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远东狂人-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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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戏可不是袁世凯自己的主意,而是阮忠枢的策划,再加上有英国人支持,袁世凯才有胆量去紫禁城演戏,但纵然如此,这场戏演下来,他袁世凯也是浑身虚脱,好似大病初愈一般。
“大人,你真不认识那个赵北?”尹铭绶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还要问我多少遍?”袁世凯喟然叹道。“莫说是我不认得,便是我的那帮佐僚也没一个人认得,那个人,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别说是咱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便是朝廷也没听说过,历年呈上来的乱党魁首,有名有姓的都历历在案,可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一个叫‘赵北’的。”
“如此说来,那人发出这通通电,必是居心叵测。”阮忠枢算是定了调子。
“那还用说?他发那通电,就是为了害死我!这叫‘捧杀’!”袁世凯冷哼一声。“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有臣子人望太高,盖过朝廷,这通电摆明了是叫朝廷起疑心。这个革命党人阴险狡诈,不可不防!赵北,赵北,我算是记住这个名字了。这一次是通电,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他们革命党最擅长的便是煽动挑唆,然后浑水摸鱼,以前他们煽动的是乱民,现在,他们是在煽动那帮旗人,在挑拨离间,在搬弄是非。我是想明白了,如今这世道是旗人横行,咱们汉人再怎么忠心,那也是他们的奴才,叫咱们做事可以,但要把权交给咱们,那是缘木求鱼。去年一进京,我就知道圣眷衰了,现在我意已决,等这事了了,我便辞官回乡,做我的钓翁渔叟,这大清国谁愿保谁去保,我是不操那份心了。”
“袁公不必灰心。”尹铭绶摇了摇头。“自从朝廷新政开启,袁公夙夜誓心,勤勉辅政,废科举、兴实业,练新军、倡立宪,新政蒸蒸日上,成绩有目共睹,天下如今谁人不知袁公威名?连洋人的报纸上都说袁公乃是‘开明之巨手’,如今立宪风潮日急,袁公一向主张君主立宪,正是天下归心的时候,说不定那九江叛军正是看中此点,这才拥戴袁公,他们未必不是真心拥戴袁公。”
“尹老弟读得君子书多了些。对人心险恶看得还不太清楚。”阮忠枢苦笑道。“乱党既然有那胆量造反。为何没胆量自己来做什么‘大统领’?造反造反。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上位?他们之所以推举袁公出任大统领。正是击中朝廷软肋。如今地朝廷。对汉人地猜忌之心日重。袁公柄政日久。门生故旧遍天下。推行新政又颇得人心。倡议立宪更是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下场。自古以来。大臣功高而不赏地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如今地袁公。也可当得上‘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袁公请缨出征。却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这就是说。朝廷明着重用。实则是处处提防着袁公。怕他拥兵于外。对朝廷不利。现在叫袁公署理陆军部。那是迫不得已。等到将来平了叛军。便是卸磨杀驴地时候了。”
