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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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饭后许凌云撤了桌,老仆上茶,李效与扶峰就着满院雨声,随口闲聊。
话中所谈无非是数年来边疆军情,朝廷人事调动一事。许凌云收去残菜,才与唐思在院中廊下又开了一桌用饭。
“你们自个来的?”许凌云给唐思让菜:“怎么寻到这地方的,偏僻得很。”
唐思埋头扒饭,答道:“喜公公带的路,怎么?他从前认得你家呢。”
许凌云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喜公公……据说当年是他陪着先帝爷来江州接太后的。”许凌云喃喃道:“怎不见他过来?”
唐思答:“回报巩繁壬去了,那老家伙对太后最是忠心,特被指着跟来的,陛下临时起意在你这里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顿说。”
许凌云笑了起来,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饭饱后,唐思自去调防,分派守夜巡逻的御林军,便回江州府去睡下。
许凌云则在东厢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洁床铺,又在角落里笼上炭盆以驱湿气。
扶峰已去歇下,偶闻咳嗽声,喜公公来过又被李效不由分说打发走了。
许凌云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檐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过,汇入池中,竹筒敲在满地芳草与竹林环绕的青苔岩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陛下请就寝。”许凌云收拾了东西出来。
“你睡何处?”李效淡淡道。
许凌云说:“草民去住对面柴房。”
李效道:“孤与你同榻罢,今夜有些事想问你。”
许凌云忙道:“不不,陛下先请。”
李效坐在榻上宽衣解带,许凌云单膝跪着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时君臣时光。
“孤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李效看着窗外断线银珠般雨:“这许多年里,孤就没当过自己。”
许凌云跪着给李效脱靴,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坐上那位置的,还是别说太多的好。”
李效忽地笑了笑,带着点感伤,除去太后,这世上便只有许凌云会用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与他说话。
“真想效仿成祖,肆意妄为一番。”李效道。
许凌云淡淡答:“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心底所想呢?依我说,成祖坐上了那位置,也过得不甚快活,古往今来,君王都是如此,约束太多。”
“睡罢。”李效身着单衣短裤,贴身背心小褂外露出的手臂健美,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你睡里头,陪孤聊聊天。”
许凌云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看着李效,解去侍卫袍,上榻躺下。
君臣同榻而眠,耳中传来长夜中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能透过这声响想象到寒江上的千万道涟漪,湿漉漉的青石板砖长街,以及被雨水洗得通透的瓦檐。
“凌云,还记得你父亲么?”李效开口道:“孤先前不知,对你呼来喝去。现想起来,实是有负于你。”
许凌云的睫毛在灯影下动了动,轻轻地答道:“鹰奴就是给陛下呼来喝去的,陛下怎能这么说?”
李效笑了笑,许凌云道:“都忘了,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有多少记忆?”
李效一想也是,自己小时候的性格都模糊了,许凌云又说:“我连他们的面容都记不清楚了。”
李效叹了口气,道:“孤小时候也过得不甚快活。母后对孤执导甚严,稍一懈怠便要打板子,自孤记事开始,她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就夸奖过孤一次。”
许凌云道:“陛下是与王爷们一同念的书么?”
“不。”李效茫然摇了摇头:“孤是自己一个人,跟着大学士念书的。”
许凌云轻轻地嗯了一声,李效缓缓道:“那时想起,你若能早些进宫,当个陪读,与孤一同长大,或许多个玩伴,人生便有趣得多。”
许凌云知道李效自幼生长于深宫,太后以狠厉手段斗倒了韩皇后,毒杀太子,将李效扶上位去,众皇子定是对这母子畏若蛇蝎,行明哲保身之道,绕路而行。
于是李效孤零零地长大了,从小到大没有任何朋友,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只有一个长辈,扶峰。
这也令他对扶峰生出亲近之心,然而那只是单方面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该回答什么,不该回答什么,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个口风严密而耐心的瓮。
李效性格乖戾,便缘因于此。
直至碰上许凌云,就像一个孤僻的,掌握着偌大权利的小孩遇见生平唯一的朋友。
可这玩伴没多久就又得离开了,李效依旧回到他的龙椅上,当一个不爱动,也不常笑的君王。
许凌云道:“她也是为了你好,承青过得如何?”
李效应了声,笑道:“喜欢撕书。”
许凌云笑了起来,说:“有小孩挺好的。”
李效道:“凌云,你打算何时成家?来日若生个女孩,便结门亲事,嫁入宫当太子妃罢。”
许凌云莞尔道:“还是算了……”
李效道:“不相信孤?”
许凌云忙道:“当然不,只是想起……”
李效道:“与你击掌为誓。”
许凌云与李效都各自平躺着,许凌云懒懒抬起右手,李效大手轻轻拍下,许凌云又漫不经心翻掌,与他互拍,三掌为誓。
李效:“想到什么?”
