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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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余一扬眉,彬彬有礼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李庆成:“什么事能比保家卫国更紧要。”
方青余答:“寻一个人。”
李庆成:“谁。”
方青余侧过头,看着破城前万里飞雪出神。
唐鸿道:“也就是说,辽远他去了断坷山。”
李庆成道:“枫关没有信报,三万大军不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断坷山,为保险起见,派个人前去断坷山查看,咱们全军起行,先回郎桓。”
于是唐鸿派人去销骨河上游打听,李庆成则率军启程。
又过一日,探马与本队在城外十里处汇合,于销骨河上游寻到战场,同时带回来了一件遗物——大将军辽远的头盔。
内情一如李庆成所料。数人马上入城,王参知一听之下,当即点兵,嘱咐李庆成留于郎桓守府,又召来城守殷烈细细交付应对之策。
殷烈正是初入郎桓时,李庆成与他朝向的城守队长,领四千步骑兵,担任城内巡逻,防御要务,个性耿直却不失谦卑,丝毫不因李庆成是外来者而小觑于他,当即领命。
王参军亲率六千骑兵沿销骨河入断坷山,调查征北军去向,随时准备接应。
这段时间内,殷烈与李庆成共同守城。
李庆成自知经验不足,不敢造次,王参知发兵后,数人又在府中参详安排,最终议定李庆成不插手城防事务,但殷烈有事不决,可随时前来询问。
殷烈领了兵符离去,李庆成为方便,着人将行装搬出参知府,寻到郎桓城西一处长街,靠近城门的宅邸暂时安置下。
郎桓自百姓撤入枫关后,城内住民早已十室五空,随便选个宅子便可入住。城中还有近半不愿离开家园的黎庶,坚守郎桓。
也幸得有这些人在,郎桓入冬闭城后,方不至于过分冷清。
“走。”李庆成押着数箱细软出来。
方青余抱着手臂,低头注视地面,站在参知府外,一直不与郎桓军民朝向,免得被认出身份。
“唐鸿呢?”方青余问。
李庆成答:“我就是唐鸿。”
方青余笑道:“你不是唐鸿。”
李庆成:“你从前见过唐鸿?”
方青余不答,赶车出发。
李庆成坐在车斗末端,一脚晃当,靴子拖着雪,漫不经心道:“我究竟是谁?”
方青余道:“那哑巴不让我说,但不管你是谁,青哥儿都护着你。”
李庆成淡淡道:“滚。”
“方将军,你兵也没了,剩你一个。”李庆成冷冷道:“恕我直言,你所作所为,虽与我无干,我却不得不多说几句。”
方青余自嘲地笑了笑。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庆成不留情面地斥道:“你既不忠君,更不爱国,纵是千军统领万人敌,指不定哪天说叛就叛,全凭一己快意,这种人,留来何用?”
方青余淡淡道:“有用。”
李庆成:“回去后你便走罢,如今无人知道你是谁,借你匹马,你回中原去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后会有期,方将军。”
方青余道:“主公。”
李庆成道:“我不是你的主公,担不起。”
马车停在宅子门前,方青余端详李庆成,眼中带着一丝笑意:“青余忠心如昭昭日月,绝不会叛你。”
李庆成静静坐着,不现喜怒,方青余又道:“稍经岁月,你便可知,这世上谁忠于你,谁怀着私心。你若赶我,我定也不会走,在门口蹲着,冷死在这寒风里就是。”
李庆成冷笑道:“说得轻巧。”
方青余不答,却道:“你若愿给我一席容身之地,尽管将我呼来唤去,我能为你带兵,给你讲故事听,帮你干粗重活,冬天暖床,夏日捐风,高兴时我会陪你笑,不高兴时你可骂我打我,刻薄我,踹我,青余决计不会还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不需要,好意心领了。”李庆成道:“鹰哥!搭把手!”
