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晋江金牌推荐vip2015-01-23正文完结)-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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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仆将奏抄拿过来递给裴中书令,裴中书翻了翻问旁边的人:“国老怎么看?”
李国老却寡着一张脸道:“如今战事灾荒频繁,哪能按着度支的计划拨?支度国用编出来随便看看就行了,没甚么所谓。”
他虽说得不客气,但这却是事实。现在的临时支用太多了,像百年前那样严格按照计划执行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裴中书道:“也是,奏抄先留下吧。”
于是这份由度支严格按照天下计帐及八月都帐编制、经过尚书省两位仆射勾检过的度支奏抄,得了个“能看得过去就行”的结论,就这样留在了中书令案头。
许稷闷声不吭站起来,躬身深深一揖,道:“下官告退。”
“去吧。”裴中书道。
许稷闻言转过身,却听得李国老道:“年轻人别将自己的努力太当回事,与其抱怨‘辛辛苦苦编制出来的计划为甚么得不到肯定’,不如想想怎么去应付伸过来要钱的手。”
许稷的背影顿了一顿。其实早在提交给尚书省左右仆射勾检时,就已经被说过“干嘛这样当回事,随便做做就好了”,现在再听类似的话已经无所谓了。
她不难过,只是有点失望。
许稷头也不回地留了一句“下官谨记国老教导”就出了门。
她弯了腰在门口套靴子,呼呼朔风像夹携了沙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她不着急走,就这么背对门站着。
公房内传来说话声。
裴中书道:“我起初以为尚书省提个这样年轻的孩子上来是胡闹,但看样子做得还不错,但太认真死板了,也算不得太好。”又说:“如今朝中青黄不接,快要撑不起来了,国老如何忍心放着不管哪?当真要一直在陇西老家避居了吗?”
“我回来又能怎样?回来藩镇就不闹了吗?两党就不斗了吗?”李国老冷冰冰地说着,“几十年过去,实在看腻了。”
实实在在努力过发觉毫无建树,才是真难过。
许稷短促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肺疼,牵扯到胃,再到四肢,指尖都觉得不舒服。
这位李国老,是十年前致仕回陇西安度晚年的朝廷老臣,是当年卫征出事没有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岳父,是没有向丧夫的女儿伸出援手的父亲,是她的外祖父。
许稷被寒风刮得有点理智错失,她听不太清里面人说话的声音,努力闭了闭眼,偏头却看见西山日落,洛阳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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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两税交太府寺入左藏库之日。
一大早度支员外郎就盯着门口不停抱怨:“咦,怎么还不来哪!”
“许侍郎去东都还没回来吗?”、“没有哪!说是今日要回来的,倘若下午还不回来,就只能通知太府寺改日了。”、“还要改日吗?已经拖过了啊,太府寺又该抱怨了,眼下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哪!”、“那能怎么办,许侍郎说她倘若不在西京,就延后。”
员外郎忠心耿耿地与同僚解释利害关系,并坚守到了下午,见许稷仍没有回来的迹象,遂打算去通知太府寺延后。
然而本来下午并不留直的度支郎中却忽然出现,拦了员外郎道:“做甚么去?”
“通知太府寺延后……”
“这种事哪有延后的道理,许侍郎在不在不是一样吗?”度支郎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好今日交就得交,速去准备!”
“可——”
“可甚么可?出了事我来担,快去!”度支郎中拍了他一下,转过身朝外看了一眼。
员外郎很是为难,但几位同僚却是一片附和:“是啊别等了,太府寺那群人烦着呢,都来催了十几遍了,赶紧结束吧,我们也好回家睡个好觉嘛!”
员外郎被逼无奈之下,只好照做。
好在没甚么大波折,太府寺的验入程序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就在他要松一口气时,却遥遥见一伙人朝这边走来。
员外郎眼尖认出夏元珍的手下来,顿时大叹不妙!
