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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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培听在耳中,身体不由晃了一晃,他知道赵绾这个弟子功利心甚重,自比才胜李斯,却不想数载不见,赵绾竟然改变至此。
思及那个俊秀温和的少年对自己所说之言,申培痛心地摇了摇头,他年过八十,对种种政治学术之争已不太热衷,难道他的一世清名竟被赵绾这个弟子拿来利用,借机为他自己扬名吗?
强提起精神,申培问道:“王臧呢?”
那郎官嗫嚅着道:“这……”
申培挥了挥手,一时间心灰意冷,道:“既是陛下召我前来,我便到该去的地方等待宣召,这高官的府邸老夫住不得。”杆旗帜被风吹的猎猎作响,陈珏笑吟吟地看着李当户总结了今日拉练地好坏之处,最后下令将部分猎物屠宰加餐之后,他用力地拍了拍手。
校场中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珏身上,陈珏微笑道:“这几日大家辛苦了,等到陛下幸上林之后差不多就是三月三,上巳节的时候,届时凡是合格之人皆可还家一日。”
陈珏所说的最后一个字声音落地之时,校场上立时一片欢呼之声,李当户附在陈珏耳边道:“谁说子瑜年轻没有治军手段,我看你所为之事皆有道理。”
陈珏摊了摊手,笑道:“我无非是为陛下管钱袋子,负责给兵士们饷银罢了,今日他们能有如此本事全赖你带人悉心训导。”
李当户呵呵地一笑,便不再多说什么,看向队列整齐的羽林面上却多出一抹自豪之色。
第三卷 峥嵘初显时 第一百二十二 算人者
午后的宣室殿不复往日朝臣来往、宫人进出的热闹景象,不要说宣室殿中伺候的大小宫人,就是最得天子恩宠的杨得意也一脸严肃,面对刘彻的书房门口静静肃立,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刘彻坐在几案后头,一手紧紧握成拳,另一手则将手中的奏表握得紧紧,这奏表是赵绾所上,其中所言皆是对于立明堂、正君臣之礼的法子,刘彻昨夜读来只觉字字珠玑,恨不能早些天亮,他好召集信任的诸人商讨其中细节。
然而廷尉张欧大清早给了他重重一击,同当日周亚夫之案一样,有人匿名举报九卿之一郎中令赵绾贪污受贿,从经验丰富的张欧和深得上司欣赏的侍中张汤那里,刘彻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一个误会或者诬告。
“陛下。”御史大夫卫绾看见刘彻如此心神不属,他是看着刘彻长大的,心下不由地有些不忍。
刘彻回过神来,苦笑道:“赵绾和王臧,他们二人太让朕失望了。”
廷尉张欧默然不语,赵绾和王臧已经到廷尉府中的牢房去做客,但从举报之人所提供的线索来看,他们二人受贿的钱帛并不算多,此事究竟如何结果全在天子和太皇太后一念之间。
沉默许久的窦婴呼出一口气,恳切道:“陛下,国法在上,赵绾与王臧食邑皆不下两千石,竟然贪图小利而辜负天恩,即便不予重处亦不该轻赦。”
刘舍闻言眼皮微动,魏其侯显然是看出了天子要保赵王二人的心意,赵绾和王臧跟天子之间关于立明堂的小动作他也有所察觉,这事难道是太皇太后在背后出手警告天子不成。
刘彻心中有些烦乱,皱眉道:“丞相有何看法?”
