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世界(五部完结-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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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恒听张幺爷说这样的话,突然眼睛发亮,恍然大悟地说:“哦!幺爷,你是不是担心……”
张幺爷立刻打断张子恒的话说道:“你晓得就是了,假聪明!”
张子恒朝张幺爷竖起了大拇指,说:“幺爷,当真姜还是老的辣啊!你太老奸巨猾了!”
张幺爷骂道:“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你这么说老辈子的吗?看老子给你狗日的两脚头!”
几个愣小子听张子恒和张幺爷说的话,就像听谜语似的,各个都愣头愣脑地定在那儿了。
张幺爷这时果断地说:“走,上憬悟寺去。”
第六十九章 憬悟寺的悲伤
越接近黄昏,天空越是隐晦,有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空气变得更加干硬了。冷风刮在脸上,就像是鞭子在抽。
走在前面的张幺爷骂道:“狗日的鬼天气,咋一下子变得这么冷了?”
张子恒和跟着的几个愣小子已经懒得说话,边走边跺脚,同时把冻得红彤彤的双手拢在嘴边不停地哈气。他们的手脚已经被冻僵冻木了。
空旷的田间里,只有张幺爷他们这一拨人的身形,使这严酷的冬天显得凄惶而且冷清。
田地里的小麦刚抽了芽起了叶,一撮撮地生长,被浅浅的残雪遮掩着,似在寒冷的冬天里做着严酷的梦。有几块地里起了一垄垄坎,刚种下的土豆被泥土掩埋着,没有一点生长的迹象,似乎也在昏睡。
远远的,张子恒看见穿得又脏又破的张子坤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院子边的一处屋檐下,冷冷地看着他们。
张子恒朝前面的张幺爷说:“幺爷,子坤在院子边,要不要叫上他跟我们一起上憬悟寺。”
张幺爷也看见了张子坤,朝他大声喊:“子坤,你一个人蹲在那儿干啥?赶紧跟我们走。”
张子坤似乎没有听见张幺爷的喊话,就像泥菩萨似的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张幺爷自言自语地说:“也不晓得张家上辈子积了啥阴德,会出你这么个疯子!”说着要转过一条憋窄的田埂过去喊张子坤。
张子坤看见张幺爷要过去喊他,反倒是站起来了,屁颠屁颠地朝院子里的一条巷子跑去。
张子恒说:“幺爷,算了,他看见你就躲起来了,你咋喊他?”
张幺爷悻悻嗯了一声,只好掉个头又朝憬悟寺走。
而张子恒却说:“幺爷,这狗日的会不会趁我们都上憬悟寺的时候,背着我们去打开那个洞?”
“哪个洞?”张幺爷回过头瞪了张子恒一眼。
“七婶柴房里的那个洞。”张子恒说。
张幺爷朝张子恒恶声说道:“早晓得你心头装不下事情,我就啥都不该给你说。”
张子恒被张幺爷训斥得不敢吱声了,但脸上却是一股被压制住的不服气的愤愤表情。
几个愣小子听出张幺爷话里有话,其中一个问:“幺爷,你跟四爸说什么了?”
