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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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司马相如跟他同在梁国,范同对这风流才子的名声和诸般杂事颇有耳闻,想起同僚曾评价此人骨头太软又心胸狭窄,范同笑容不改,心中却在琢磨着稍后怎么报知陈珏。
陈珏和刘彻在室中闲聊。刘彻正说到他看见一个富户男子调戏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只可惜同田婧那回一样,人家没理睬救美的刘彻就走了,这回刘彻甚至没有看清那人什么模样。
“子瑜。你是没看见。那领头好男色地地痞当真饥不择食。杨得意那副模样竟然也被他看上了。后来非让朕把奴契转与他不可。若非当时朕和他们俩孤身在外。朕真想瞧瞧他知道杨得意身份之后是什么样。”
刘彻说得眉飞色舞。陈珏只笑吟吟地听着。并不答话。
茂陵邑是富户聚居之地。这些在大汉各地为祸一方地豪强们聚集在一处。秩序难免有点儿乱。纵是有官府弹压也免不得这样地事。这桩事只是正好被刘彻碰上。要不还真就未必有人管。
等刘彻说到他大发神威。义主救仆时。杨得意跟司马相如换了崭新地衣衫回来。陈珏看了看眉目清秀地杨得意。忍不住和刘彻相视一乐。
陈珏原先还不解刘彻这时候怎么不回宫。反而往武安侯府绕了一圈。现在看是杨得意地形象不宜见人。刘彻也不愿让御史们借故上表。这才到陈珏这里来掩饰行迹。
杨得意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他与陈珏相熟。看出天子和陈珏眼中只有戏谑并无恶意。便也跟着笑起来。陈珏两人见状笑得更欢。倒是司马相如一直不住地往自家身上看。生怕何处出了纰漏不够风度翩翩似地。
正在欢声一片地时候,范同粗壮的身体挤进门,草草施了一礼之后急急地道:“小臣请陛下移驾……”
范同看似蠢笨实则精明,陈珏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霍地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范同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垂首急道:“一群暴民正聚集在侯府外头闹事,为陛下安危计,还请陛下移驾内宅。”
刘彻又惊又怒,冲出房门就听到外间一阵喧闹之声。他脸色微青地道:“什么人如此大胆?反了他了!”
陈珏紧随其后。他们先前在会客的正堂上说话,距离正门并不远。陈珏听得大门方向的争吵大叫声。以及“还人清白“的高叫声,他心中火气飙升。不多会儿,陈珏的眉心已紧紧地蹙在一起,还是看见家仆们纷纷往大门那边赶去之后,他的脸色才好了些。
“陛下,请移驾吧。”陈珏断然道。
司马相如一拍脑袋,心惊地道:“未央宫外北阙,哪里来的暴民?”
陈珏暗自白了他一眼,权贵聚集之地的北阙,一向是中尉和京兆尹地重点保护地区,若是暴民能轻易在武安侯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这大汉朝也快塌了。
不知多少人在自家大门外叫嚣,门内还有一个脸色铁青、下人拉不动也不敢拉的刘彻,陈珏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只听得刘彻咬牙切齿地道:“朕去会会这些暴民再说!”
达官贵人云集之地,哪里来地暴民,刘彻心中猜测,所谓暴民多半是陈珏的仇家花钱所雇,目的就是在武安侯府闹事。
若是平常时节也就罢了,刘彻说不定还会派人详查一番个中因由,偏生眼下正是陈珏和田大开杀戒,关了好几户显贵入狱的时候,刘彻心思转得快,早被这种上门寻衅的大逆之举激怒了。
刘彻迈开长腿的时候陈珏还在张望,,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刘彻已经走出几丈远,司马相如神色一惊,跺了一脚就跟在刘彻身后,不住地说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陈珏琢磨了下,看看院中神色紧张的各色家仆心中好笑,一边跟在刘彻身后一边道:“陛下,刀剑无眼,臣请陛下稍后勿须上前。”
刘彻点点头,沉声道:“今日朕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谁带人逼在武安侯家门口让你还他地清白。”陈珏是顶着他的命令做事,现下竟然有人携仇报复,这就是对刘彻的极大挑衅。
仆人们在肆意谩骂,陈珏等人虽然碍于身份不能随意而为,但这边一时间士气倒是大涨,外间的喧哗声也渐渐地小了起来。
一刻钟后,当陈家的家仆护卫们都做好准备打架,京兆尹的外援还没有到,陈珏佩剑在手,挑开大门的那一瞬间目光一闪,竟是怔在当场。
刘彻不耐烦了,上前横跨一步站在陈珏身边,很快地他也是一愣,指着空荡荡的门外道:“那些人呢?”