说到这里。三人都是唏嘘不已。袁世凯心中更是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一一涌来。推行新政。倡议立宪。改革官制。这固然是他奉旨行事。但又未尝不是饱含私心。若是当真实现了君主立宪。就凭他袁世凯这么多年地功劳、苦劳。到时候那内阁首相地位置还不是为他预备地?再说了。这宪法一立。皇帝要想再杀他袁世凯。也不是一句话地事了。那得按照法律来。但是袁世凯万万没有想到地是。自己忙前忙后。到头来却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那帮旗人亲贵倒是赞成“新政”。但他们主持新政地目地可不是为了叫他袁世凯上位。更不是为了限制君权。所以。官制一改。他袁世凯立刻丢了几顶官帽。兼差连续被革了几个。到了最后。连北洋军都叫旗人给拿了去。只剩下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地头衔。地位虽尊。但实权已去。若不是趁着两年前东三省改制地当口将两镇一协北洋军重新抓在自己人手里。那么今天。他袁世凯或许真地已经悬首国门了。
仕途险恶。官场中人地座右铭啊。
“官场如戏场啊。”袁世凯又想起了早年伯父对他讲过地那句做官秘诀。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算是将这演技练得炉火纯青了。若非如此。那么今日在紫禁城里他也不会这么轻松就过关了。
当然。实力永远是第一位地。没有实力。再好地演技也没用。对于这一点。袁世凯深信不疑。旗人现在不动他。那是因为顾忌着他手里地兵。所以。不仅要将那两镇一协地北洋军紧紧抓在手里。其它几镇北洋军也得抓住。这不仅是他升官地本钱。更是他保命地资本。疏忽不得。
就在袁世凯琢磨着如何应对眼前危局时。却听窗外有人小声喊了一句:“老爷。杨度杨老爷求见。”
“杨皙子?”袁世凯看了眼面前两人,阮忠枢还好说,可那尹铭绶却有些不自在了。这也可以理解,现在他袁世凯是这大清国乱局旋涡中的船,随时都有没顶的危险,所以,现在还跟袁世凯坐在一起,确实不是明智之举,尹铭绶是昨夜悄悄跑过来的,没别人知道,如果有人跑来看见他坐在袁世凯的书房里跟这个“乱臣贼子”密谋,只怕不用等到第二天,他尹铭绶的顶戴就要飞了,袁世凯有英国人保,他尹某人可没列强保,手里更没北洋军。
“请杨先生到东厢稍坐,我更衣便去。”袁世凯对外头那仆人说道,向面前两人举了举茶盏。“两位可由后门离去,若担心别人看见,可坐后院那辆英国公使馆的马车走。”
两人起身告辞,匆匆离开书房,袁世凯叫来仆人,将这身重孝去了,换上青衣小帽,帽上绕了白布条,赶去东厢会客。
第三十二章 君宪旗手(上)
袁世凯来到东厢时,老远就看见门外一人走来走去,亦是青衣小帽,外面披着件大氅,于是迎上道:“皙子,这关头,别人都躲着我走,你却光明正大的跑来,可是嫌脑袋上的顶戴太舒服了么?”
来人一稽到地,说道:“袁公高义,杨某向来是佩服的,所谓‘患难见真情’,若是杨某此时躲起来,当年便不会从东瀛赶回来辅佐袁公了。”
这人名叫杨度,字皙子,湖南湘潭人,是当世大儒王辏г说牡靡饷派硇挠诘弁踔В蹦晡煨绫浞ㄊ薄傲印敝械牧豕獾凇⒀钊穸际撬耐攀π郑煨绫浞ㄖ埃匪猛⑻撇懦5热嗽诔ど尘侔焓蔽裱茫疃纫嘣胩锰危哟擞搿拔隆苯嵯虏唤庵怠�
光绪十九年,杨度考中举人,但之后屡试不第,庚子年后,求变心切,于是自费留学日本,直到光绪二十九年,朝廷举办经济特科,杨度回国应试,得以高中一甲第二名,排在他前头的是梁士诒,由于“维新乱党”的魁首康有为原名康祖诒,当慈禧询问军机大臣这个一甲第一名的状元公是什么来历时,那位军机大臣为了交差,只好胡说梁士诒是梁启超的亲戚,而且名字最后一个字与康有为一样,所谓“梁头康尾”,必非好人,结果慈禧震怒,下令查办阅卷大臣,取消众人功名,如此一来,杨度的“榜眼”是做不成了,而且由于他曾上过时务学堂,是谭嗣同、唐才常等人的学生,朝廷要严办“乱党余孽”,杨度心灰意冷,淡了功名之心,随即再次东渡日本,继续学业。
在日本留学期间,杨度先后结识了梁启超、黄兴、汪兆铭、蔡锷等人,思想变得愈发激进,虽不赞成同盟会的革命主张,但也不满君权统治,开始认真研究君主立宪。清廷宣布“预备立宪”,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走马观花,又对宪政一窍不通,自然写不出考察报告,无奈之下只好派随员熊希龄赴日本向杨度求助,杨度也不客气,拉来“乱党魁首”梁启超一起写,之后,一份周详妥帖的宪政考察报告就摆在了慈禧的御案上,所以,清廷立宪新政的指导原则实际上是两个“乱党”写的,这个秘密官场上众人皆知,惟独慈禧被蒙在鼓里。
杨度也借此而声名大振,被人誉为“君宪旗手”,他的大名很快传到主持新政的袁世凯耳朵里,一心想靠宪政限制君权的袁世凯有心收纳此人,便联络张之洞联名会奏,保举杨度为四品京堂,任宪政编查馆提调,在王府里给旗人亲贵讲授君主立宪的好处,后来袁世凯更是将他延入幕中,礼贤下士,倾心结纳,杨度感激莫名,士为知己者死,从此便成了袁世凯的左膀右臂,袁氏督直时所举办的新政措施多半出自他手。
杨度指着袁世凯磕破的额头,问道:“袁公,这是怎么回事?”