张幺爷没好气地朝那个问话的愣小子说:“不该你晓得的事情你少问。多嘴。”
愣小子很不服气地翻了翻白眼,也不吱声了。
卧牛山的半山腰上起了一层稀薄的雾气,朦朦胧胧的,有淡墨山水的神韵。遗憾的是,这样的韵味多了几分冷清和僵滞,少了几分飘逸和灵动。山上的植被很好,苍苍的绿色将世界掩映在一种静谧祥和的氛围中。
一条狭长曲折的石阶山道蜿蜒着通往憬悟寺。
憬悟寺的破庙里,三三两两聚集着卧牛村的男女老少们。他们似乎连说话的愿望也没有了,都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委靡忧郁,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有几个人在破庙的大殿内升起了一堆火取暖。几个小孩子围在火堆边玩躲猫猫的游戏。
在孩子们单纯幼稚的心灵里,只要白天和黑夜还在交互更替着,世界就总是美好幸福的。
而围在火堆旁的几个大人却愁眉紧锁满腹心事。他们所要面对的这个世界,是被浓厚的阴霾笼罩着的一个看不清楚的未来。他们的迷茫来自内心深处的真实恐惧。这种恐惧是缓慢的,渐进的,若有若无虚虚实实……
而更多的人,则站在大殿外边的阶沿上,眼巴巴地看着山门外。他们更盼望着张幺爷和张子恒回到破庙里来。他们离不开这两个主心骨。没有这两个人在,每个人的心都空落落的,有落不到实处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是临近黄昏就越是强烈。
五婶七婶和幺婆婆就像是结成了一个同盟似的,三个人始终纠集在一块儿。别的人想要接近她们,跟她们套个近乎摆几句龙门阵,也会被五婶用几句话支使开。
脑子一阵清醒一阵迷糊的喜哥,到了憬悟寺又开始嗜睡。这会儿他裹着一床老棉絮,蜷缩在大殿里的一个佛龛里呼呼大睡。
佛龛里原先供着的是一尊玉石卧佛,造反派把玉佛砸烂,扔进了寺院背后的一口深井里,留下了这个佛龛没来得及销毁,现在正好成了喜哥临时睡觉的床。
兴许是香樟木的佛龛太大太沉的缘故,不好抬动搬运;也或许是卧牛村的人对佛门物件始终残存着几分敬畏的心机,这个佛龛才最终没有被人抬回家当做碗柜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事实上整个大殿里除了这一个老沉的香樟木佛龛,便再也没有任何物件了。破损的屋顶开始漏雨,大殿里坑洼的地面上有未干的积水。整个大殿阴森潮湿,悬浮着一股股久未接触人气的霉臭味。
大殿外边的空坝子上已经长起了齐腰深的蒿草,中间杵着一座别致的焚香亭。支撑焚香亭的四根盘龙石柱上的龙头已经被硬物敲击得面目全非,只有龙的身子扭曲地缠绕在石柱上,似乎仍旧在做着垂死的挣扎。
亭子尚在,铁铸的大香炉却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抬去化成了铁水,练成了一堆废钢,就连挂在大殿廊檐下的那口大钟也没有幸免于难,只剩下那个撞钟的木鱼棒槌还悬挂在那儿,孤零零地落满了尘埃。
凄凄切切的空坝子里,身首异处的残缺的佛像遗骸散落在被秋霜冬雪覆盖过的草丛里,有种万劫不复的悲壮感。
终于,张幺爷和张子恒一拨人出现在山门外。站在大殿外翘首期盼的人堆里立刻有人站起来喊道:“幺爷他们回来了。”
破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有人就像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般跑上去迎接张幺爷他们。
一拨人都是一副疲倦的憔悴相,特别是张幺爷,阴沉着一张脸,深深浅浅的皱纹里裹满了沉重昏闷的气息。
张幺爷隐忍着的情绪使刚刚出现的一丝活跃的气氛又沉寂下来。大家似乎感觉出了某种不详的预兆。
幺婆婆走上来,不无担心地问:“老东西,咋把脸拉扯得跟马脸一样?又遇啥事情了?”
张幺爷背着手,边走边冷冷地白了幺婆婆一眼,说:“男人家的事情你少东问西问的。”说着径自朝大殿里走。
张子恒和几个愣小子也不敢多嘴,默默地跟在张幺爷后面。
进了大殿,那堆旺火早已经将空旷的大殿烤出了一丝暖意。张子恒和几个愣小子几步凑上去,围着火堆烤起火来。
张幺爷看见佛龛里蜷缩着一个人在呼呼大睡,扭头问:“谁这么没有规矩?在那里面狗似的蜷着?这是供菩萨的佛龛,不是睡死人的床!”
幺婆婆朝张幺爷骂:“老东西,你嘴里咋不积德?是喜哥,已经睡了好几个钟头了。”
张幺爷哦了一声,说:“咋能把他弄那里面睡呢?那里面原先供的可是一个玉菩萨,还是憬悟寺的老方丈从缅甸请回来的。咋这么不懂规矩?”
幺婆婆说:“这屋子里也就那个地方可以睡人。都这时候了,还讲究那些干啥?”
张幺爷恶狠狠地盯了幺婆婆一眼,说:“什么时候都得有些讲究!这个佛龛的来龙去脉我清楚得很。你晓得为啥子这个破庙里就剩下这个佛龛没有被劈成柴火烧了?当初大队上的那些造反派在砸佛龛里的玉菩萨的时候,突然就雷公火闪的,连大殿的屋顶都被雷公打了个窟窿,造反派是被吓跑的。”
在一旁烤火的张子恒这时说:“幺爷,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妖言惑众了,大家心里都还怕着呢!”