张慕一阵风般地出来,一臂挟了木箱朝里走,院内唐鸿手持皮鞭,正在施鞭刑,士卒们赤着上身,跪在雪里,背后鞭痕四五条。
方青余仍一路跟在李庆成身后,入得厅堂时,张慕放下箱子,转头看了一眼,方青余垂手站着,十分规矩。
李庆成:“谁让你跟进来的?鹰哥,给他一脚,踹他出去。”
张慕蓦然转身,方青余色变,抽身后退,张慕连环腿出,方青余闪到院外,一时间兵士们停了动作,望着二人角力。
张慕单掌一式“大劈山”,方青余手腕旧伤未痊,闪身时轰一声马厩垮下半边。
李庆成嘲讽道:“方才你说什么来着?不会还手?”
方青余道:“你可对我打骂,只要你开心……”
张慕反手抽刀,方青余喝道:“住手!”
李庆成走上前,方青余停了动作,立于雪地中,凛然道:“但不可令旁的人折辱我,否则现便死在你面前。”
李庆成看了方青余片刻,抬手一拳,周遭人尽数动容。
方青余不避不让,迎面受了这拳,李庆成虽膂力不强,却也隐约有点根底,那一拳下去登时令方青余鼻血长流。
“你看。”方青余拖着鼻血,微笑道:“就是这般,青哥说到做到。”
李庆成道:“罢了,要偿你的债,死几次都不够,我也无权判你。”
方青余躬身,单膝跪下,朝着李庆成。
“起来罢,且去领个杂役。”李庆成道:“鹰哥给他寻件小厮的衣服穿。”
11
11、狂草书。。。
李庆成终于安定下来了,他有一百六十两银,百名亲兵,三员将领——张慕、唐鸿、方青余,一间宅子。
这点家底十分不稳定,谁也不知道北疆未来的战况会如何发展,生兵不服管,唐鸿手生,无论是谁都无法独当一面,唯一可靠的家仆张慕也只会做不会说。
李庆成分下住处,唐鸿与下人们住西厢,张慕与自己住东厢,方青余睡大屋对面的柴房。
大屋内一切打点完,张慕睡外间,李庆成睡内间,依旧以一张屏风隔着,无事时李庆成伏案写写画画,张慕便在一旁看着,像根木桩。
“做甚么。”木桩忽然开口,把李庆成吓了一跳。
李庆成解释道:“算数,咱们带来的御寒油有半车倒成了银两,交予唐鸿,让他派一队人,带着回西川去运粮过来。”
张慕俊脸微红,在油灯下有种难言的亲切感,李庆成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慕摇了摇头,李庆成递过物单:“看。”
李庆成始终不向张慕刨根问底地挖自己身世,张慕反而隐约觉得有点不安,看过后,简略一点头,取过一张纸,拾笔润砚,仿佛在沉吟,打算写点什么。
李庆成叹了口气,方青余的声音响起:“主公想挣钱,须得从枫城入手,不该着眼郎桓。”
张慕起身,李庆成一见之下便知道他想出门揍人,忙喝止道:“坐下!”
张慕眉眼间充满戾气,冷冷道:“放肆。”
李庆成道:“进来。”
方青余入内,一脚屈曲坐下,抱着膝盖,问:“主公打算倒腾点银两花用,是不?”
李庆成略一点头:“我也知道该进枫关里去,奈何出塞时不知边疆战况,现也走不得了……”
方青余哂道:“该走时便走,管这许多作甚?”
李庆成眉头微蹙,方青余道:“非是臣愚钝,观如今局势,枫关是北疆最后的补给线,京城运来的物资在枫城中转,战地粮食紧缺,倒钱最是容易……”
李庆成道:“等等。”
“你方才,自称什么?”李庆成喃喃道,双眼如置身梦中,紧盯着方青余。
室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方青余:“说……成,慕成。”说着抬起下巴,朝张慕示意。
张慕在一张纸上缓缓写着什么,不承认,也不否认。
“属下以为,如今大虞与匈奴交战主公大可不必担忧。”方青余续道:“若死守郎桓,不仅对他日毫无裨益,反倒困守北疆,是为不智。”
“照你说呢?”李庆成口中问道,却不与方青余对面,看着张慕纸上的字。
“我们应当转战枫关。”方青余说:“此战开春前必结,届时不定朝廷将割土裂疆,奉贡议和,此时陡争一时意气,又有何用?”