陈珏沉吟了半晌,笑道:“那些人大约已经离开了。”
司马相如愣愣地指了指大门外,道:“恐怕他们还留下了一些东西。”
陈珏顺着司马相如所指的方向望去,雪地上黑炭灰显得额外地显眼,其上“天子不明……轻易祖制”等等写得清楚明白。门环间插着一封信纸,范同上前一看,只觉那封文书俨然就像一封小小的檄文。
顺着文字的走向一步步看完,陈珏心中失笑道:好文采,若不是他心神坚定,说不定也要就着这样的好文采一步步地落入陷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巧进谗言的佞臣。
刘彻好像要温水煮青蛙,这几日每日都有新犯人入狱,但一些真正的私盐大鳄还纷纷逍遥法外。陈珏想着看了看怒形于色的刘彻,他的帝王威严毕竟还不够,刘彻想让那些胆大包天势力也惊人的人放出这份大利,到底不是容易地事。
先前刘彻收了盐铁官营,那些人还可以私底下贩盐,这回刘彻一副要下狠手地样子,难怪那些人慌张之下反应激烈。
一辆马车从街道另一边奔过来,车帘子将马车盖得严严实实,就连车夫也藏头露尾地不露出行迹,陈珏哼笑一声,跟刘彻一起并肩上前查看,刘彻还咬牙道:“他们还敢回来。”
悉悉索索地,马车的车帘拉下来了,一身锦袍但形容憔悴地中年人从车上跳下来,目光一对上,场中陈珏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愣,形容萎缩中带着颓丧,可不正是田。
田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向刘彻行了个礼之后,目光在雪地上一扫,才似哭似笑地道:“陛下,臣家中的府邸没办法住了。”
陈珏见田这样子就猜到一半,再听他这一说已确定了九分,陈珏问道:“田中丞家中也是这般?”
田摇头叹息了一声,望向刘彻的目光有几分难得的委屈,他连个侯爵都不是,防卫自然不像陈珏府上这般森严,那些所谓的“暴民”根本就闯进了田的家宅。
陈珏投向田同情的一瞥,旋即听得身边的刘彻呼吸急促起来,他已气得浑身微抖,狠狠掰下一棵柏树上的枯枝,道:“欺人太甚,欺朕太甚!”
陈珏朝范同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展出一脸的疲态,范同连忙机灵地上前道:“陛下,为免那些暴民去而复返,还请陛下回转。”
刘彻看向田,没好气地道:“你这马车给朕用一用,朕要直接回宫,杨得意,杨得意你亲自给朕去传廷尉张欧,不,连丞相和御史大夫也带着,朕有大事与他们商议。”
第三卷 峥嵘初显时 275
小雪初晴的时候,窦婴等一行人先后走近宣室殿,期间陈午和窦婴的目光时不时地碰上,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并未说什么,只是加快步子朝刘彻所在的正殿走去。
关于陈珏和田府上的事,偌大个长安城,人多眼杂,不多时消息灵通的大官小官们就得到了消息,差别只在于早晚和详尽程度。这会儿刘彻心急火燎地召人入宫,够分量的高官们早都心里有数了。
窦婴一马当先地走着,他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堪称整齐的脚印,心中却有点儿怒气满盈的感觉。
自天子刘彻登基,几年来他一直动作不断,窦婴看在眼中倒也理解刘彻的大部分作为,毕竟他是个儒者,上过战场立过朝堂,知道大汉几十载的垂拱而治应当有所改变。
正因如此,窦婴在其位谋其政,但凡他觉得有益处的政令,就算下面有人反对他也一力弹压,为了国、家,全力支持天子的这点野心和雄心,然后今日这回事却是那些反对者彻头彻尾的挑衅。
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几个先要官员,等到刘彻要见的人陆陆续续地塞满了一屋子,这些人纷纷发现陈珏和田已各自得了个坐席,位置只在窦婴和陈午之后,好像三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样子。
殿中人影还少,陈珏坐在那里,摇头自语道:“这出事的时候还真有意思。”
那音量仅够田听见,他朝陈珏那边靠了靠,低声道:“怎么说?”