张幺爷说:“你狗日的不要觉得我是在给你们摆玄龙门阵。我说的都是真事,赶紧去把喜哥给我喊起来。菩萨的位子都敢去睡了,也太胆大了!”
张子恒又说:“幺爷,菩萨早就被打烂丢井里去了,哪儿还有菩萨?”
张幺爷瞪眼说道:“就是没有了菩萨,位子也该给他留着!你晓得他啥时候又会归位?”
张子恒愤愤地说:“吊你的‘鸭儿浮水’都该!老封建!”
张幺爷一听,顿时就动了真怒,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张子恒喝道:“你狗日的敢再说一遍?”
张子恒却不理会张幺爷了。
张幺爷见张子恒不理会他,有种被藐视了的感觉,气咻咻地又说:“翅膀长硬了,啥话都不听老子的了。”
张子恒又想回嘴,五婶这时在一旁拉了张子恒一下。
张幺爷又朝身边的人喊:“我叫你们去把喜哥拉起来,都没有听见?耳朵扇牛蚊子去了?”
五婶这时连忙说:“我去,我去。”说着就去拉喜哥起来。
幺婆婆朝张幺爷说:“死人,你究竟心头有啥不顺的嘛!一进来就骂这个骂那个的。”
张幺爷没好气地朝幺婆婆说:“老子这阵子心头哪儿都不顺,你们最好不要惹老子发火!”
见张幺爷越来越来劲,有逮谁骂谁的架势,张子恒终于忍不住了,回嘴道:“幺婆婆,你不要理他,他这阵子是猫毛疯犯了!”
张幺爷一听,立刻朝张子恒冲过去,抬起脚就要踢。张子恒一闪身躲开了,朝张幺爷喊道:“幺爷,你是不是真的劝不住了?人来疯是不是?”
张子恒的话把张幺爷彻底激怒了,转着身子在大殿里踅摸用来暴揍张子恒的家什。
张子恒也被张幺爷惹得毛躁起来,躬身把一块大鹅卵石抱在手上,朝张幺爷递过去,说:“幺爷,你也不要找了,来,就用这个,朝我脑壳砸,我动一下就算是龟儿子!”
张幺爷反而愣住了,定在原地,看着张子恒。
张子恒的眼圈红了起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终于没有忍住,沙哑着声音抽泣起来。
大家都没有想到一个七尺长的汉子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失声哭起来,一时间全傻了。
幺婆婆更加慌张,上去使劲给张子恒拍着背,说:“子恒,你们今天究竟是撞啥邪了?一回来一个发疯一个哭的。”
张子恒的心已经脆弱到了极点,他索性蹲下去,哭得更加伤心了,边哭边抽泣着说:“幺爷他找不到地方发气,啥子气都朝我身上发,我都成他的出气筒了,呜呜……”
张幺爷也没有料到张子恒会突然间情绪失控,傻子似的站在那儿,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幺婆就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朝张子恒说:“别哭了,子恒,你晓得你幺爷就是那个狗脾气,一发过了,就啥事也没有了。你幺婆婆也是一辈子受他的气受够的人。别哭了……”
大殿里的气氛被这么一搅和,倒变得有些肃穆了。
第七十章 忧心忡忡
喜哥被五婶从老棉絮里拉起来,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看了下大殿里的人,很不高兴地朝五婶撒娇似的喊:“把我弄醒干啥吗?我睡得正香呢!”
“你倒是睡得香,再不起来,就该你幺爷过来打你的屁股了。”五婶说。
张幺爷这时正好找机会下台,朝五婶说:“五婶,你可不要说我的冤枉话啊,我可没有说要打喜哥的屁股的。”
五婶不满地说:“嘴上说没打,心里早就是这么想的,比打了还狠呢。喜哥本来就不清醒,连睡一下觉也被你说这说那的。”
张幺爷辩解道:“我没说不让他睡啊!我是说他睡的不是个地方啊!”
五婶得理不饶人:“这屋子里到处都湿兮兮的,你让他睡哪儿?”