刘舍直起身道:“臣以为魏其侯所言甚是。”
刘彻眉头皱的更紧,他心里恨不得亲自将赵绾和王臧从廷尉狱里拖出来,他们贪去的钱帛确实不多。但再少也是有悖大汉律法,更让刘彻愤恨不已的是,这两人所贪数目竟然跟平日里他这个天子所下的赏赐差不多。
“此事,朕会在下一次大朝会之时命众臣商议。”
随着刘彻一锤定音,几位重臣只得将议事的重心转移到其他事务上,在这整个过程中天子刘彻地眉头就没有展开过。只有在太尉窦婴禀奏雁门郡李广有报。匈奴人近期隐有他顾,暂无扰边之忧时刘彻的神情才松快不少。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一一退出宣室殿外,刘彻此刻正是心思烦躁的时候,坐在御案后半晌也没做成什么事。
“陛下。”杨得意的声音在接近门口处的地方响起,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只有他微微抖动地双手昭示着这位刘彻身边地第一亲信宦官也处于紧张状态,“申培公车驾已入长安,如今正等着陛下召见。”
刘彻不耐地挥挥手。道:“朕知道了。”
杨得意松了一口气。悄然退了出去,独自留在室中的刘彻心神不定,忽地,“晁错”二字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刘彻看着案上的奏表怒极而笑,同样的是君臣一起要做一件大事,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他心里也明白当年是孝景皇帝辜负了满腔热血的晁错,可赵绾和王臧这回事算什么?拜见地南皮侯窦彭祖说着话。长信詹事躬身对窦太后行了一礼,随后带着几个宫人将窦彭祖所献的一些山货收入库中。
等到长信詹事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窦彭祖侧了侧身道:“天子富有天下,今上又是至孝之皇,臣实在想不出太皇太后娘娘还会少些什么,只好派人寻了些清河郡那边地特产送来长安。”
清河郡,是窦太后地家乡。
窦太后点了点头,随后她华发下的容颜浮起一丝轻愁,道:“哀家也不瞒你,梁孝王就是去年这个时候薨逝,哀家这几日夜不能寐,日日思念两代先皇和阿武,今日你给哀家寻来家乡的吃食,哀家这心里真不知是喜还是什么。”
窦彭祖闻言连忙离座,暗骂自己怎么记不得梁孝王刚好薨逝一年,他拜伏在地道:“臣有罪。”
窦太后道:“你有什么罪,你这是有孝心。”
窦彭祖叩了一个头,这才道:“臣今日还有事要禀告太皇太后。”
窦太后无神的目光转向窦彭祖所在的位置,道:“哀家总算听见你的实话,有什么事情直说罢。”
窦彭祖理了理思绪,将小朝会中发生的诸事说了一遍,窦太后沉默了半晌,随后道:“哀家原想这些儒生终究学的是先人之说,文多质少也就罢了,大不了朝廷养着他们,怎地竟然还有这为私利祸国之人。”
窦太后这话说得明白,窦彭祖心里顿时有底,叩首道:“太皇太后圣明。”顿了顿,他又道:“魏其侯正在宣室殿同陛下商议政事,也不知陛下到底圣心如何。”
窦太后忽而一笑,道:“你们兄弟感情好,这是怕王孙那直肠子触怒皇帝不成?”
窦彭祖也不否认,只道:“臣这点心思瞒不过太皇太后。”
午前张欧刚把赵绾和王臧贪墨之事告到御前,刘彻还不愿相信之时,窦婴已经在证据确凿之下力主严办二人,窦彭祖却是怕窦婴此举被人抓住把柄,离间君臣之心。窦太后颔首道:“王孙是个直人,绝不会不按朝廷法度做事,闹到什么时候他都能占上一个理字,再说哀家不是还在这里。这事没什么好议地,就着廷尉张欧去办案便是,一切依法办。”
窦彭祖吃了颗定心丸,犹豫片刻道:“臣还有一件家事。”
窦太后讶问道:“什么事?”