“延资库的人到这做甚么?”太府寺少卿嘀咕了一句。
说话间延资库一众人已走了过来,并道:“某等奉命前来取度支的延资库积欠。”说罢立刻出示了度支文符,合理合法道:“限今日出纳结清。”
员外郎闻言不要命地跳起来:“不可能!这度支文符一定是假的!”
太府寺少卿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步,使出迂回之计:“今日太晚了,天都快黑了,还是明日吧。”
“没听到吗?限今日出纳!”说着将度支文符移近一步。
“可是……”
“太府寺哪来这么多话?度支下符,你依符奉行①不就行了吗?”领头那人说罢往前一撞,气势汹汹。
太府寺少卿懵了一下:“等等,我要勘合木契②。”
没料木契竟也倏地递过来,太府寺少卿一合,果真没错,于是疑惑看向度支员外郎。
员外郎也是一惊,但他笃定这些全是假造的!定是延资库趁许侍郎不在、两税又刚入库之际前来强收!他瞪大眼,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过太府寺少卿手里的一只雄木契,塞进了嘴里。
“干甚么!”
员外郎扭头拔腿狂奔,冷风将他一张圆脸吹得通红,幞头也散了,因嘴里塞了木契眼睛瞪得极圆,面目痛苦得近乎狰狞。
不能让他们得逞!不能让他们得逞……
一块石头朝他后脑勺飞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茂茂:我是李国老的重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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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依据:“凡太府出纳,皆禀度支文符,太府依符以奉行,度支凭按以勘覆,互相关键,用绝奸欺”——《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五 列传第八十五
② 木契:分雌雄,勘合使用。太府寺手里的应该全是雌木契。
☆、第70章 七零斧钺祸
跑得快要断气的员外郎闻得一声“站住”;还没来得及迈出下一步;脑后钝痛骤然袭来;他死撑着往前走了两步;却两眼一黑栽倒了过去。
血从黑发中涌出来,幞头落在地上;将其仰面翻过来;嘴里却还死死咬着那木契。延资库的人弯腰去拿那木契;骂骂咧咧道:“他娘的都咬坏了!毁木契可是重罪,真是找死!”又瞥一眼度支那群小吏:“砸晕了,快送去让医官看看吧。”
度支司几个小吏慌得要命;因都知道抢木契这种事不在理,并且对方实在凶恶,也不敢挺身出来说上一二,抬起那员外郎就往医所跑。
太府寺少卿被延资库的流氓架势给吓着了,非常乖顺地收起“逃跑”的心;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他仔细一想,这事不论度支赢还是延资库赢都不重要;要点是他严格按照程序验入了两税,而延资库拿来的木契既然能合上,文符也没有问题,他有什么理由不进行出纳呢?
程序上来说并没有问题,届时哪怕许稷回来气急败坏要追究,也束手无策。
太府寺少卿心中一权衡,下定决心要坑一回度支时,却见左神策军也到了,一看就是延资库的帮手!他暗自庆幸,好在他想通了,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立刻换了姿态,对延资库言听计从,并按照那文符将度支的积欠出纳给延资库。
天已暮,西京城被阴云沉沉压着,坊市内涌动着干冷的风。皇城内几乎只剩下一些留直官员,其他都该吃吃该喝喝,回去度寒冬去了。
许稷赶回在城门关闭前回了长安,借着身份特权一路回到皇城,刚到尚书省门口,就有庶仆急急忙忙跑了来:“郑员外出事了!”
“怎么了?”许稷脱掉大氅问道。
“今日太府寺催得急了,李郎中便让郑员外去太府寺验入秋税,可没想到半路杀出延资库的人,还给出文符木契,信誓旦旦说是侍郎这里给出的,要太府寺按符出纳度支积欠。太府寺少卿刚合完木契,郑员外觉得不对抢了木契就跑,这一跑就给砸了!恰中后脑,血流了好多!”庶仆绘声绘色还原当时情形,“某等将郑员外送去医馆他都快不行了,眼下还昏着呢,送回家去了,还不知会怎么样……”
“太府寺按符出纳了吗?”
