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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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天化在方应物这里蹭完晚饭,就溜走了。这时忽然又有人来到门前,对方应物叫道:“方公子!我家老爷马上就要到,你准备好!但你不要声张!”
方应物拿眼看去,倒是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前两天为万指挥来送请帖的人,他口中的老爷自然指的是万指挥了。
这倒让方应物吃了一惊,万通身份比他贵重得多,有事情传召即可。亲自前来自己这里,实在有些折节。都说万家兄弟几个暴发户市井气重,果然名不虚传。
没多久,方应物就看到万通带着两个随从,在夜se掩护下进了院子。他连忙将万通迎到屋中,关上了门,才见礼道:“万大人竟然大驾光临,这让在下何以自处。”
万通冷着脸道:“我刚从锦衣卫衙署出来,顺便就到你这里而已!再派人来来回回传话太麻烦,也耽误工夫,还是抓紧时间当面与你说了方便!废话不多说,今ri上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起了其他心思么!”
方应物解释道:“事情机密,不敢与左右泄露,实在不曾想到在下那随从竟然真的动起手,故而出了意外。万大人明鉴,在下委实没有其他心思。”
万通盯了方应物片刻,冷哼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他是一个很自信还带着些狂妄的人,绝不相信方应物这小少年能超出他的掌控,否则岂不说明他是个识人不明的糊涂蛋?何况方应物为了父亲还有求于他。
所以万通已经认定今ri上午实属意外,不过方应物下面还用得上,就暂且不追究责任了。
方应物答道:“还请万大人放心,在下自会承认是因为口角纠纷才与锦衣卫官校互相斗殴,如此就没有后患了。”
方应物觉得万通当前最担心的就是这几个人会牵扯到他身上,最后里外不是人,变成是他指使锦衣卫殴打报复方清之的儿子,然后遭到指责和弹劾。
所以方应物提出那个建议,将斗殴xing质变成因为当街起了口角,避免与政治挂钩,这样就没有后患了。
不过却见万通大手一挥,“先不要这么承认!”
方应物正想问缘故时,万通又做出了新指示,“你先默不作声,等我让你出面承认是因为口角时,你再站出来!”
方应物心思灵敏,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门道,这无非就是先引蛇出洞,然后便釜底抽薪。
章节目录第一百一十二章曙光
所谓引蛇出洞,就是放任别人去做文章。在万通万指挥这里,就是先不“澄清”事实,让别人借由方应物之事兴风作浪。
甚至他自己也可能有意推动这种进程,故意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毕竟那几个动手的人都是他的亲信,如果要顺藤摸瓜,总能摸到他身上。
所谓釜底抽薪,自然就是要让方应物这当事人在一个关键时刻,突然冒出来说一句“大家都不要乱猜了,这事是我不对,和万指挥无关”。
至于再后面的效果,可想而知,自然就是万指挥后发制人,逮着跳出来的人一个一个收拾。
若出现了这种状况,只怕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人都是有思维死角。方清之的形象那么伟光正,有其父必有其子,方应物作为他儿子,从表现来看应该不会太差,也是个忠孝正直的少年。
这样少年在去锦衣卫尽孝时被当街围殴,必然是受到委屈遭了小人打击报复至于是哪一方被打的倒地不起,结果不重要。
方应物想透彻后顿时感到,万指挥这个策略很yin,而且此人还是有点小聪明和应变能力的。本来是一桩不利于己的意外,在他手里却能变为反击的手段。
当然万通最大的本钱还是他姐姐,甭管别人怎么泼他污水,他也可以气定神闲稳住不动。换成别人,只怕等不到反击就垮了。
不过方应物可不像上次那样可以痛快应承,这两种情况之间区别太大了。
与暗中陷害袁指挥不同,那是秘密行事,没有什么公开xing,做完了后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表面上可以若无其事的也不影响什么。但这次万指挥将要把他推到前台,公开参与斗争中去,那就需要三思了。
如果照着万通所言这么做,最后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万通,他方应物能得到什么?最好的结果就是靠着万通救出父亲,但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即使没有万通也有刘吉愿意帮忙。但是他失去的东西将会更多,甚至反而有点得不偿失。
万通敦敦教导道:“人生在世,所求不过荣华富贵,及时行乐,舒舒服服的过此一生。
你父亲这类人也许值得敬佩,但那都是口头上的,其实将会很辛苦,没有什么实在好处。这样的人也许会成功,但是几率很小,十个人里能有一个人成功就不错了。
若学他只会苦上加苦,白白浪费青chun。机会稍纵即逝,你要错过一次,只怕下次就不会再有了。”
临走前,万通又想起了什么,“我看你这里太简陋了,连个服侍起居的女人都没有,回头我送一个给你。”
方应物苦笑,这万通也不是完全对他放心,所以要派个女人在他身边盯着么?推辞道:“无功不受禄,在下不敢当。”
万通毫不在意道:“这值得什么?不过几两银子的作价而已,有什么当不起的,你就安心收着好了!”