李庆成:“你怎知朝廷会议和?”
方青余哂道:“方家曾在东北沿线万里,自玉璧关至泣血泉,担任镇东将军一职,代代世袭,累数代之积,遂成一方势力,其中便有匈奴王阿律司的助力在。”
“当年先后早薨,先帝为拉拢北疆方家,立方氏为后,便是因为这层关系。”
“边疆传出战报时,太后本与匈奴人勾结,如今先帝已死,匈奴王依足原议进犯西疆域。太后与匈奴人达成协议,拟定了最后一步棋,佯战后割枫关外五城,关内枫城予匈奴人。行议和之举,主公愿战,能敌朝廷一纸文书?”
李庆成蹙眉道:“早就计划好的?”
方青余莞尔点头:“朝中早知边疆大将不听太后懿旨,遂把东军调到西,又将西军调到东,杀了辽远,再把王义宸兵权收回来,人赶回去告老。如此一来,朝中武将世家唐大将军家族派系已倒,当朝武将余我方家。”
李庆成沉吟不语。
方青余淡淡一笑:“辽远前脚刚出兵,朝廷后脚便拟好了议和文书,准备向匈奴割地了。然而,他们还少计了其中一批人,这批人在暗处,足够令太后与阿律司一起栽个大跟斗。”
李庆成:“别卖关子,直说就是,哪批人?”
方青余道:“咱们。”
李庆成眯起眼,只觉面前这人大是不简单。
“当务之急,我们要人,以后,咱们要钱,要地。”方青余淡淡道:“若不是这次副将为辽远,当时我便想将征北军接手过来,辗转关外,取一城奉你为主,但有辽远在,我无论说什么他也不听,浪费这三万大军,太也可惜。”
李庆成:“阿谀之言且先收收,满嘴吹得快没边了,带兵时,你便知道自己即将落魄潦倒,要托庇于我?”
方青余笑了起来,目中充满温暖神色:“主公既不信,余下的话也不须属下多说了,属下告退。”说毕拱手出房。
方青余走了,张慕收笔,纸上墨迹未干,龙飞凤舞的三行草字:
寻汀洲孙家,以玉璜赘如下物事:
铁一万斤,银万两。
着孙檠探听朝中动向,预来年方太后议和之事。
李庆成一手支额,蹙眉思索,问:“鹰哥,你认识孙家?”
张慕折起信纸,缓缓点头,想了片刻,又迟疑摇头。
李庆成道:“派个人去送就是,玉璜能……典这么多东西?一万斤铁,一万两白银?”
张慕看着李庆成,李庆成摸不着头绪,忽笑道:“你的字真漂亮。”
李庆成:“鹰哥,你唤什么名字?”
张慕扯过一张纸,笔走龙蛇,挥洒而就,狂草笔法“成”字气吞山河,跃然纸上。
“太漂亮了。”李庆成赞道,这字足可当临帖。
李庆成道:“你叫成。”
张慕答道:“你叫成。”
李庆成莫名其妙,与张慕这等人交流,素来是十中略知一二,不片刻便将此事抛到脑后,心想来日再打听。
李庆成道:“鹰哥,我方才在想……”
张慕随手将纸扔在火盆上烧了,李庆成忙道:“别烧。”
张慕:“再给你写。”
李庆成道:“先说我想的事儿,方青余说得不错,王义宸这人虽是边塞守将,但多半也不敢抵抗朝廷命令,朝廷一纸文书下来,他只会撤军,也只能撤军。”
张慕点了点头,目中颇有欣赏神色。
李庆成沉默许久,而后说:“我要守住北疆,要兵,不管朝中谁当权,枫关决不可失,否则匈奴长驱直入,要南下攻城掠地,不过是几年间的事。王参知有权无名,决计不敢违拗朝廷意向,等到割土议和文书下来,唯一的结果也是撤军,不如将手上兵员都交给我,让我带着入枫关,想办法守关。”
张慕:“你说,我便去做。”
李庆成心中砰砰跳,知道张慕已看出自己另有想法。
“我们得想办法,强行接手郎桓,否则这上万军民,与匈奴拉锯战下去,白白当了议和的牺牲品。但王参知不知其中就里,纵使知道,也多半无法接受割地之事,一死报国了之,唯一的方法只有……”
张慕沉默起身,李庆成道:“做什么?再等等,今夜过后再说,我须得仔细想想,这信……我交给唐鸿,让他带去,交给谁?”