张幺爷理屈词穷,嘟哝道:“我懒得跟你们说,你们爱咋整咋整,我是管不了你们了。”
这时,喜哥的眼睛突然间亮起来,样子有些激动地朝五婶说:“妈,你猜我刚才梦见什么啦?”
“梦见什么啦?”五婶问。
“我梦见金砖啦!好多金砖!地上到处都是!”
五婶一愣,接着一把将喜哥的头拢进怀里,鼻子一酸,眼泪吧哒吧哒地流下来,说:“喜哥,不要说胡话了好吗?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你要是真跟你子坤二爸一样,我以后的日子可就没啥过头了……”
说到伤心处,五婶开始嘤嘤地抽泣起来。
而张幺爷和张子恒这时却同时将惊讶的目光投向了喜哥。
张幺爷首先问:“喜哥,你真的梦见金子啦?”
喜哥把头从五婶的怀里挣脱出来,说:“真的,全是金砖,一根一根的,好多好多,我搬都搬不完!”
张幺爷又问:“金子在哪个地方?”
喜哥却摇头说:“我没记清楚,反正就在我们村子的地底下。”
张幺爷和张子恒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两个人一起站起来了。
张子恒不哭了,张幺爷也不发呆了,脸上的表情都变得神秘兮兮的。
五婶发现张幺爷和张子恒脸上的表情有变化,一头雾水。
张幺爷朝喜哥走过去,朝五婶说:“五婶,你让开,让我来好生问问喜哥。”
五婶不明就里,让开了。
张幺爷蹲在佛龛前,喜哥坐在佛龛里,这祖孙俩的摆设和造型有点不伦不类。
张幺爷朝喜哥问:“喜哥,你再回忆回忆,你梦的金子究竟在哪个地方?”
喜哥被张幺爷问得有点迷糊了,朝张幺爷摇头。
张幺爷显得极有耐心地说:“你再好生想想。”
喜哥还是摇头。
张幺爷看着喜哥,就像看一团白茫茫的雾。
五婶走到张子恒旁边,小声问:“幺爷是不是受了啥刺激?问的话古里古怪的,连喜哥做的梦也这么上心?”
张子恒却说:“他才没有受刺激呢!瞎子见钱都会眼开,何况还是金子?”
张子恒没头没脑的话把五婶和幺婆婆都给说蒙了。
张幺爷这时站起身,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句:“狗东西咋就会梦见金子呢?”
佛龛里的喜哥用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看着张幺爷,或许张幺爷的话还真把他给问迷糊了。
张幺爷走到张子恒面前,朝他小声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张子恒站着没动,仍旧用不服气的眼神盯着张幺爷。
张幺爷见张子恒没有动,来了气,踢了张子恒一脚,骂道:“你还真跟老子记仇了?”
张子恒无奈,只好悻悻地跟着张幺爷走出大殿。
五婶和幺婆婆他们不明白这张幺爷究竟演的是哪出戏,各个都莫名其妙的了。
张幺爷一直朝大殿左边的一条甬道走。
甬道的左边原先是憬悟寺的老住持就寝用的禅房,因为久未住人,又被人为破坏,屋顶已经彻底垮掉了,就连门板也被人取了去,只剩下四面破壁。
张幺爷径自走进禅房,垮塌下来的瓦砾和房梁将禅房弄得一片狼藉。地面铺着的青石板和瓦砾的缝隙间,执着的蒿草和荆棘顽强地生长出来,足足有半人来高。
张幺爷和张子恒刚一跨进禅房,一只野兔嗖地一声从一丛蒿草里蹿出来,从张幺爷的胯下钻了过去。张幺爷和张子恒都被惊得冷不丁地咦了一声。野兔已经从甬道朝大殿前面的空坝子上跑去了。
紧接着,大殿前就响起了众人撵野兔的呼叫声。
张幺爷四下里看看,感觉周围确实没有人,才朝张子恒说:“你说喜哥咋就会梦见地底下的金子?”
张子恒心里的那股犟气还在,没好气地说:“我咋晓得?我又不是神仙。”
见张子恒还在和他怄气,张幺爷抬手又要朝张子恒打过去。张子恒本能地侧身一闪。张幺爷的手停在半空,朝张子恒恶声骂道:“你还真和老子结上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