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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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闻贤眯着眼睛,没有说话,陈新还是淡淡的说着:“这船上每个人,都是娘亲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几十年含辛茹苦,谁又没有爹娘兄弟姐妹,难道二当家认为他们就不该有个念想。”
韩斌道:“他们倒念想了,你把船上剩下的兄弟摆在何处,万一被其他海寇发现,累大伙送命,他们家人又哪去找念想。”
“那二当家能保证不火化就不碰到海寇?我等都是自愿出海,生死有命,若是这怕那怕,还不如在家种地。我陈新做事只凭良心,人家爹娘几十年辛苦养育的,死在这边荒之地,我们就不能花半天时间让他们安息?若真为此送命,那我陈新也认了。”说罢,他站起来转头对甲板上围着的水手道:“大家都听到了,你们愿不愿意有一天死去时,无人安葬你的骸骨,无人带你的魂魄回家?死去的都是你们朝夕相处的同伴,要跟我一起去安葬同伴的,站出来一步。”
朱国斌毫不犹豫站出来:“陈先生,我跟你去。”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十多个水手不顾韩斌恶狠狠的眼光,纷纷站出一步,王足贵对陈新道:“陈先生你说得对,里面有个我们村的,我要带他回家。”
韩斌气得脸色发白,正要跟宋闻贤投诉,却听得宋闻贤在旁边大声道:“不愧是大当家带出来的义气兄弟,也算我宋道石一个。另外,按陈财福说的,把众位兄弟的赏银先发了。”
韩斌瞬间成了化石。众水手却一片欢呼,船上沉闷的空气也为之一新。
第032章小岛黄土
两艘柴水船载着八名水手靠在了岸边,本来福船有两艘柴水船,朱印船一艘,那日接舷时撞坏一艘,就剩下两艘,两艘小船跑了两趟,运上去十一名船员和九具尸体。死去的九人中,只有三个知道老家,都要火化,其他六人便就地安葬。
朱印船抛锚停在海岸不远处,福船上留了近二十人,陈新让黑炮等人用竹竿挂上衣物,搭了些假人放在甲板上,在稍远点的地方戒备。
陈新、疤子、宋闻贤、朱国斌、王足贵、黑炮都在十一人中,还有一个精神恍惚的老汪,他坚持要陪着大当家的尸身,上岸后众人便拿着斧头到一处山丘砍伐木柴,天气炎热,大家都是赤裸上身,只有宋闻贤不顾汗流浃背,仍然穿着衣服,朱国斌拿了大斧头对着一棵树猛砍,其他人拿着短柄斧,砍些小点的树枝。等到朱国斌砍倒一棵树,就上来两人抬着往海滩走去。
“哗”一声,又一棵小树被砍倒,宋闻贤对陈新道:“陈兄弟,我们两人抬这株如何?”
陈新点头答应,跟宋闻贤一起抬着往海滩走去,宋闻贤身体单薄,年纪又大些,抬着很是费力,停了两次才抬到沙滩上,陈新让宋闻贤稍稍休息,去找块石头架起,用短柄斧开始砍截树枝,此时老汪在远处守着几具尸体,附近海滩便只剩下他两人。
宋闻贤衣衫全透,坐在原地不停搽汗,坐了一会后,看着陈新忙碌,口中问道:“陈兄弟方才一番话,尽得人心,不知以前家中是否有人为官吏?”
陈新当然不能说当过办公室主任,一边砍,一边笑着道:“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家中都是行商的,从未出过官吏,我也只是凭着良心做事,没想过什么得人心。”
宋闻贤感叹一声:“那陈兄便是天生口舌便给,我便不成了,家中虽是出过举人,到我这辈,便只得替人做些押货之事,真是对不起先祖。”
“宋先生文采斐然,定是中过功名的,为何愿出海做这凶险差事?”
“说来惭愧,确实中过秀才。”
“那为何宋先生不继续考个举人?”