张慕翻过纸封,上面是个李庆成不认识的姓名,又写着地址。
李庆成吩咐人唤来唐鸿,着他入关去送信。
当夜李庆成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殿外传来三声梆子响,许凌云合上书,低声道:“陛下?”
龙床未拉上帷幔,却不听李效应答,显已睡着了。
许凌云走上前,为李效拉好金被,李效熟睡的模样不似白日间威严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反倒像个玩累了的大男孩。
虞国的皇帝每一任都是清眉皓目,唯独到了李效身上,与历代先帝全然不同,既不像当朝太后,也不像早崩的先帝——李效两道断剑般的眉毛锋锐浓黑,颧骨高耸,左颊侧还有一片蝴蝶型的绯红胎记。
许凌云跪在榻旁,忍不住伸手去触,却怕惊醒了李效,伸手小心地将皇帝被角掖好,便趴在床沿,侧头安静看着他。
又过片刻,大司监带领六名太监,站在殿外等候,太监们各捧帝铠,天子剑,金靴。
八月十五,时辰到,虞国皇帝李效该成婚了。
12
12、海东青。。。
李效蓦然惊醒,脑中昏昏沉沉。
“请陛下换铠——”司监捏着嗓子唱道。
许凌云退到寝殿外,六名太监上前伺候李效,李效除了黑袍,再解单衣短裤,赤身裸体地立于镜前。
太监们合提一件薄丝衣上前,系在皇帝肩后,丝绸一抖,束上腰际,男子肌肉流线笼在一层薄纱中,朦胧可见,李效健美修长的双腿如同一匹充满力量的,暴戾的野马。
“鹰奴何在?”李效沉声道。
许凌云匆匆跑来,先前显是回僻院换皮甲,此刻一边系领扣,单膝跪于殿外应答。
李效吩咐道:“将你的鹰与部下唤来。”
许凌云拈起颈下鹰哨,凑到唇边吹响,声音嘹亮破空而去。
李效将贴胯薄裤穿上,再着武裤,脚踝分别被系上束绳,着袜,蹬靴,两名侍卫捧着金鳞武铠上前,一袭鱼鳞战裙哗啦抖开,套上身后又有专人前来为李效佩上天子剑。
“如何?”李效从镜中端详自己,看见殿外的许凌云。
许凌云躬身行了个侍卫礼,答道:“我皇威武。”
李效身处深宫,却未曾荒废了武技,每月习练骑射令他肩膀宽阔,胳膊有力,帝金武铠换了历任先帝,胄下俱须衬先一层皮甲,到得李效身上,却是直接上铠,内里不再着其他。
那铠以乌金打造,胸胄唯有一片盾形亮金板,面积不及巴掌大,只护住左胸处心脏位置。其余肌肤部位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之中。
九条金龙首尾衔接,斜斜构成系链,贴着帝君健硕腹肌与胸肌,现出上身健壮的古铜色肌肉。
金龙系带下,现出李效坚硬的腹肌与修长有力腰身。
护肩戴上,李效调整双手护腕,一手按于天子剑柄,端详镜中自己。龙行虎步,威风凛凛。
身后太监将李效长发挽起,罩上龙盔,又以金木簪插入固定。
司监清了清嗓子:“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唐将军率御林军千四人护中军,与亭海生侍郎正于殿前侯旨……”
李效深吸一口气,头仍有点晕:“什么时辰了?”
“己时。”寝殿外许凌云答道。
李效道:“你的鹰呢?”
许凌云答:“陛下出行时定会到御花园内。”
李效朝外看了一眼,殿前跪了十五名鹰队侍卫,人已到了,很好。
是时太监摆上早膳,李效心不在焉随便用了些,便在殿内踱步,显甚是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