陈珏轻叹一声,道:“你想啊,你我做得事多少算是断人财路,但为何盐铁官营的政令发出去时无人反对,这一铁腕大禁私盐就一石激起千层浪?”
田在那冥思苦想,久久无有所得,陈珏见窦婴越走越近,若有意似无意地道:“从前盐铁收入尽归私人。他们也未必真把赚得的数目报给朝廷,每年得的利必定瞒上几分……”
窦婴看见陈珏二人时皱了皱眉,朝堂上赐坐的事情不是没有,只是陈珏和田一无病痛二不老弱,这么一来倒像是天子给自家亲戚的特别优待。
刘彻坐在上头。将众人或吃惊、或嫉妒、或平静地反应看在眼中。面无表情。嘴角也抿得紧紧。昭示着主人心绪不佳。
陈珏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众人地眼光时不时地刺在他身上。心中不适得很。田倒是与他不同。坐在另一边地田身姿端正。神色严肃。只是眉梢眼角地情绪。陈珏怎么看就怎么觉得那是得意。
须知为君之道。本来就用不着调节臣子之间地冲突。只要稳坐钓鱼台把握好那个度就好。但是闹事地人找到陈珏和田两人头上。无疑就是打了刘彻一记重重地耳光。
陈珏是晚辈。看见陈午和窦婴过来就自然自然地起身行礼。等到陈午和窦婴一一落座才坐回原处。这一会儿间陈珏也想明白了。刘彻想在众臣面前表达他对自己两人地庇护和看重。陈珏只管在那坐着就行了。
这会儿人还没有来齐。陈午问道:“你可曾伤着了。府中又怎么样?我听说不只你那里。田中丞还有另几人地府邸都出事了。”
陈午语调平静地说着。一双眼却关切地上下打量着陈珏地周身情况。陈珏见状宽慰地道:“阿父。我什么事都没有。府中家仆、亲卫甚众。哪里需要我跟那些人面对面。再说他们藏头露尾没脸见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敢见我。”
陈午心中稍宽,脑子里已经在琢磨着,他应该派些陈家祖上留下来的青壮去武安侯府,李英和郭远虽好,究竟只有两个人。
窦婴神色微动。他自觉是看着陈珏长大,忍不住带着一丝关切道:“你近日出入还须小心些,虽说这是在长安城根底下,但是暗箭难防,不可大意。”
陈珏微微一笑,道:“谢过丞相提点。”
陈午见了轻拉陈珏,低声道:“这回丞相的话一点都没错,当日袁盎何等人物,还不是死于刺客之手。有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学着先人养士倒有几套,可一点都不缺死士。”
陈珏无奈地答应。袁盎当年是断了梁王继位的美梦,他不过是跟田等人一起挡了人家的财路之一,心中倒没有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
陈午轻哼一声,道:“这件事你听阿父的,明日起出入多带几个人,别让你阿母跟着你操
田在一边看着陈珏父子说话,窦婴又在那里闭目养神思索稍后的朝议,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就是一阵不自在。百无聊赖之下看见异父兄长王信走进来,田才挺起腰杆,他处处比盖侯低一等,今日总算小小的扬眉吐气了一回。
窦婴心下哼了一身,不能苟同地转过头去,陈珏看出王信神色不豫,心下不由地觉得有趣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朝臣们总算差不多来齐了。不多时,事情已经大致地在众人面前说清楚,刘彻脸上阴云笼罩,将尚书官才抄好不久地所谓檄文掷在地上,在沉静的殿中发出一个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响声。
“长安地宗室、列侯,还有比两千石以上的朝官都在这里,朕今日倒想问问你们,哪位忠臣把给朕的谏书送到武安侯府上去了?”