宋闻贤摇头道:“在下得中秀才,便出门游历,途经河南山东等地,所见都是连年旱涝,一路耕地荒芜,蒿草人高,农村人家只余十之六七,少者十之三四,想那朝廷诸公,地方父母,皆是科举高中之人,却为何不见孔孟所言之盛世。”
陈新听他说及敏感言辞,微觉奇怪,按理说这宋闻贤一路表现得颇为圆滑,丝毫不像个交浅言深的人,不由停下来,反问他道:“那宋先生是否觉得孔孟之道无可学之处?”
“倒不尽然,于身或是至理,但却未必有用于国,现今执异议者也众,是以我又游历泰州,学习阳明心学。”
“那宋先生又有所得?”
“非也,不论理气之说还是心即理,都不是我要找的,万千百姓,衣食住行,林林总总,纷纷扰扰,世间万象是否一个理字道得清,道得清又是否做得来。我或许是天分太低,道不清也做不来。心灰意冷,也不愿再去学些道不清的东西,但苦于无钱吃饭,干脆作了个幕士,这才来了这船上。”
陈新看他流汗太多,递过刚打来泉水的水壶,一边说:“这些东西或许只有阳明先生这样的天才才能明白,宋先生何必执着如此。便如这火铳,我只需提出要求,百步杀人,至于如何炼铁炼钢、打磨铳管,是工匠的事,我就不需要懂。”
宋闻贤猛灌几口山泉,呵呵笑道:“陈兄总能说出些不同的道理,现今大当家一过,陈兄以后有何打算?”
陈新道:“现在还没想,等回了天津再看,如果还是走海,到时还要请宋先生多多照看。”
“陈兄弟文武双全,定非池中之物,他日一飞冲天之时,请陈兄照看才是。为兄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当日上船之前,大当家曾请我考校陈兄,可知我如何跟大当家回话。”
“不知。”
“我对大当家说,陈兄弟确是读书人,却未必中过秀才,但为人可靠,心思灵巧,做事沉稳,可堪大任。”
陈新讶然道:“宋先生太夸奖了,但为何说我未必中过秀才?”
“无论陈兄弟有没有中过秀才,我也当陈兄弟是好友,在此不妨提醒陈兄一二,陈兄虽识得许多字,但以陈兄用笔的手态,不像长期用笔之人,我看大当家也早有所怀疑,后来陈兄与我互道姓名时,未说自己的表字,凡中过功名者,鲜有无字的。”
陈新确实没想到这些,这便是自己习惯上的硬伤,而宋闻贤专在这个没有旁人的地方讲,可见并无恶意,苦笑着对宋闻贤道:“多谢宋先生提醒,在下身世确有难言处,不便相告,若是还有什么错漏,请先生一并指出。”
宋闻贤接着道:“后一日,我与你在舱中点货时,曾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智’,是我故意说错的,此语其实应当是‘友直,友谅,友多闻’,出自《论语·季氏篇》,陈兄若是考过秀才定然应当读过,但陈兄并无诧异之色,由此可见陈兄这秀才……”
陈新心中暗暗叹气,表字还可以编一个,这些东西就没办法了,自己总不能把这时代的科举教材背下来,看来以后还是不要乱冒充读书人的好,免得漏洞太多,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接连被大当家和宋闻贤识破,也不敢再小看古人。
拱拱手对宋闻贤道:“多谢宋先生了,宋先生对大当家的回话也是用心良苦。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要先生一句话,在下绝不推辞。只是宋先生从上船便对我关照有加,不知在下是如何入了宋先生法眼?”
