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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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评卷来,应该能进前十的……要真是那样,汪小官人倒有点可怜。”
汪孚林可怜?笑话,现如今成了笑话的是他好不好!汪幼旻只觉得悲愤交加,可他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谢廷杰只是因为汪道昆如今复出,所以故意给松明山汪氏一个面子。他强撑着来到八字墙前,在无数刺眼的目光之中找到了汪孚林的卷子,可四卷通体读下来,他就瞪大了眼睛,一点都不相信这是汪孚林的手笔。
一个年初才刚刚进学,而且还是道试吊榜尾低空飞过的小秀才,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大气的文章来?这不可能!
而汪孚林和程乃轩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县后街的小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方先生房里表示诚挚的感谢。谢廷杰自从成为提学大宗师,当然免不了被人揣摩分析,可泰州学派那些真正熟悉谢廷杰某些思想的中坚,可绝对没有第二个愿意在人家那当西席,教他们如何夹私货,而且又近乎拿着鞭子在后头抽,让他们写出大气、大气再大气的八股来,又教会学生怎样在紧迫的时间压力下赶工。否则,他们哪里那么容易能够在一等吊榜尾?
要知道,这次六县一等总共才三十七个人,总共应试的,却是整整一千三四百人!就这,还是因为徽州府只有六县,生员总人数不多。
第二一一章 谁的破绽?
虽说仅仅是岁考,又不是科考,更不是乡试会试,可黄家坞程家何等门庭,发榜之后不多久,就有人一溜烟跑来报喜。得知程乃轩竟然一等吊榜尾,许老夫人喜形于色,黄夫人亦是赶紧吩咐人拿钱打赏。而且不止这一拨,一会儿只要有人再来报喜,全都一概打赏一串钱,也就是五十文。反正对于家底雄厚的程家来说,今天就是撒出去几十两,那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至于县后街汪孚林那小宅子,那就更加热闹了。一拨拨前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就连那些捏着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加入米业行会的休宁米商们,竟也联袂送了一份贺礼来。至于县衙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三班六房几乎人人来凑热闹,汪孚林干脆和程乃轩商量了一下,每人送一张米券当做回礼。这下子,哪怕有人送礼的时候心痛开销,拿到回礼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如此一来,汪孚林也避免在大宗师心目中留下一个轻狂的印象。
而因为金宝亲娘发疯事件,恹恹在官廨憋了好几天的叶小胖,也直接跑了过来,代表父母送了贺礼。其一是叶县尊亲笔题写的一张中堂,名曰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其二则是苏夫人送的四端表里,每端花纹都不一样,而且都有个讨口彩的好名字。
一是天青色衢绢,上头是芙蓉、桂花和万年青的图样,这叫做“富贵万年”。一是蓝色潞绸,蝙蝠都腾飞在云朵间,这叫做“福从天降”。一是鲜艳的桃红色杭绢,中间用丝线勾勒出鹭鸶和芙蓉,这叫做“一路荣华”。最后一段竟是蜀锦,金鱼配上海棠,人称“金玉满堂”。
这样四端表里送来,任谁都看得出其中寓意,更何况,虽都只是一端,不是一匹,可算算至少能裁四套最贵的做客用衣裳。汪孚林还打算和叶小胖客气客气,可小胖子乐呵呵地一坐,直接就把自己的爹给卖了。
“你甭和我爹客气,我偷听到我娘和我爹说,夏税完了,还有秋粮,接下来说不定还要折腾,请个正经的师爷,说不定拿着束脩的同时,还要这里揩油,那里说情,哪比得上你又能干又省钱?”说到省钱两个字,叶小胖方才觉得这样背后说父母有些不好,吐了吐舌头后就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了,长者赐,不敢辞,爹和娘对你比我这个儿子还亲,你收点衣服料子算什么?”
啊咳!
听到这一声重重的咳嗽,叶小胖循声望去,发现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这才有些慌乱,赶紧跳下椅子迎上前去,双手合十好说歹说,不外乎是恳求小北千万别在父母面前打自己小报告。等到她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叶小胖方才一把抓住秋枫,借口探望金宝和他娘,立刻溜之大吉。
这时候,刚刚一直躲在屏风后头看热闹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闪了出来,汪小妹更是往小北背后瞧了瞧,好奇地问道:“小北姐,明月姐姐呢?”