袁世凯苦笑,摸了摸额头,说道:“说来话长,咱们进屋说。”
两人进了东厢,杨度脱了大氅,拿出一封信,说道:“今日可不是我一人来的,这是严范荪的信,袁公可先看看。”
严范荪就是严修,也曾做过袁世凯的幕僚,翰林出身,后来为袁氏保举做了官,现在是学部侍郎,与袁世凯的关系非同一般,和杨度也谈得来。
袁世凯抽出信瓤,匆匆阅了一遍,随即点着洋火,将信烧了,苦笑道:“立宪,立宪。朝廷逼我,你们也来逼我,我还真不如一走了之,免得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现在那‘迥电’只怕已是全北京城都知道了。”
“官场上没有瞒得住地消息。何况是这骇人听闻地通电?现在不止是官员。便是那帮闲散旗人。也在议论袁公被乱党推举为谋主地事。”杨度站起。背着手在厢房里走了几步。在靠西地一扇御赐屏风前停下。看着那屏风上地“百鸟朝凤”图。喟然叹道:“天下归心。什么叫天下归心?这就是天下归心啊!”
袁世凯愕然道:“皙子。你不会也以为九江城地乱党是真心拥戴我吧?那个叫赵北地乱党阴险狡诈。他发这通电是个诡计。不是景仰我袁某人。再说了。我也不认识他。”说完。挥了挥手。管家便心领神会地带着仆人退出。并将房门带上了。
杨度仰起头。看着那房顶上地洋灯泡。说道:“世界局势日新月异。咱们中国和外国比起来。差得太远了。要想不做亡国奴。咱们只有奋起直追。”走回太师椅坐下。他看着袁世凯地眼睛。说道:“如今这帮旗人是指望不上了。他们除了架笼子溜鸟。就是下茶馆听说书。对咱们汉人是防范愈严。他们对于立宪并不热心。我给他们讲授宪政地时候。那帮王爷、贝勒都是躺在烟榻上听讲。我在上头讲得吐沫四溅。他们却在底下议论是日本烟土劲大还是印度烟土味正。以前有西太后压着。这帮旗人还不敢明目张胆。现在太后一薨。你看吧。旗人们一个个上蹿下跳。急着抢权。现在新君嗣位。宵小弄权。用不了几年。咱们汉人地势力就要被这帮旗人少壮亲贵扫荡一空了。到时候。咱们就等着做洋人地二奴才吧。旗人才是大奴才。咱们汉人抢不过他们地。”
“皙子。你地嘴是越来越贫了。”袁世凯摇头道。“我何尝不知国事败坏地根由?别地不说。就是那旗饷。一年耗费国帑一小半。可养出来地却是一帮只会比谁地辫子油光地饭桶!旗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个道理我懂。无奈袁某世受国恩。生是大清地人。死是大清地鬼。要我做对不起大清列祖列宗地事。那你们还真不如绑了我。送去给革命党。”
杨度说道:“我们并非是逼袁公做大逆不道地事。严范荪信里写得清楚。咱们只是想利用这个千载难逢地机会。一举定乾坤。将这君主立宪地事尽快定下来。若是立了宪。虽说剥夺了一些君权。但这大清国地国祚却没被咱们灭了。大清国还是大清国。只不过不再由旗人亲贵说了算了。那得全国士绅说了算。得袁公说了算。得议院说了算!当年英国‘光荣革命’。迎去继位地可也是个异族人。这么几百年下来。国祚未断。皇位稳固。这足见立宪地好处啊。若是立了宪。对那爱新觉罗家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否则。就等着被革命党押上断头台吧。”
“皙子。不可胡说!”袁世凯脸一沉。
杨度并未住口,侃侃而谈:“现在摆在咱们中国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革命,如那法兰西大革命一样,轰轰烈烈,杀得天昏地暗,人头滚滚,满地腥膻,将全国折腾个几十年不得消停,然后从头开始收拾旧山河,至于收拾得好收拾不好,那还两说;其二,改良立宪,便如那英国‘光荣革命’一样,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于无声处听惊雷,若干年后蓦然回首,却已是旧貌换新颜,国强民富,雄立于列强之林。袁公,国家安危系于你身,在于此时,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袁公的了!凌晨严范荪来找我,商量来商量去,如今正是逼迫清廷立宪良机,不可错过,袁公应乘时而动,联名会奏朝廷尽快立宪,组建议院,颁布宪法,如此,天下归心,革命自然烟消云散,到时出面组织责任内阁的人除了袁公之外,还有何人有此威望?”
