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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盛唐夜唱-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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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贯粗率,此时却做这样精细的吩咐,叶畅便明白,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就连这样的粗人都看得出来。他勉强笑了笑,点头表示谢意,便催马跟上了商队。

覃勤寿送给他的驽马,便成了他此行的代步。

自修武至长安,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在孟津渡过黄河抵东都洛阳,然后过函谷关到潼关之外。另一条则是一直走河北岸官道,至风陵渡过黄河抵达潼关。除此之外,也有走黄河水路至陕州三门峡登岸者。叶畅急着赶长安,而商队却还要去洛阳,因此他中途便与商队分离,自己走河北岸官道,沿途日夜兼程,道行艰苦。

好在此时大唐皇帝李三郎虽然已经沉迷于酒色享乐,整个大唐都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但天下大体上还算太平,再加上叶畅一路行来不欲生事,都极为谨慎,因此,连着十日,都不曾遇到什么问题。

“这便是风陵渡了!”

当奔腾的黄河终于出现在叶畅面前时,他已经到了风陵渡前。风陵渡乃是此时黄河上最大的渡口之一,所谓“鸡鸣一声听三省”。不过在叶畅看来,倒也稀松平常,除了众帆竞渡的场景之外,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此地没有后世壮观的大桥,虽然往来的船只不少,但叶畅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既笨且小的船只。

毕竟,华夏造船技艺是到了宋时才发生一次大飞跃,现在的船不仅小,而且行使甚为不变。

官府在渡口设置了关卡,管理渡河事务,不过现在也只是收钱罢了,象叶畅这般百姓,交了一遍钱,还得自己去渡口寻找渡船。

“郎君莫非是要过渡?”见他在渡口逡巡,那边便有人上前问道。

“正是要过风陵津,不知郎君有何教我?”叶畅见那人模样清瘦,看上去不是歹人,便行礼问道。

“郎君莫非是游走天下的士子?”那人笑着道:“小人不敢当郎君之礼,小人贱姓吕,行九,乃是这风陵津里讨生活的水客。若是郎君信得过小人,便随小人来。”

“咦?”

“郎君放心,象郎君这样的士子,小人可接待得多了,前些时日,便有一个兴高采烈昂扬西去者,一边乘舟一边大叫‘我辈岂是蓬篙人’……”

叶畅闻得此语心中一动:“有些语者,必是姓李吧?”

“咦,郎君如何得知?”

“此人莫非名白,字太白者是也?”

“正是,正是,此人自称正是李太白。”那人笑道:“小人与他同行渡河,听得他一路长啸高唱,可谓踌躇满志,想来是要进京城大用。”

“呵呵,这倒是巧了,不曾想,他竟然就在我之前入京,或许此次于京城中,也可以见到他。”

叶畅难得地觉得心情愉快了些。

因为爱好古典文化的缘故,他对于在历史上留下诗仙鼎鼎大名的李白,还是相当熟悉的。此时李白已经年过四十,却仍然不得志,与吴道士隐居。得到这位道士举荐,他才收到李隆基李三郎的邀请,开始进京。

但叶畅并不知,李白此次进京,比历史上入长安要提前了三个月。

“郎君认识这位太白先生?”那水夫问道。

“闻名已久,只是未曾相见。”

“这位太白先生据言会在骊山多呆一段时日,长安暑气极盛,还是骊山清凉。”

“哦……”

两人一边聊,叶畅一边跟着那水夫到了河边,水夫呼了一声,顿时有艘船从河边停着的数艘小船中过来,船夫赤着上身,露出青铜一般的肌肉,汗如珍珠,便将船撑到了叶畅身前。

“郎君只管上船,郎君一人一马过河,人是三文,马是五文,共需八文钱。”那拉客的水夫道:“我们这边都是做正经生意的,绝不坑骗郎君!”