窦彭祖张了张口,一时间只觉得难以启齿,待得想起家中泪水涟涟地发妻终是咬了咬牙。道:“臣不肖子平,近日在羽林军中多赖陈子瑜教导……”
窦彭祖性格还算老实,说到这里就怎么也说不下去,窦太后哪里不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淡淡地道:“陈珏是个好孩子,哀家相信他不会无故妄为。窦家地子弟和别人家的也没什么区别。这事陈珏这个羽林中郎将说了算。”
轻轻擦了擦额头的微汗,窦彭祖再次松了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他总算完成了一个任务,心事既了,他再与窦太后说起话来就自如很多。窦太后也乐于同窦家人说话,一时间其乐融融,待到日头将西窦彭祖才告退离去。散。照在人身上隐约还带着一丝暖意,一夕晚照之中,魏其侯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马车。
车沿上的两个汉子侧身唤了一声“公子”,一个少年便探出头来,不用说正是陈珏,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李英上前与守门下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不多时窦叔达便带着几个下人迎了出来。口中笑道:“小陈将军贵人事忙。今日总算有暇来我家中看看,快请快请。”
陈珏微微一笑。托窦太后一直想让陈家与窦家亲近地福,他与窦婴家的来往比前几年密切了许多,窦叔达更是同他颇为熟悉。
同窦叔达一路说笑着通过大门口,陈珏中间看着院中一些魏其侯府下人往来不断,他眼中不由露出些许讶色,窦叔达介绍道:“我大妹窦珂与周无忌成婚在即,这家里上上下下已经忙得不行。”
陈珏哦了一声,原来那个对灌亮有几分思慕之情的鲜衣少女就要从父母之命嫁与周谦,想想灌亮那副没心没肺只热衷武事的样子,陈珏也只有感叹各人自有各人际遇。
看出窦叔达对此显然有些苦恼,陈珏笑道:“姐妹嫁娶乃是喜事,你怎么这副样子?”
窦叔达白了他一眼,道:“是了,皇后娘娘当年与今上大婚时的场面可比这大了许多,你小陈将军自然看不上我家这小门小户。”
凭心而论,魏其侯府确实不算多大,几乎已经配不上窦婴的身份,但窦家跟小门小户是怎么都搭不上关系地,陈珏顺口与窦叔达斗了几句嘴,而后正色道:“你可不要小看我,当年家姐大婚,堂邑侯府上上下下也这么忙碌过,你就不想问问那时我家是怎样张罗地?”
窦叔达心念一动,可不是么,陈家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可比第一次嫁女儿的魏其侯府丰富许多,他忙笑道:“子瑜快说。”
陈珏心中好笑,左支右指地含糊了几句,这才拣一些要注意的同窦叔达说了,窦叔达听得连连点头,直到两人走到魏其侯府待客的小厅他才感慨道:“获益匪浅,获益匪浅啊。”
两人说笑了几句,有下人来报魏其侯归来,那边换下朝服便来会客,窦叔达看看天色道:“趁天未全黑,我还得赶紧去安排些事,不如你在此等候家
陈珏微笑着点点头,道:“请。”
窦叔达前脚离开没多久,一身常服的窦婴便后脚来到小厅,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陈珏,道:“子瑜,我还是小瞧你了。”
陈珏方要说话,忽地想起窦婴曾告诫过他做人不可过谦,忙又改口道:“侯爷何必这样取笑弟子。”
窦婴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东方鸿点了陈珏一句,只道刘彻自己经验不足,立明堂之事长安城中早就有了不少风声,忧心帝后关系地有识之士不只一人,但他们没有一人敢自夸能劝动窦太后或刘彻其中之一。
只有一个陈子瑜出其不意地剑走偏锋,由下而上直接从申培与赵绾等人着手,最终化一场变故于不动声色之中。
陈珏郑重地躬了躬身,抬首道:“弟子还未谢过侯爷相助之情。”
第三卷 峥嵘初显时 第一百二十二 天算之
世上有许多事,不是没有人想到,而是少有人能做成。
陈珏虽说堪称巧妙地钻了一个空子,定准从下而上解决问题的方案,但赵绾和王臧毕竟是朝廷显宦,他一个比两千石的中郎还谈不上有自己的势力,刘嫖夫妇经营数年的范围又大多在于后宫之中,这样他想查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窦婴是窦氏外戚,绝不会希望刘彻的鲁莽导致帝后失和,他又是一个为人正直有操守的儒者,绝不会因私废公,再加上刘彻太子之位风雨飘摇之时,陈珏已经和窦婴之间有了一次微妙的往来,时任太尉、为官多年的魏其侯窦婴,无疑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夕阳的余晖照进室内,暖人身心,陈珏逆光而立,窦婴一时间看不清眼前少年面上的表情,他道:“我助你查出赵绾和王臧贪墨之事乃是尽臣子之责,你不必谢我。”
对于陈珏的另辟蹊径,窦婴心中其实颇为赞赏,然而他心中考虑的却是另外一事,他看着一脸淡淡的陈珏又道:“赵绾也罢,王臧到底曾为太子少傅,教授你课业多年,你不想留情吗?”