袁世凯强忍怒火,脸色变了又变,听到后面,再也忍不住了,打断了杨度的话,指着自己的额头,说道:“皙子,你方才问我这额头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告诉你,这是在紫禁城磕头磕的,如果不是有人帮着说话,今日你来看见的就不是我了,而是我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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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君宪旗手(下)
袁世凯将紫禁城里的一幕约略讲述,边说边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杨度微微一怔,随即冷哼道:“如此说来,旗人果然是疑心袁公了。袁公,你久历宦海,自当明白,只要朝廷一起疑心,任你是擎天巨柱,只怕也是来日无多。既然朝廷已对你起疑,袁公,你还有退路么?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背水一战,或有一线生机。”
袁世凯阴沉着脸,说道:“皙子,你所说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话,换了别人,我早就把他轰走了。就算朝廷不待见,我也不是没有退路,我可以去租界,甚至可以出洋,我就不信,我袁世凯朋友遍天下,就没我落脚的地方!”
杨度站了起来,说道:“袁公,你是中国人,怎可去外国?落叶尚且不离根,人在外漂泊,百年之后又该安身何处?若是葬在外国,又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与祖宗相见?袁公,人生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执意谋退,你将这些年来追随于你的这些佐僚又置于何地?你能跑到外国,他们能么?”
“别说了!”袁世凯不客气的挥了挥手。“我意已决,过段时候便出洋。至于你们,愿意跟我走的,我不会亏待,不愿意跟我走的,也早谋退路。”
杨度走到袁世凯面前,撩起棉袍下摆,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一字一句的说道:“袁公,就算不为黎民百姓着想,您也该为自己着想,袁氏上下几百口,都指望着您呢,几位公子都已长大成年,事业有成,您就忍心看着他们跟您一起到外国颠沛流离?家大业大,又岂是说走便走得了的?这些年几位公子依附在袁公翼下,从未吃过苦,锦衣玉食,阿谀奉承是他们享受惯了的,一昔之间跌落凡尘,成了百姓,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袁氏本是农家百姓,一场荣华就当它是过眼烟云,君子之禄五世而斩,这个道理我懂,用不着你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众星拱月的日子,谁又甘心再去做那凡夫俗子?旗人亲贵可是享了二百多年的福,可也没见着他们愿意将这些荣华富贵拱手让人。这些年袁公柄政,得罪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权贵?袁公,我怕你是想做百姓而不可得啊!当年朝廷可以派人到英国绑架孙文,以后难道就不能派人到外国去找袁公麻烦?”杨度膝行几步,仰起头,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