叶畅看着那小小的船,又看了看自己和马,头皮顿时有些发麻。

这船看上去装不了几个人,而且船底还有积水,让叶畅怀疑,自己连人带马上了船之后,是不是就会将船压沉。他再看了看其余人的船,也都是这般模样。

看来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不过,现在的造船技术竟然这么差劲,河道海路的作用必受限制,若是能在造船上有所革新,亦是一条好路。

虽然收了他八文钱,可是渡船不可能真的只载他一人,还须凑齐一船人才会过渡。好在风陵渡乃是最大的渡口之一,各方人物,无论是商旅还是游士,都在此聚集。不一会儿,那个拉客的水夫便又带来了好几个人,小小的船上,满满当当挤下近十人。

“够了够了,可以走了。”有人催促道。

“郎君再请稍候,再上一人便走。”

“这一船又是人又是马的,足够你们赚上不少了,何必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郎君说笑了,难得近日天气晴好,黄河开渡,我们这些苦哈哈的,都要靠这几日接送些客人,养活一家老小……”

水夫陪着笑,却就是不开船,他们自述生活艰难,一年当中只有区区数月方能摆渡。而且就是这数月中,黄河上的风浪也是他们的致命威胁,每年里总有不少水夫船翻人亡。

“这日上三竿,若再不行,可就赶不上宿头没有午饭,你们要吃饭,我们便不要吃饭?”

叶畅听得等渡人中一个横声叫道,叶畅也觉得腹中饥饿,偏偏此时,一小船飘飘而来,船上积着各色黄河鱼,叶畅见了心中一动,牵着马便又下了船。

“郎君,郎君为何又下船?”那船夫有些慌了。

“腹中饥饿,意欲饱食一顿再渡河。”叶畅笑道:“我见你船上有锅有柴,这里有两文钱,算是向你借锅与柴的——方才那位郎君,听闻你是贩糖的,可有霜糖?”

被他唤住的是一个行商,挑着一副担子,听得要糖,顿时报了个高价。此时霜糖价格极贵,他小行商手中没有,只有红糖。叶畅也不以为意,除了买糖,还寻岸边渔民要了些醋、姜葱和茱萸,再买了一条大的黄河鲤鱼,又将锅洗涮干净,便剖鱼洗鱼切鱼,开始升起火来。

这边才开工,那边有人忽然叫道:“叶施主?”

叶畅听得这声音熟悉,起身望去,只见着释善直这莽头陀一身狼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倒是巧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竟然在此又见到了善信师。”

释善直也是喜笑颜开:“好,真好,总算遇着能管饭的了……叶施主,我饿了!”

“这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既然你来了,一条鱼怕是不足……喂,渔家,再给我条黄河鲤来!”

叶畅又买了一条大鲤鱼,足有两斤重,依样处置好之后,便在岸边开始烹制。他要做的是一款糖醋鲤鱼,虽然材料多有不足,特别是糖用的是红糖,但在他妙手之下,不一会儿,仍然是鱼香四溢,往来之人,多有咽着口水者。

“善直师,你怎么会到这里?”一边烹鱼,叶畅一边问道。

“贫僧倒奇了,你怎么会到这里?”释善直也问道。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都大笑起来。善直虽是莽和尚,但并不笨,从叶畅眉眼中看出他有忧忡在心,并不追问,只是说自己的事情:“贫僧在十方寺挂了两日单,那老和尚恁的小气,让贫僧去理了发之后,便打发贫僧去樵采。贫僧一怒之下,揍了那个道宁,然后便走人了……”

“和尚倒是个爽利人,一言不和就走啊。”对他的话叶畅是绝对相人的,善直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物。

“你不知道,那十方寺里面上上下下,尽是些蠢秃驴,与他们呆在一起呆久了,贫僧只怕也要变成眼里只有香火的浊物了。”

“莫非善直师现在不是浊物?”叶畅与他熟悉,便打趣他道:“我觉得善直师饮酒吃肉,端起碗来吃喝,放下筷子咒骂,不但是浊物,而且还是小人。”

“胡说,贫僧乃是清净白莲释善直。”莽和尚说到这,用手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驾马车出现在河畔。