“夫人在督促小姐做女红。”说到这个,小北顿时露出了深深的同情。叶明月的女红倒不算差,但却最恨做这个,她就更不用说了,之前苏夫人不在没人管,现如今她还能溜,叶明月却根本逃不掉。她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汪孚林,见其打了个呵欠,正要站起身,显然打算腾地方给她和两个妹妹,她不禁有些犹豫。
她当年小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印象最深刻的只有父亲和乳母,至于嫡母和兄姐,在她的生活中所占的比例很小,就更不要说外间那些离得更加遥远的人了。所以,那些曾经的风云人物,她还是到了叶家后,方才一个个听说的。于是,她当初曾经在松明山将戚家军误认为锦衣卫的时候,出于种种顾虑,一直都没有真正和汪道昆打过照面。
可此次苏夫人到了之后,雷厉风行,得力人手派出去,各种各样当年旧事全都打听了起来,那是跟着叶明月四处乱逛,却小心翼翼不敢过度触碰禁区的她不能比的。正是苏夫人对她提到,那时候其实应该顺势见上汪道昆一面的。因为这位南明先生做人有情有义,在文坛和朝野都颇有声望,也许是能够重提当年旧事的人。前些天汪孚林忙于岁考,她虽说记在心上,可也没现身打搅人家特训,但今天却着实有些忍不住。
“汪……小官人,南明先生去郧阳上任这么久了,可有写信说任上是否顺利?”
小北往日风风火火,说是风就是雨,甚至连你是否喜欢我家小姐的话都问得出来,可这样说正经事,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汪孚林停下步子扭头看着这小丫头,随即就这么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反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汪孚林不是照实回答,也不是轻描淡写,而是突然如此反问自己,小北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她只能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理直气壮地说道:“老爷觉得之前能平安躲过一劫,多亏了南明先生把巡按御史刘爷给请了来,所以关心关心南明先生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汪孚林也不在乎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在,回到椅子旁边施施然坐了下来,随即抱着双手说,“第一,叶县尊要问也会当面问我。第二,巡按御史刘爷那件事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你有没话找话说的嫌疑。当然,这话如果是你家夫人又或者小姐来问,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换成是你嘛……那就不一样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这么有深度的问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就不能问正经的?”
“问正经的就说实话。”汪孚林放下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扶手,随即就认真地问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面对根本不吃拐弯抹角这一套的汪小官人,再看看一旁满面狐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小北只觉得进退两难。她今天只是打算来试探试探的,压根就没打算实话实说!更何况,苏夫人那边尚未安排好,她赌不起。于是,她咬了咬牙,故作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说算了,我回去了!”
见小丫头扭头就往外走,汪孚林突然闲闲地问道:“对了,有件事小北姑娘你好像忘了,上次谁答应说,把那半只腊好的兔子送来的?”
“你就记得吃!要吃不会自己去问张婶拿!”
听到小北头也不回撂下这句话,却是气冲冲径直走了,汪孚林方才眯起眼睛,寻思着回头怎么向苏夫人攀谈一下,挖出点消息来。如果只是小北的个人身世,人家不想说他当然不能逼着,可这小丫头突然就问起汪道昆了,他不得不考虑某些狗血的可能性,毕竟从前某些流言蜚语还说他和汪道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预先做个准备总是没错的。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正当他陷入了琢磨中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哥,你怎么能欺负人,小北姐姐就是问一声南明先生,你怎么就把她气走了!”
见有些不高兴的是汪小妹,汪二娘则是满脸怀疑迷惑,汪孚林就招手把她们叫了过来,随即低声说道:“哥告诉你们,你们这位小北姐姐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呢,对我来说挺重要的,所以,我得千方百计挖出来。下次她要是问你们南明先生的事,你们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她。不过,你们替我好好观察一下她的反应,回头一一告诉我。”
瞧见汪小妹连连点头,满脸兴奋,汪二娘则是有些犹疑,汪孚林继续鼓励了两人一番,把人赶回了房去,就背着手坏笑了起来。
他这个人用起人来确实是用人不疑,所以连秋枫都能派去当双面间谍,可对于两个妹妹是否能胜任情报员的工作,他却基本上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小北不怎么精明,可对于关键问题一定会严防死守,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俩又没有秋枫那样好用的脑子,铁定到时候会露出破绽。到了那时候,那个沉不住气的丫头不来找他算账才怪!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当汪孚林骑马找到那家医馆时,便发现这是在北城一个不起眼的里坊,寂静少住户,显然当初赵五爷把人安置到这里的时候,就有过相应考虑了。而那家医馆在大白天这会儿,也依旧关着门。他上前敲了好几声,里头才传来了低低的询问声。
“谁?”
听出这声音,汪孚林便放下了敲门的手,随口答道:“是我。”
话音刚落,里头边传来了砰地一声,仿佛是砸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儿,门方才开了,金宝手忙脚乱地让了汪孚林进来,见外头还有一匹马,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这医馆没有马厩……”
“丢外头不要紧,你以为赵五爷会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呆着?”汪孚林极其放心地丢下坐骑进了门,可四下一看,他就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大夫呢?就你一个人?”