许凌云出神地说:“想到当年,臣与陛下不也是指腹为婚的么?”
那一刻李效的脸上难得地现出尴尬的红。
“你是男子。”李效如是说:“孤倒是有心,怎么个成婚?”
许凌云揶揄地朝李效挤了挤眼。
李效不理许凌云,认真道:“你若是女人,是许家后人,又应了当年母后亲口一诺,托庇于扶峰先生膝前,孤能娶你也算了了一桩……嗯。”
许凌云道:“意思是,凌云若是女人,陛下会娶我?”
李效云淡风轻地说:“自应如此。”
许凌云嗯了声,说:“下辈子若有幸,投胎当个女孩儿罢。”
许凌云一直对李效抱着说不清的暧昧心思,李效从开始时的反感与排斥,变为逐渐接受了许凌云那炽烈的示好之意,不接受,也不拒绝。直至某一天,许凌云冷了下来,李效又多少有点不自在了。
“不过若是女孩儿。”许凌云微微侧头,迷恋地看着李效的眉眼,侧脸:“也当不成鹰卫,更见不到陛下了。若咱们小时候被抱错了,如今我是陛下,你是许凌云,你纵是男子,我也娶你。”
那一下李效登时色变,许凌云自知玩笑开得太过,连忙噤声。那话本意只是调侃,不料李效心底却隐隐生出一股恐惧。
恐惧不知从何而来,一团纷乱中,李效忽然就想起了日间在门外院里见到的那老妪。
“陛下?”许凌云道。
李效收敛心神,随口道:“没什么。”
许凌云这才舒了口气,先前失言时那提心吊胆之意尽显,听在李效耳中,只觉一阵五味杂陈。
许凌云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李效因此而不快。
油灯灯芯没入碟内,安静地灭了。
黑暗里,李效的手朝身旁动了动,握着许凌云的手,二人牵着。李效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这一刻他已不再觉得许凌云的情谊令自己不舒服,反之则有种淡淡的愧疚,许凌云毕竟是怀着一腔真情,那是他自小到大遇上的,最真挚,最炽烈的,也是最好的。
从浑身的伤痕的他抱着书,跪在御书房前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眼神就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过得高兴。无论是君臣,朋友,或是恋人,什么都好,那是李效从未感觉到过的关怀。
这么一个人,李效偏生又什么也给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李效开口道。
“你什么时候走?”许凌云说。
彼此都换了称呼,李效不再自称孤,许凌云也不再自称臣。
李效想了想:“听完扶峰先生的书便走。”
许凌云说:“快完了罢,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后了,自归京到御驾亲征的中间那段,先生都没有批注过。”
李效闭着眼,问:“为何?”
许凌云的声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说:“这中间应当发生了些事。”
许凌云笑道:“登基,巩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的?”
李效说:“像他这么一个人,会老老实实去成婚?多半听得不耐烦,便开始整顿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许凌云欣然道:“琐碎的事,年代久远,依稀已湮没在尘里了,但扶峰先生说过几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听听么?”
雨停了,乌云退散,一轮明月透过窗格照进房中,李效闭着眼:“说。”
“那时候有个人,名唤黄谨,这人不得不提。”许凌云道:“黄谨此人,两百年来太史们诲诋甚巨,但在成祖继位后,黄谨却立了一件当仁不让的大功。”
“什么大功?”李效问。
许凌云答:“他交出了方皇后私藏的传国玉玺,稳住大虞宫廷,手中掌握了御林军,都骑军两军兵符与一份书册。这份书册上,详细记载了太祖年间,与远疆方家互有往来的朝中大臣名单。”
“详细到他们什么时候收了礼,收了多少方家的礼……”许凌云说:“事无巨细,都列清楚了。方皇后多年在京,自会向朝中诸大臣打点,收买亲信。他虽非内监总管,却长期担任大司监副手,出身干净,后被唐妃暗中收买,成为亲信。”
“唐鸿的姑母唐妃死后,黄谨知道谨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为方氏打点宫内琐务,却怀着旁的心思。”
“不得不说,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于是自中秋夜太祖驾崩,方皇后临朝时,他便已全盘计划好。偷出了那本名册,开始在宫内准备成祖归来时的大小事宜。”
李效开口道:“所以黑甲军破外城后,唐鸿等人攻陷内城才来的如此简单。”
许凌云答:“对,他听见外城告破,便马上将太监集中于一处,亲自出外寻勤王军投诚,投诚后带着唐鸿的令牌,与部分兵士回入宫内,把文官,皇族带到御书房外,以免误伤。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敌王师之威,另一半则是被叛徒所卖。”
“那便如何?”李效道。
许凌云道:“先前集结数名大臣,在王师离京的一百二十里外,便呈上血书效忠的,也是这个黄谨。”
李效道:“很聪明。”
许凌云:“待得成祖登基后,此人一跃荣升高位,开始借天子之力,排除异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听他的。”
许凌云说:“的确,但成祖当上皇帝,总有些与从前不一样了,忠言,谗言混在一处,后世自知对错,能辨忠奸,然当时在位的人,又有几个分得清楚?成祖虽素来以决断服人,权衡利弊后,也有不少是听了他的主张。”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乱的祸根……因为,他是个太监。”
——卷三·罢宴·终——
原来是红烛流光泄满回廊,相爷他朝金榜,将旧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贵荣华自享,忘却了旧日风光。
到如今这堂前红烛通宵明亮,照不见当年你受苦亲娘。
——《罢宴》
61、明凰殿
长乐元年,八月十五。
