伤,诸位以为如何?”
“如何互伤?”高适沉声道:“若做得不周密,只怕我们便有灭顶之灾。”
李白笑道:“此事易耳,交与我便是,离了护卫,杀边令诚如屠一犬,而边令诚若死,内监必受震慑,不敢自请为监军,皇甫惟明也会因此获罪……”
这话是叶畅藏在心里的,他不敢说出来是因为还有所顾忌,却不料李白毫不掩饰地说出。叶畅很有些吃惊,但一想李白曾游侠天下,替人仗剑复仇,便又释然。
由李白说出这个打算,也最好不过。坐在那边吃喝的南霁云此时却道:“诸公皆有用之身,不可轻动,某一武夫,得诸公厚爱,此某效力之时也,待乱军之中,某一箭射死边令诚就是,不劳青莲先生污手。”
叶畅笑道:“此事你们都莫与我争,我欲除边令诚之心久矣,到时我自会安排,保管没有纰漏。”
这是叶畅的真心话,边令诚妄图对他的酿酒伸手,叶畅口中虚以委蛇,实际上哪有不转念头除之的!叶畅便是要将酿酒献与权贵,李林甫、高力士岂不比边令诚更值得结纳?甚至直接献与李隆基,都远远胜过边令诚。
原本叶畅只是想暂时应付他,先借他的监军使之威用用,现在看来,这个监军使啥用处都没有,倒不如以他的死来扳倒皇甫惟明。
众人既然下定决心,接下来连着两日死守,心中便有底气。到第三日,犬戎军大举进攻,连在一直在城中战战兢兢的边令诚都被惊动,忍不住上了城头。见叶畅亲冒矢石在指挥,忙拉着他到了一旁。
“叶畅,你实话实说,这城究竟能否守住!”
犬戎连着三日攻城,如今城中守卫折损也已经超过三百人,其中有不少便是边令诚的下属。边令诚的亲信不断将城头血战的消息传回去,得知城池随时可能失守,边令诚便生了新的心思,琢磨着若真不能守,便要人护他突围而走,反正犬戎最看中的是粮草工匠,他或许还能轻骑脱身。
“边公有何指令?”叶畅这三日睡眠不足,因此早就没有翩翩佳儿的风度,眼睛里布满血丝,向边令诚问道。
见周围人都离得远,边令诚压低声道:“我看犬戎声势,不破城只怕不肯罢休。你若是觉得没有把握,不如将南八、善直调来歇息歇息,然后护送我们,缒绳而下,自后城脱身——战马也可以缒下去嘛。”
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南八神射,善直勇猛,有这二人护卫,他心中更觉安适。叶畅也是非要带的,若不带走叶畅,谁来替他赚钱!
叶畅沉着脸,好一会儿道:“边公所言甚是,不过此时却不是脱身之时,要待夜间才行……边公,今日犬戎攻得如此猛,想必晚上防备会疏漏些,到时边公再自后城脱身,如何?”
“你不与我一起?”边令诚讶然道。
“我自然与边公一起走……不过,为防惊动太多人,李太白他们便不能带走了……边公身边,也只能带最多不超过十个亲信,其余人等……唔,边公可令他们上城助战,免得被他们发觉。”
叶畅很清楚太监的心理,边令诚是极度自私的人,虽然他带着五百人来,其中少说有五六十人是他自己招来充作亲信者,但在自己的性命与亲信之间,他肯定选择前者。
边令诚觉得有理,叶畅连好友李白都放弃了,他如何能带着太多人。二人绕城转了两圈,寻找适合离开的地方。见叶畅考虑得这么细致,边令诚再不怀疑,当下道:“叶畅,你莫要担心,此战失利,非你我之责,以一千余人坚守三日,已经是竭尽全力了,那皇甫惟明不肯来援,才是死罪!”
叶畅心中一动:“边公,乘着此时有机会,何不写一封密奏,将此间事情,缘缘本本记下来,免得咱们脱身时慌乱有所遗漏?”
“你说的是,咱这就去写!”边令诚对皇甫惟明是恨极,这几天都在琢磨着如何去告状,听得叶畅挑起此事,他心中怒火顿时被激起:“写好了给你过目!”
叶畅嘿然一笑:“某还要多做些准备,务必使边公撤离之事甚为稳妥——或许在今夜,我会安排一场反击,闹得犬戎鸡犬不宁,乘机安排撤走。”
边令诚连连点头,且不说他急匆匆回去写告皇甫惟明黑状的密奏,叶畅将高适等人请到一处,把边令诚的打算说出来:“这没卵的阉竖,果然要弃城而逃!”
“叶十一,还是你料得准!”李白挑起大拇指:“只是让他手下渲染一番城头的血战,他必定坐卧不安,主动要求逃走!”
“城中人多眼杂,不好动手,而且边令诚的亲信众多,也易走漏风声,但他只带不足十个亲信出去,则是咱们的机会。我会安排好……高公,城中之事,暂时就靠你了,若有人问起我……”
“只说你这几日苦战,如今犬戎退兵在即,你暂且歇息去了。”高适看着李白:“太白,叶十一的军帐,就由你守着,若有人硬闯,你手中的剑直管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