宋闻贤笑眯眯的,抹一把脸上的汗水:“陈兄弟谦逊好学,善与人相处,才思敏捷,武可上阵杀敌,文可识字算数,或许其他文人眼中都是微末之技,但为兄恰恰认为都是经世致用之学,这个世道,光会吟诗作赋有个屁用,以后若为兄无钱吃饭,来投靠老弟你的时候,还望记得为兄才是。”
陈新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中年人,感觉似乎有点喜欢上了这个有趣的人。
……
十人用了两个时辰,砍好了柴火,架成三堆,又在山丘上用了一个时辰挖好六个坑,因刻字确实太耗时间,陈新请宋闻贤用毛笔在六块木板上写了墓碑,十人一起动手将六具尸体入土为安,死得最惨的那个是被铁弹打成碎片,众人用一段白绢草草包成一团,也放进坑中埋好,陈新收买人心,装就装到底,挨着给每人磕个头,口中喊着:“兄弟上路了!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其他人也学着陈新跪了,送每位水手上路,宋闻贤没有跪,拜了一拜。
这边收拾完,几人又到海滩将赵东家和憨勇等人的尸体摆上柴堆,在柴堆上洒上些桐油,老汪跪在沙滩上呆呆的看着他们忙碌,疤子拉了他几次也不起来。
这老汪平日沉默寡言,其实心地还不错,但这种人最爱钻牛角尖,陈新心中有些担心,便走过去对老汪道:“汪大哥,你也别跪着了,人死不能复生,天津还有夫人和小姐需要照看,你要是急坏了身子,没把夫人和小姐照顾好,日后见了大当家你如何跟他交代?”老汪一听到夫人和小姐几个字,身子轻轻抖了一下,迷蒙的眼睛中开始慢慢恢复些神采,口口喃喃有词。
疤子佩服的看陈新一眼,看到老汪总算有点反应,有过来扶老汪,老汪跪了一天多,膝盖无法打直,陈新等几个人过来架起他,放到一块大石上坐下,陈新把他放好后又对他道:“老汪,你记着,大当家虽然走了,但他走以前给你安排了两样事,你要做好了,不然到时他要责罚你的。”
“啊,大哥给我安排了啥事?”这是老汪两天来说的第一句话,他两天如同苍老了十岁,又滴水未进,嘴唇全部干裂,声音也是十分沙哑。
“大当家走之前告诉宋先生,其他人他不放心,一定要让老汪把他的骨灰带回天津,然后照看着夫人和小姐,直到他们百年,到时你才能跟他们一起去见大当家。”
宋闻贤也帮腔道:“是啊,我亲耳听见的,大当家吩咐说要你一定做到。”
“好,好,大当家安排了,我老汪一定做到。”老汪双眼中散发出神采,从陈新的描述中,似乎大当家只是出了远门,安排他招呼好家中事情,他以后的人生就是要照顾好夫人小姐,然后等着大当家回来。疤子等人都佩服的看着陈新,他们都劝了老汪一天了,丝毫没有效果,这陈账房三言两语就搞定。赶忙拿来水壶和蒸饼给老汪,老汪口中喃喃有词,一边吃一边念叨着。
一支火把将四堆柴火挨着点燃,三人的尸体在慢慢焦黑,疤子等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边哭边大声喊着:“大哥,升天做神仙了,要记着保佑我们啊。疤子下辈子还跟你出海。”
火光中陈新嘴唇微动,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轻轻说着什么。
第033章李旦的儿子
福船在狭窄的入口水道中小心的航行,这是一处条件极佳的天然港口,入口狭窄,两侧岩石上有岗哨走动,周围群山环绕,是优良的避风处,内中又十分宽阔,眼中所见已有五艘船只停泊,岸旁有几个码头,可供福船停靠,岸上山势陡峭,岩石嶙峋,一处山头上还有几门火炮,在码头边一片平坦的地方建了不少木质的房屋,居然有很多是商铺,还有一些砖石结构的仓库模样的建筑,外边人来人往,看着似乎一个小镇般,宋闻贤黑炮等人显然是来过多次,神色平静,卢驴子则一路好奇的东张西望。
码头木桥上站了七八人,带头的一个男子大约三十来岁,长身玉立,容颜俊伟,身后的随从中有两人是倭国武士打扮。待福船驶近,他眼见护板破碎,又人人捆着白色的头巾,脸上露出差异之色。