送走微服暗访的万通,方应物感慨连连。今晚得出一个结论,万通此人不可深交,可惜父亲还关在诏狱中,所以才导致受制于人。
初入京城时,局势好像死水一滩,他想方设法要破局。成功破了局后,摆脱了无人关注的处境,刷出了父子忠孝名声,也招来了一些“助力”。但如今却又陷入了新的局势,结果还是要继续想办法破局。
功名利禄这个游戏里,就是这样一关接着一关,忍受不了的都隐逸山林不出世了,就像苏州名士沈周那样。
眼看夜深了,方应物准备安歇,却又有人来找他。这个人也认识,正是前几天两个送请帖人中的另一个,内阁大学士刘吉家里的。
方应物讶然,今天难道又是万通和刘吉两边前后脚?
那人对方应物说:“我家老爷要见你,不要声张。”
方应物受宠若惊道:“难道刘阁老也过来了?”
那人嗤声道:“你想什么美事?我家老爷何等身份,岂能委屈自己来找你?”
方应物松了口气,这才是高官的正常作风。
那人邀请道:“我家老爷派了轿子来,跟我悄悄走一趟罢。”
又是半夜三更,又是轿子,方应物便明白了。这是刘棉花不想公开见面,所以要找行人稀少的时候,还要用轿子掩人耳目。
方应物便悄悄从会馆后门出去,又上了轿子,遮得严严实实,往西城而去。一连过了几条街道,才打出了大学士刘的灯笼和招牌,巡夜军士见到了自然不会查问阻拦,反而要护送到地方。
到了刘府,方应物也没在大门外下轿子。一直到了二门外,等大门紧闭,确定不会有外人看到,他这才被请下了轿子。
深夜不便入内宅,刘吉只在前堂见了方应物。当头便问道:“你和锦衣卫是怎么回事?”
若是别人,大概就信了传言,肯定是方应物这小伙子为父亲鸣冤,惹怒了一些小人,所以才遭到报复,导致被锦衣卫围殴。幸亏有忠勇义仆挺身救主,这才全身而退。
但已经把方应物摸透的刘吉是不大相信的,他宁可相信这是方应物和锦衣卫里的人勾结做戏。但他始终想不明白,几个锦衣卫故意动手,然后却被一个家奴之流放倒,除了丢人现眼之外,图的是什么?
方应物很简略的说:“这只是一个意外,其他就不便多说了。”
刘吉见方应物还想保密,便断定道:“你为了救出令尊,所以在这里面必有诡谋。你最好如实相告,不然也许会影响到你父亲。”
方应物闻言一喜,问道:“听老大人口风,这是有望?”
如果刘吉这边能将父亲捞出来,无论是继续回翰林院作庶吉士也好,还是贬谪外地也好,总比现如今这态势强。
刘吉微微一笑,“昨ri老夫向天子进奏密疏,密疏中的话就如同两ri前老夫所说的。今ri天子派人到阁,密询老夫这件事情。”
刘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方应物急忙追问道:“然后呢?”
刘棉花笑而不语,方应物恍然,这是要他先交代问题。方应物低头考虑片刻,无奈道:“这要从晚生与万通万指挥一个配合失误说起”
刘吉听完方应物解释,也很感到啼笑皆非,“如此老夫也不相瞒,今ri是司礼监怀恩公公亲自到内阁问话。如果是其他人来,老夫也没把握,但若是怀恩,老夫就觉得希望很大了。”
听到怀恩两个字,方应物狂喜,感到曙光出现了。
章节目录第一百一十三章技术型大学士
在成化十四年,说起大内第一太监,不是气焰嚣张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某人,不是贪财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尚铭,不是以逢迎和进献得宠的御马监太监梁芳,也不是天子身边的大秘书、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
这个第一太监,其实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无论从资历、威望、还是职位上,怀恩都是太监里的第一把金交椅。
插一句闲话,在大明内宫太监势力的传统模式里,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大当家,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是二当家,其余秉笔太监和御马监掌印之类的排名要看个人影响力了。
不过有传统就有特殊,成化朝就是比较特殊的时期,特殊在内宫有万贵妃、汪太监这样的奇葩,东厂提督尚铭是完全被压制的,几乎相当于西厂下属了。
但怀恩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是不特殊的,还是太监里的老大,只不过确实不如汪芷、梁芳受宠。
怀恩公公xing格以忠耿正直著称,后世有人评价为,这是比男人还男人的太监。在成化年间,算是朝廷里正气脊梁一般的人物。
所以方应物听到,是天子派了怀恩到内阁找刘吉询问,当即就意识到,这是曙光出现了。
以怀恩的xing格,如果有机会营救因为进谏而下狱的大臣,他肯定会去做的。在史书也记载过,怀恩因为极力进谏天子宽恕某大臣,结果被天子龙爪拿砚台砸过脑袋。
不过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当今天子那不见大臣的恶劣毛病,有事情都是靠太监代替天子传话,当今担任这种角se的两个人就是怀恩和覃昌。
据说大明朝天子深居内宫不见外臣的统治模式,就是这位成化皇帝创始的。这种模式下,外廷大臣若遇到正直太监那还算省心,若遇到邪门太监,那就等着被坑罢。幸好怀恩公公比较正派,所以这次也是方家运气不错。
刘吉看到方应物喜出望外的神se,便晓得方应物应该明白怀恩是何等人。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老夫发现,你对朝廷中人都很熟悉?你从哪里得知的?”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应物擦擦汗想了想,又解释道:“在乡间读书时,与商相公有些往来,所以对朝廷中人也有所了解。”
刘吉担心方应物期望值过高,又说:“不过只能说,目前可能要开始启动,但具体进程还要一步一步来。”
方应物连忙道:“晚生明白!目前老大人只是试探了下天子意向,就算怀恩公公肯帮忙说好话,也只是可以开始cao作,这还不能算办理。
至于后面,要公文呈递、上传下达,从锦衣卫到内阁、司礼监、六科、再依次下发,总是需要按部就班来,一切顺利至少也得几天功夫,急不得。”
刘吉更好奇了,“老夫发现,你对朝廷官府的理事流程,好像也很熟悉?”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应物擦擦汗,又解释道:“在乡间读书时,与商相公有些往来,所以对办事流程有所了解。”
刘吉继续好奇道:“以商前辈的稳重xing格,不督促你读书,却无聊的告诉你这些闲杂事项作甚?是不是连怎么当首辅都要教给你?”