鱼香味传入了马车之中,马车上的一角车帘被掀起,一张脸从中伸出。

“好香的鱼味,姨姨,可要食鱼乎?”那是一位美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向着内里问道。

“若是无碍,可求一食。”内里的女声回道。

“姨姨放心。”

那美妇跳将出来,这个动作顿时引起众人注意,叶畅专心观察鱼的火候,没有留心这边,可是释善直却一眼看到,顿时一双浓眉拧起:“这妇人好身手。”

叶畅闻言才抬起脸,便觉香风扑面,一个美妇走到面前:“渔家,这渔可卖得?”

“兀那娘子好生无礼,这鱼乃是贫僧裹腹所用,如何卖得?”释善直怒道:“休来聒噪,速回,速回!”

“僧人也能吃鱼?”那美妇柳眉竖了起来。

“阿娥,你且回来,这位师傅,可是少林棍僧。”她身后马车之上又响起一个声音。

紧接着,马车上再下一妇人,此妇人已过中年,虽然保养甚好,却难以掩饰眉角的鱼纹。她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但让叶畅更注意的是她腰间挂着的一对短剑。

“姨姨……”

“既非出售之物,也不必强求,我们过了河再寻地方吃饭就是。”那中年妇人道。

“若是二位不嫌弃,可再去买两条鱼,我为二人烹制就是。”叶畅见着那对短剑心里便有个想法。

“怕是耽误郎君时间。”中年美妇道。

“左右都是赶路,不过是迟半个时辰还是早半个时辰。”叶畅道。

此时前两条糖醋鲤鱼已经烧好,叶畅与善直大快朵颐,吃得和尚满嘴皆油。与此同时,叶畅又开始替那两妇人和她们的车夫烹鱼,鱼半熟之际,突然间后边又有马疾驰之声传来,紧接着有人喜道:“在这里了,在这里!”

那中年美妇皱了皱眉,抬头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笑着拱手:“大娘何离之甚速也?”

“有事。”中年美妇冷然道:“耿郎君相送百里之情,奴已领矣,还请郎君回去。”

“令狐令遣我来相邀,大娘这般做,未免太过了吧?”那耿郎君面露不悦:“令狐令置海内珍肴,虚席以待,大娘却宁可吃这路边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也不愿意赴令狐令之宴席,大娘真如此不识抬举?”

第30章神座弟子借一用

此事与叶畅无关,叶畅自己一身麻烦,因此对于耿郎君和那位大娘的争执,初时是视若不见的。

但释善直却不这样想,他得叶畅招待,吃了那鲜美无比的糖醋鲤鱼,自觉再也不曾吃过这么美味之物,可现在那耿郎君却诬蔑这糖醋鲤鱼乃是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

“兀那酸丁腐儒,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说的是什么?”边上的莽和尚顿时发作,他出身嵩山少林寺,在大唐之时,因为曾救过太宗皇帝的缘故,地位相当超脱,因此根本不怕那耿郎君口中所说的令狐令。

“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说的是你们碗里的东西!”耿郎君冷然道:“和尚,与你无干,莫自寻烦恼。”

正在专心烹饪的叶畅忍不住笑了一下,莽和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那位中年美妇,意识到方才莽和尚无意布了个陷阱给耿郎君,偏偏这位一向自诩有才气的耿郎君上当却不自知。

“好和尚,你敢辱我?”耿郎君果然反应过来,怒喝了一声。

“和尚不曾辱你,是你自个儿说,这东西猪狗都不理睬……叶郎君,好了没有?”

“嗯,火候到了。”叶畅依旧泰然,将锅盖揭开,顿时鱼肉的香味又四溢而出,那耿郎君一路追过来,原本也是饥累交迫,此刻嗅到这样的香味,忍不住就咕嘟咽了口口水。

便是刚才还吃了一条鱼的释善直,这个时候也喉结抖动起来。

那两位妇人也不客气,看起来是在外奔波惯了的,立刻就开始进食。才尝一口,那年轻些的便欢呼了一声:“姨姨,这味道果然上佳,我从来不曾吃过这般美味!”