船上扔过缆绳,岸上人帮忙把福船缓缓停靠好,下锚后搭好跳板,宋闻贤带头走了下去。那带头男子迎上去对宋闻贤拱手问道:“宋先生,你们这是……”
宋闻贤简要说了经过,那人摇头叹息道:“咱们海上讨活的人,难免这一天,赵叔当年回大明的时候,我想着他该能少点危险,一年走两次也不多,谁知还是如此。”
或许是见多了生死,那人随即便恢复常态,与黑炮韩斌等人一一见礼,直到陈新走到他面前,宋闻贤在一旁介绍道:“李公子,这位是船上新来的财副陈新,难得的是文武双全,手刃杀害大当家的凶手,为大当家报了这血海深仇。”
他又对陈新道:“这位便是此处私港的主人,李公子。”
陈新躬身行礼:“陈新见过李公子。”
李公子也回个礼:“在下李国助。陈财副气宇不凡,日后定非池中之物。”
陈新当然不会把这客套话当真,微微一笑,退到一边,李国助身后站着一个满脸精悍的武士,黑炮和韩斌跟他道:“新右卫门兄。”那人只是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李国助当下安排自己的人手帮他们安置伤员和水手,他自己拜过赵东家骨灰后,带了宋闻贤几人往山上一处大院落走去。走到门口,看着是一处中国式的院落,进到里面却如倭国一般的布置,在榻榻米上摆了一个长长的条桌,众人分主客坐下,那新右卫门并不入席,坐在李国助背后。
几名穿着和服的侍女端来酒水,身上确实有老蔡所说的香味,其实也是沉香、乳香等混合,南洋到日本的香料是每年较大宗贸易。到了此处,日本的俵物便不再是稀奇东西,各式菜肴都是海鲜,让陈新大快朵颐。这帮人没说要为赵东家斋戒,黑炮等人也是照吃不误。几人在船上吃了二十天面饼、肉干,早就淡出鸟来。
酒过三巡,李国助稍微吃一点就停住,微笑着等几人吃过一阵,对宋闻贤道:“此次你们带来多少货?”
宋闻贤回道:“陈财副处有账簿,大多是缎绢之类,作价近十万两。若李公子还是全收,价也可少一些。”
韩斌在旁边补充说:“还有一艘倭船,停在南边海湾中,上面的货也不少,估计也是好几万。陈财副,是不是。”
陈新回道:“二当家说得差不多,那船上太过狭小,无法清点,总是有几万两。”
两人说的已经是十多万两银子,这李国助看起来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陈新不由对他的实力开始重新评估。但此处离平户和长崎都很近,宋闻贤为何不自己进港售卖,却要让此人做中间商。
他算过福船上的货物,购买价大概是五万两左右,听宋闻贤的意思,应该是卖十万,利润率不过一倍,虽然也十分可观,但远远没有传言所说十倍那么夸张,而且从日本回去的时候,还可以带回倭刀、漆器、折扇、俵物等东西,还可以再赚一些,其中的俵物利润率低,但倭刀利润可以达到三倍。
李国助淡淡的点点头,对韩斌道:“这次赵叔都走了,你们船上的货,还是老规矩,我全都收下,也就不少价了,那倭船的事不要和其他人说,过两日等那两艘船走后再进港,你们这几日可以先选好要带回的货品。反正要等那两艘船走,也不急于一时。”
他说完略略转头,对身后的新右卫门吩咐道:“他们船的伤员都安置到别院。找两个大夫来看看。”新右卫门应了一声。
韩斌这个讨厌鬼在李国助面前很老实,态度十分恭敬,脸上带着献媚的笑,与面对陈新等人时大相径庭,宋闻贤听了李国助的话,对陈新问道:“陈兄,有三成货是大当家的,售出后大致是三万两,你们是否要买成货物回去?”
陈新没想到会问自己,楞一下后回道:“此事还是听宋先生和黑炮哥的,我刚来不久,所知不多,似乎不太合适拿主意。”
黑炮对宋闻贤道:“我和陈兄商议一下再说,夫人原本就不太愿开那俵物店,如今大当家不在,她是否还愿留在天津都难说。”
李国助插话道:“赵叔在天津是现成的路子,这趟拉些货回去,总还能赚些,光带银子就实在不划算了。”他自然希望他们能带货物走,这样他能少付现银。
黑炮听了心中有所动摇,当即与陈新商议一番,陈新建议把福船上的货款买成货物,朱印船上的货物变卖后留一些银子,这样能赚到些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