“除了我,娘看到谁都会歇斯底里地乱喊乱打,大夫每天把药送来,其余时候不敢呆在这。”说到这里,金宝有些不安地扫了一眼里屋,低声说道,“爹你最好也别多留。”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小声说道:“就算当年旧房子腾出来,请人照顾她只怕也行不通,我身为人子,还是亲自……”
金宝正要再说,汪孚林却敏锐地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他伸手示意金宝打住,想了一想后,突然径直往里头走去。
第二一二章 装疯
果然,汪孚林刚来到那垂着的布门帘前,就只觉得迎面一股劲风袭来。他直截了当地侧过身子,等到那个女人一下子踉跄扑了出来,他才从背后擒住了她的双手,又将这两只手全都钳制在了其身后牢牢锁住。虽说他现在的身板加上技巧,对付大汉也许会有问题,但对付这样一个女人,早有准备的他当然有足够的自信。见金宝登时大惊失色,他便挑了挑眉说:“放心,我不会伤了你娘。虽说她现在疯了,但有些话我想对她说明白,你先出去。”
“可是……我娘她听不懂的!”金宝急得满头大汗,见母亲拼命挣扎,可却动弹不得,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外头有人吗?给我进来!”
随着汪孚林这一声大喝,立刻有人撞开了门,却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看就知道是赵五爷所属壮班的民壮。
“先把金宝带出去,带远一点。他如果在这里,他娘的病就永远好不了!”
两人看了一下汪孚林的脸色,当即来到金宝身边,一面劝说的同时,一面双双架起了金宝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外拖。而看着这一幕,疯妇直接大声喊叫了起来,汪孚林便腾出一只手,往她嘴里塞了一团绢帕,这才以目示意那两个民壮照自己的话做。
“爹……”
“有些事做比说有用,如果运气好,也许我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健康的娘!”
见金宝终于将信将疑地闭上了嘴,任凭那两个人架出了屋子,旋即那两扇门又在面前被关得严严实实,汪孚林方才看着地上那个突然之间停止挣扎的疯妇,声音冷淡地说道:“这样装疯卖傻有意思吗?”
仿佛是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疯妇一下子再次爆发了起来,那挣扎的力道比之前更大一倍不止。奈何汪孚林的反应比她更加快,直接一下子用了个柔道动作把人摁在地上,不但用膝头牢牢控制着她,而且用更加犀利刻薄的语气说:“金宝是个好孩子,没了亲爹,哥哥又卑鄙无耻,他唯一惦记的,大概就是被哥哥卖了的亲娘了。可他没想到,他的亲娘比起那个要卖了他的哥哥,也没好到哪去,大老远回来,只是为了败坏自己儿子的名声!”
“唔……唔!”
汪孚林轻轻伸出手去,嘴里却继续说道:“如果他知道,他和自己这个装疯的娘见面的情景,全都被提学大宗师瞧在眼里,周围甚至有被买通的人故意骂他诋毁他,败坏了大宗师原本对他的好感,不知道他会怎么伤心绝望!”
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一把拔下堵住疯妇嘴巴的手绢。
“住口,住口!你是胡说八道,我没有!”
本来只是听人转述了那次事件,汪孚林稍稍有些疑惑,刚刚和金宝在门口说话,他又听到里头动静,猜测兴许是金宝的娘在偷听,因此一照面他就给了人一个下马威,旋即把金宝强行带离,再用言语刺激这个女人,想证实一下人是真疯还是假疯,没想到真的得到了预期的反应。
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有松动膝盖的意思,甚至还冷笑了一声:“胡说八道?能质疑别人是胡说八道的人,怎么可能是疯子?看来,我有必要把人都叫进来,然后告诉金宝他认错了人,你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只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来人……”
“不要,我求你了,不要!”
不等他提高声音,他突然听到疯妇的嘴里迸出了几声哀求,继而就感觉到,本来用双手和膝盖才能完全控制住的这个女人突然停止了一切挣扎动作。他却并没有放松,而是就这么维持之前的姿势,一字一句地问道:“把话说清楚。怎么来的徽州府,在码头停留了几天,原本买了你的人在何处,别人又是怎么对你说的。如果你敢在我面前耍花样,我立刻就把你送衙门去!横竖金宝已经很多年没见你了,只要我找人把证据做全,告诉他真正的亲生母亲还在严州府,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疯妇,不,现在应该说是金宝的母亲,那位玉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又羞又气,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恐惧。她并没有听过汪孚林的名声,也不知道儿子的养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单纯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今天她才第一次见汪孚林,可对方分明是比金宝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做起事来却偏偏如此老到狠辣。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倘若敢耍花招,汪孚林一定会把她送到衙门去!因为就算此时此刻,后背和双手的压迫感依旧存在,丝毫没有减轻过!
“我说……我是九月十六到的徽州府,是和我家老爷一块来的,他告诉我说,可以把金宝接回去,但前提是我必须演一场戏,必须装成疯妇演一场戏。”
说到这里,妇人生出了深深的羞耻感,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我们在码头停了四天,我一直都没下过船,他派了两个仆妇紧紧看着我,他自己去了外头,我不知道他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和谁谈过,我只知道那天见金宝之前,他回来过,说只要那个田婆带着金宝出现,我装疯扑上去就行了。为了逼真,最好能装得歇斯底里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