这个刘棉花怎么心思像女人一样细!方应物绞尽脑汁的答道:“这个,他老人家致仕回乡后,xing情开朗了许多,时常与我等晚辈闲谈毕生见闻。”
“原来如此。”刘吉终于不刨根问底了,又问起另一件事情:“万通那边,你待如何?”
方应物不傻,他当然懂得,在向一个人求助时,绝对不表露出还寄希望于另外一个人的意思。
更何况经过今晚之前的会面,他已经不太想和万通打交道了。万通此人接触起来远不如刘棉花舒服,很是感到别扭。与自己从作风到身份完全不是同道中人,就是闲谈也谈不到一起去。
所以方应物很果断的答道:“非我族类,晚生只能尽量避开他!”
刘吉不置可否,“先虚以委蛇罢,不过别因为万通坏了名声,这很不值得。你名声要坏了,那怎么帮衬老夫。”
看起来要谈完话时,刘大学士忽然拍了拍额头,“还有一件事情险些忘记,老夫说过,请你事后写一些诗词感谢老夫,可曾有稿了?可否现在与老夫鉴赏鉴赏?”
方应物无语凝噎,喜欢被吹捧的人多了,但哪有主动提前催稿的?这脸皮要多厚?虽然说,答应过要以自己的名誉和诗词为他吹捧,并帮他挽回些许名声作为交换
不过方应物随即醒悟过来,此人号称刘棉花,脸皮厚是标志xing的特征。当下无奈,他随口念了一首绝句道:“来ri长街叹父难,生全须拜相国宽。三冬世态人心冷,chun到文渊怯风寒。”
刘大学士嘴里咂摸一二,便点评道:“首先,绝句格式太随意,怎么也要出一首律诗,这才庄重正大,歌行体就不强求了。
其次,空虚没内涵,没有什么立意,纯属应付之作。你在诗文里,要着重体现出老夫这种苦心孤诣、忍辱负重的心态,以及救出令尊这种忠良后的喜悦。
第三,用词太平泛,你该从古代贤人找出例子,作为典故出现。赵氏孤儿故事你听过罢?里面有程婴、公孙杵臼,一个献身了,一个忍住了。你可以拿程婴作比喻出现在诗文里的。”
刘老大人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你吹捧的不到位,从格式到文笔再到立意,全都不行,打回去重新吹捧。
方应物愕然,天下还有嫌弃别人写诗吹捧的不够好,要求别人重新修改谀辞的人么?这点评的不是普通诗文,而是吹捧自己的诗文,他也能若无其事?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大人你是在说笑,还是在教导晚生?”
刘吉正se道:“你以为老夫这是在说笑吗?这是提前与你研讨一下细节,这关系到老夫借此事收取士心的结果。
若你真这样胡乱应付,那最后效果就差了许多。到时无可挽回,追悔也莫及了!所以必须提前将诗稿敲定了,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随意xing大,不懂提前运筹!”
方应物明白了,原来他老人家纯属是以技术讨论的心态评论。只能由衷佩服道:“今ri才知,老大人为何能以五十出头年岁,便为宰相阁臣了。”
刘大学士点头道:“共勉。”
由于太晚了,刘吉便留了方应物在客房住宿。大门与二门之间的庭院中,有一道侧门通往偏院,安排方应物住下的客房就在这里。
到了房间,躺在床上,回想起今晚的谈话。方应物发现仿佛与刘棉花谈话,是最轻松如意的,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说出来,不用虚伪矫饰,不用表面文章。
这可是史书上风评很差的人啊,绝对是正人君子的对立面,自己怎么会和他产生如沐chun风的感觉?
方应物想来想去,总结出点心得。这位棉花宰辅其实就是过度沉迷于“技术”的典型,从而忽视了其它,比如jing神意志。
自己和刘棉花暗暗契合的,就是这种对技术的重视。但自己是因为手握无数五百年后研究成果,先天上有这方面优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