中年美妇微微点头:“便是在长安与东都,这般美味也不常见。”

叶畅微笑道:“多谢夸奖。”

那耿郎君见这模样,倒忘了寻释善直麻烦,而是不无嫉妒地道:“这算什么,君子远庖厨,这等厨艺,尽为小人之道,便是如易牙般神乎其技,也不过是烹子邀宠,乃至结党祸国之辈!”

这可就是在指着叶畅的鼻子大骂了,叶畅便是泥人,也有几分火性。此事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可这姓耿的先是说他烧的菜猪狗都不理睬,然后又说他这个人是烹子弑君的易牙之流人物。

叶畅非常讨厌这种板着脸指责别人的家伙。

他站起身,见锅下灶台里有烧得一半的柴火,有一截已经烧成了木炭。他将之取了出来,在姓耿的面前晃了晃,姓耿的脸带冷笑,手却握住了腰间的剑。

此时乃是盛唐,盛唐文人的佩剑可不仅仅是装饰用的,在一些文人手中,他们的佩剑,同样是杀人的凶器!

叶畅却是一抖,将火抖灭,然后笑着来到河边一间木屋前,提起树枝便在上书写:“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写完之后,他扔了那柴火,向着周围水员、渔夫拱手:“这里的家什,还请诸位替我物归原主,此间兴尽,意欲渡河,哪位兄台可以送我?”

立刻有人相邀,叶畅牵马上船,释善直不明所以地跟上去。那艘船上已经载得差不多了,水员撑篙摇橹,便将船驾离了岸。

那位“大娘”一直在静静看着叶畅留下的字。

与叶畅当初写在扇上的字不同,这一个月来,叶畅很是用心练了一回字,而且用炭笔写出的,类似于后世的硬笔书法,因此这次叶畅的字还算能入人眼。而无论是“大娘”还是那个耿郎君,也都没有钱起与元公路的眼光,因此都只是觉得,这字写得别有风味。

更有味道的是这首诗。

简短的五言,看上去是在黄河边有感而发,却带着让人不由自主动容的悲悯。

特别是那些在世间底层挣扎、为了生存不得不出没于风险之中的人,当他们看到、看懂这首诗后,忍不住就会产生共鸣。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大娘喃喃念了一声。

“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最初接引叶畅的饶舌水客将诗重复念了一遍。这诗给他的感觉,却比那天那句“我辈岂是蓬蒿人”要贴心。

便是方才将叶畅批得一无是处的耿郎君,这个时候也只能表情讪讪——至少他自问,做不出这样的诗来。

“不想在这渡口也能遇着一位奇人。”大娘道。

“可惜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旁边的美妇道。

这话提醒了那些水客,便有人跟在船后跑了几步,跑到河边大声问道:“题诗郎君,敢问乃是何人?”

叶畅并不想留什么名字,他题一句也只是去恶心那位耿郎君罢了。但他不欲扬名,他身边却坐着一个莽头陀,释善直起身高喊:“题诗者乃修武叶畅十一郎!”

说完之后,他还扬扬得意,一副幸有荣焉的模样。叶畅一顿足:“和尚,你怎么就把我名字报出去了!”

“为何不报,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你这和尚便将俗家名字改成了释善直!”叶畅气得鼻子哼了声:“大丈夫……这世上嘴巴上的大丈夫死得比什么都快!”

他虽是恼怒,却也无法。

他几乎可以想到,这首诗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必然会传开,而水客们定然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讲给其余的经过者。风陵渡乃交通要冲,或许他人还没有到长安,他的名字就会传到长安了。

至于那位耿郎君的记恨,那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善直师,你准备去哪儿?”渡过黄河之后,叶畅抓着缰绳问道。

他没有真生善直的气,这和尚快言快语,性子直爽,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施主去哪,和尚便去哪。”善直摊开手,笑嘻嘻地道:“若是施主说不必,那么和尚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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