庶仆沉痛道:“当时不仅有延资库的人,还有左神策军的人。度支这边李郎中回家去了,郑员外又被砸成那样,还被安了个恶意毁损木契的罪名,所以……”他摆了一张苦脸接着道:“度支这儿没人能撑住场子,太府寺少卿又是个看眼色行事的,就给了……”
混蛋!许稷拎着大氅憋了口气道:“将李郎中喊过来!”
“喏!”庶仆拔腿就往外跑,许稷转头就往政事堂去。
这时一直在偷听的盐铁司使掸了一下落到肩头的枯叶,弯唇笑了一下。身为户部、度支、盐铁三司使之一,他过得实在太窝囊了,眼下看许稷吃瘪自然觉得解气。
许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顺义门街,夜晚的槐杨柳树随风晃动看着阴森森,礼部南院窜出来几个去太常寺偷酒的小官,犬吠声很快平息下去。
政事堂守门吏卒被许稷吓了一跳,他正守着火炉烤豆子,就看得许稷兀自推开门进了政事堂,也不待通报就像头牛一样冲了进去。
吏卒瞬时丢了豆子出去拦,却到底迟了一步。
许稷麻利地脱掉鞋子闯进公房,她本要找赵相公,进去却见夏元珍也在!
夏元珍好像料到她会来告状似的,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仍是低头享用政事堂公厨的美味。赵相公停箸看了一眼极不友善的许稷:“怎么了?”
许稷丝毫不惧夏元珍,径直禀道:“延资库假造度支文符及木契窃两税。”
夏元珍敛了笑意,看向许稷,瞬时转移了重点:“窃两税?度支司积欠延资库的,如今不过是还清了而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也被许侍郎抹黑成是窃取,延资库也太冤枉了吧?还有你手下的人是怎么做事的?抢夺木契企图毁损,这是重罪吧!”
“那木契——”
许稷话还没说完就被夏元珍打断:“许侍郎千万别到这里来告状,欠钱的怎么都不占理,明白吗?”他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十足:“延资库做甚么用的?备边军费,倘若边境告急,到时你度支给不出钱来,请问边军吃甚么穿甚么?度支、盐铁、户部司谁都不给钱的话,延资库设了做甚么?喝西北风吗?积欠之风绝不能惯着!”
他说完看了一眼赵相公:“相公以为此理可对?”
赵相公面上毫无波澜,于案上拿了一只菓子吃了,抬头看向许稷:“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此事……”
他话还没说完,许稷一躬身,行了个礼就出了公房。
什么叫做“就算不是一派也能和睦相处”,今日她所见就是典例。赵相公心里一定也是火大,但活得久的人都不会像她这样怒气冲冲,尽管再三克制,她仍咽不下这口气。
延资库现在真的是备边库吗?!敢不敢将底账拿出来查查看!看看到底拿去做了甚么事!
两税被夺,政事堂面上和和气气,甚至对她说不要在意,可转眼钱不够用就又要训她没本事!
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许稷深吸一口气,披上大氅出了政事堂大门。
走回尚书省,天越来越冷,长安城像是被锁进了冰窟。
度支李郎中被庶仆喊了来,此刻正在外面候着,见许稷来了,赶忙迎上去解释,努力撇清自己。
许稷沉着气听他说完,却没有发作。因他撇得太干净了,抓不到可以治他的把柄,不过许稷至少看穿了他的阵营与立场,那么就等待时机到来吧。
她走出门,李郎中亦跟了出去。她忽止住步子:“你在此等我,我回来之前不要去别处。”
朔风冷冽如刀,李郎中看着许稷远去,杵在顺义门大街上冻得直跺脚,回头一看,却见有庶仆正盯着他。
许稷不回来,李郎中就只能干冻着。
许稷带上度支吏卒出了含光门往长安县郑员外家去。刚到门口,就听得嚎啕哭声。许稷身边的吏卒顿时有些害怕:“万一郑员外……”
许稷知这人能信能用,却没想到他忠心到这程度。她短促呼了一口气,一团白雾涌进黑幕里。
她带了吏卒往里去,却看见一小娃跑出来。那小娃撞到她,满脸眼泪鼻涕,继而大哭起来,拼命打许稷:“你们欺负我阿爷呜呜呜……阿爷不认得我了……坏人赔我阿爷!”