陈珏听见刘彻把“谏书”二字咬在舌尖上,确认刘彻这时候动了真火,否则他不会在满殿的臣子面前把情绪展示得这般明显。
难怪,从来臣民反对天子,绝少有指着天子鼻子骂你是昏君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罪名赖在天子的身边人头上,“清君侧”是造反,“奸臣惑主”是针对臣子,那份贴在武安侯府门前石狮子上的白纸黑字就有这个味道。
刘彻沉郁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所到之处群臣无不起身下拜,陈珏在心中一乐,好一幅百官请罪图,只是始终无人出列认下那份“进谏”地功劳。
窦婴最是实事求是,道:“近日不少人因贩卖私盐入狱,武安侯等几位的府中遭遇此事多半和这些人有关,这人大概早就对于官营盐铁有所不满,只是今时今日陛下查处私盐,这才……”
刘彻听着窦婴在那里说话,不耐地在御座上侧了侧身,他现在只想知道那些所谓的“暴民”究竟是由谁所指使,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挑上陈珏和田等人。
殿上渐渐地热闹起来,汲黯欠了欠身,道:“光天化日之下,长安城中有此等恶行,视朝廷所封列侯如无物,陛下绝不可轻饶,定要尽快抓住嫌犯定罪,杀一儆百。”
刘彻点点头,缓和了口气道:“这话说得不错。”
汲黯接着道:“然而长安近日民怨四起也是事实,不到十日工夫,廷尉诏狱中已然人满为患,陛下为区区盐利之事投人入狱,又久无审判,未免有失仁德。”
刘彻脸色一沉,不再看着汲黯,他恨不得把那些罔顾他威严的私盐贩子靠山们一一处置,汲黯说话太不中听了。
汲黯一开口,原先保持沉默的几个臣子好像忽然会说话了,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大意是商人重利寡义,其证词不足为凭,说不定许多下狱的人是无辜的。
陈珏眼观鼻鼻观心,跟陈午一起听着殿中你来我往,田则心火大胜,他自家的宅邸被人砸了,一股火气和仇恨早就记在那些私盐一案相关人身上,这会听得这些人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田立时受不了了。
“陛下,臣以为指使肇事之人实在包藏祸心,其心机深也。”
刘彻看了看田,道:“此话怎讲?”
田激昂地道:“陛下收盐铁为官营本是英明之举,此事本身无错,否则当日为何盐铁令大行天下无人阻挠……”
陈珏平静地坐着,听见田卡壳便忍不住神色一抽,还好刘彻以为田这是一个问句,好心接道:“田中丞大可放言。”
田所说本是基于陈珏方才的话,正怕陈珏揭穿他,他看见陈珏鼓励地眼神这才放心下来,继续说着心中揣测。
“……可见他们原本就隐瞒盐利不报,因而不在意形式上的官营。就算如今陛下收归官营,上令下不能效,各地阳奉阴违之下,不过私盐的数目更多了,从陛下处取的不法之利也更多了……这次大禁私盐,他们再不能背着圣天子投机取巧,这才……”
田说得吐沫横飞,陈珏在心中叫了一个好字,再抬头时却看见刘彻似笑非笑地朝这边看过来,神色间一片明了,难道他猜到这话出自陈珏的暗示了?
开始的时候田说得还好,后来就有点无中生有的意思,窦婴看不惯他大发厥词,道:“陛下,此事未经详查,不宜过早下结论。”
田早知刘彻今日站在他这边,昂然道:“孰是孰非,稍后即明。”他说着,目光竟然若有若无地朝章武侯处扫了一眼,满是挑衅。
章武是有盐的地方,事情涉及到窦氏族人,窦婴心中更恼,他正要呵斥田,杨得意的声音响起道:“廷尉丞张汤有要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