京师,金碧辉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着了火,朝臣三拜,李庆成一身袍服,懒懒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道:“众卿平身。”
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们在李谋当政期间或被方家重金收买,于六部混个无关痛痒的小官职,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为。
方皇后当权时,手头无人可用,便提拔了所有她认为忠诚,或是不至于给她添乱的人。
而原本李庆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够以父辈威严来震慑天子的大学士,武将等不是灭族抄家,便是革职告老,都不在了。
李庆成归朝后论功行赏,主将六名:殷烈封征北大将军,依旧回守枫关。北良王赐银十万两,封地百里。江南参知萧眿封泸侯,食五万户,依旧镇守江南。方青余领车骑将军,代兵部尚书之职。张慕领骠骑将军,暂摄御前侍卫。唐鸿为御林军统领,官居一品。
韩沧海则被封了江州王。
余人自韩沧海以降,各有封赏,李庆成并未食言,三天后,孙岩入京,破格受命户部侍郎。
孙岩眼望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的京城,实在是欲哭无泪,这下孙家不仅仅是放血,实在是割肉了。
李庆成归京,方家叛党几乎一夜间便被拔除,都骑卫被囚的囚,杀的杀,然而这皇帝却十分大度,所有参与守城的都骑军祸不及家人。
京师动荡甫定,李庆成便发了话:“过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战死的都骑军,御林军两军将士收尸,以大虞军礼厚葬。
方家的镇东军全军覆没于京城中,李庆成则吩咐火化后着人将骨灰送返东疆,交予将士们的妻儿子女。
黑甲军,西川军等王师将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躯者俱有抚恤。
李庆成以总计四十万两白银封赏。并亲设祭台,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数日后,方皇后出殡,李庆成亲自扶灵而出,至城东望龙山中皇陵门口,行祭告先皇之礼,再令方皇后棺椁入陵。
如此一来,无异于给满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学士是名书生,擅写祭文,一手伤春悲秋的诗词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学,名唤苏星照。
苏星照一躬到地,朗声道:“陛下回朝,实乃我大虞苍生之福,京师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气东来,虹光缭绕……”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苏星照抑扬顿挫,诵完一大通歌功颂德的文章后,李庆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是苏卿自己写的?”
苏星照诚恳道:“回禀陛下,此乃朝中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庆成扫了一眼,见武将中张慕打头,身穿金环武铠,方青余则一身武袍,丰神俊朗立于一侧,都是盯着地面不作声。
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李庆成招了招手,大司监黄谨便展开御旨,李庆成却道:“不忙,今日有几件事想对各位卿家分说。”
“黄卿日前有一密奏。”李庆成看了黄谨一眼,黄谨满脸谄笑登时僵住。
李庆成:“说与朝中诸位大人听听?”
黄谨:“这……陛下。”
李庆成笑道:“还是朕来说罢,朕在外的这段时日里,黄卿得了一本小册子,不敢私自开阅,便将它藏在明凰殿里的机关下,你们猜猜是什么?”
朝臣议论纷纷。
苏星照笑道:“臣等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庆成笑吟吟道:“据说是先帝在朝时,方家行贿的名单。”
议论登时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鸦雀无声。
李庆成起身,黄谨忙上前跟着。众臣眼望高处天子,心里怦怦地跳,李庆成道:“咱们这就去看看,众位卿家请随朕来。”
“陛下启驾——”黄谨拖长了声音,略有点颤,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
李庆成在灼热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龙袍耀眼无比,转出太和殿,身后跟着朝廷百官,启程穿过小半个皇宫,抵达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着四名鹰卫,见李庆成到,只是一鞠躬。
没有人敢说话,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时双脚仍打颤,工部老尚书赵云纹登上台阶时还冷不防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引起一阵骚动。
李庆成忙转身亲自去扶,笑道:“赵卿不碍事罢。”
“年纪大了。”赵云纹声音发着抖:“不行了。”
李庆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进殿。
悠长宽阔的回廊中燃着上百个火盆,官员分侍两侧,李庆成走到殿内尽头,抬眼看张慕。
“我记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这里来,张慕。”
张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单膝跪地,沉声道:“是,先帝弥留之际,派臣前来取出密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