窦婴此刻正在重新审视着这个天子少年玩伴,外戚的出身、天子的信任、太皇太后的宠爱和少年才名,陈珏俱有寻常仕宦之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正因为窦婴欣赏陈珏,他才不想忽略眼前这个小小的苗头,无论如何要避免陈珏在无人引导之下走上歧路
陈珏微微一怔,抬首看见窦婴复杂的神色,心中顿时明了。
王臧虽是太子少傅,但身为刘彻侍读的陈珏其实同他有师徒之实。陈珏这次算计王臧和赵绾虽是事出有因,但生性耿直的窦婴显然已经对他有了芥蒂。
陈珏沉吟片刻,挺直脊背正了正色,清声道:“今日之事非我所愿,王少傅历来教导陈珏也从不敢望。然则立明堂事关重大,弟子一来不愿社稷不宁至亲不和,二来不愿王少傅被将来可想而知的风波卷入。因此不得已而为之。”
窦婴不置可否,陈珏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侯爷亦知,王少傅受贿之事不假,并非弟子妄言污蔑,弟子心中犹豫不定几日,终是觉得与其因一时踯躅而在将来陷少傅于险地,不如以小祸保全。”
窦婴沉郁地神色渐缓。陈珏所说正是其理,要是赵绾和王臧越闹越大,太皇太后一怒之下,王臧最后绝不会只是一个数目不大的贪贿之罪。思及此处,窦婴徐徐道:“你做得对。”
陈珏点了点头,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便微笑着将白日里羽林军与申培公的遭遇向窦婴说了一遍,只有选择地忽略了中间羽林军马蹄奔去尘土飞扬,污了申培公和随从一身一脸的事情。
窦婴一边听一边抚须而笑,最后抚掌道:“世间诵《诗》之人无数。大都由申培公所传而来。此等贤人本该得人尊敬,然而朝政之事却非善诗而能绝,我也不愿他入朝清谈些不合实际之事,你这件事也做得好。”
陈珏忍不住一笑,纯粹地腐儒果然是不存在的,好儒学如窦婴对盛名如申培公也并没有什么毫无道理的盲从。
想到这里,陈珏一下子记起深居简出名声不显地董仲舒来。不管怎么说。汉朝儒学最有名的代表人物总是这个“天人三策”的董仲舒。
话匣子既已打开,年龄相差甚大的两人便细细将算计人的过程推演了一番。窦婴隐晦地指出了陈珏原先计划中的几个小小的疏漏之处,陈珏则从善如流。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母。”窦婴感慨道,馆陶大长公主和堂邑侯陈午能养出这么个儿子,也算是个稀奇事。
在窦婴看来,列侯尚公主之家地子弟如陈须一般日日走马长安也是常态,如陈珏这般小小年纪便用心谋算才是少见。
陈珏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笑道:“世间哪有一样的父子和母子?”
窦婴笑了笑,转而问了几句上林苑羽林军之事,陈珏正好也有些模棱两可之处不知怎样决定,便一一地向窦婴问了。
窦婴的耐心倒也足够,逐一解答了陈珏的几个问题之后,他抬手止住了还要再问的陈珏,道:“带军之事本无常法,你看李广和程不识,他们二人麾下将士便截然不同。”
陈珏点了点头,面上不由泛起一丝笑意,随着程不识回归长安担任长乐卫尉,前阵子长安城中还传出一些传闻,说得李广和程不识之间为带兵方式而彼此不服的趣事,只差没将二人说成如廉颇和蔺相如。
窦婴似乎与陈珏想到一块去了,笑着道:“上林苑那边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你做的已经不比那些沙场老将差上多少,我以为只要能取得成效,训出一支威武之军,你也不必事事听从我们这些老辈。”
陈珏心中顿起暖意,他站起身来,郑重地躬身对窦婴行了一礼,羽林军之事他受窦婴臂助甚大,就是营中的文书吏也是窦婴特意为他选的当年旧部,经验丰富之极,不知为他解决了多少繁琐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