许稷心头一紧,僵在原地不动。
忽有一庶仆迎上来,那庶仆看一眼她服色,瞬时明白过来,即刻冲进去知会夫人。庭院内似乎霎时安静下来,许稷在外面等了有一阵,那小娃也哭累了,抓着许稷的袍子低低抽噎。
员外夫人走了出来,见到许稷行了一礼:“不知官人到此,是有何事?”
她镇定不迫,看上去十分冷静,但眼眶分明是红的。
一旁吏卒道:“侍郎闻得郑员外受了伤,遂过来看看。”又忐忑地问:“员外醒了吗?”
郑夫人平静地说:“醒了。” 她说罢将小娃拉过来,转身领许稷等人往厢房去。几人刚踏进门,就听得里面传来“不给!不能给!”的声音。
小娃又大哭起来,郑夫人捂住了他的嘴。吏卒警觉听出这是郑员外的声音,大叹不好,却见许稷兀自走了过去。
郑员外坐在床上,头缠着棉布,怀里捂着一把木勺子。给他喂粥的庶仆想要拿回那勺子,然他却死活不肯。
许稷走到榻前,郑员外却认不出她来,咄咄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抢秋税的吗?不给!谁也不给!”
一瞬间谁也不说话,唯有小儿低低抽噎声在室内回荡。
郑夫人闭了闭眼,其实早在许稷来之前,就已经有衙门的人来过,说郑员外擅毁木契,是足以降职徒刑的重罪,但他如今这个样子就不追究了,望他家好自为之不要纠缠。
郑夫人哭过怨过,但到了这时候却只是留一份宦门夫人该有的克制与理智,来应对到来的困难。
她道:“拙夫失职致度支巨损,罪失难弥。但妾身还是厚着脸皮……想请侍郎不要太苛责拙夫犯下的过失。”
许稷被她这番话说得无地自容,张了张口,最后却甚么也没有说。她定定看着郑员外,想到泼过来的莫名罪过,觉得这天气冷得让人感到闷仄,一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
她对郑夫人道:“郑员外毁损的木契是假造的,他没有罪,请夫人不要为此愧疚。”她说着看向那不住抽噎的小儿,想再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得了口,只对他们母子一躬身:“许某告辞。”
吏卒紧跟许稷出了门,闻得她道:“抚恤费照常拨给,往后另从我的俸料里支一半给郑员外,我先回去了。”
吏卒喏了一声,就见许稷孤零零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深曲中。
长安城下起了雪,吏卒伸出手,雪花就扬扬洒洒落在了手心里。
…
风大雪大,平康坊里仍是一派热闹得不知天地岁月的景象。杨中尉甫回京,被一帮手下拖出来喝酒,喝到晕乎乎一众人开始狎妓作乐,于是他起身想要出门透个气。
他从后门走出来,朔风挟着雪片呼啸而过,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而两边的槐柳树也白了,排水沟里一点水声也没有。杨中尉深吸口气往前走,脑子里晕晕乎乎,也颇有些不知年岁的飘忽感。
他刚到长安的时候,还是三十年前吧,瘦不拉几像颗豆芽。
那时的长安城,比现在有趣多了。
他边走边乱想,脑子里大片混沌,都交织成回忆,而这回忆来得莫名其妙。
雪扑面涌来,面上点点凉意让人慢慢醒,看到前方气势汹汹杀过来的人,杨中尉下意识抽出了腰间软刀。
他耳朵一动,扭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