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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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李佑仰天长叹,既然天意不可挽回,那就尽量给自己增加点印象分和同情分罢。
在大堤上数百军民众目睽睽之下,李大人跪在水中,对着北方三次叩首,而后起身高呼:“辜负朝廷重托,臣李佑无能为力了!”
又高声作诗一首曰:“洪波浮日月,壬葵破乾坤。无能金汤固,不敢独留身。殉职完臣节,以死报国恩!”
完毕,李佑纵身一跃,跳进了脚下滔滔洪水之中,青色官袍很醒目的漂在水面上。
“大人不可如此!”李佑的亲兵大叫,登时有五六个也跳进了水中救人。
对于李佑跳水,海公公毫无感觉,他现在像行尸走肉一般,对一切都麻木了。只想着祖陵不保,是不是也跟着跳下去自尽算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感到走动比刚才轻省了许多。似乎并不是错觉啊,他低头一看,方才还淹没小腿的水位不知何时已经下降到脚踝处了……
莫非洪水终于要退了?
死里逃生的狂喜瞬间充满了海公公的心肺,他再望向还在水里挣扎的李大人,仿佛看到了神迹。
第五集牧守江北第360章汛期尾声
此时站在大堤上洪水中的不只有李佑和海公公,还有其他太监、护陵卫军士、陵户壮丁。若祖陵被水淹了,太监作为皇帝家奴必然是被殉陵,护陵卫估计要解散发配,而陵户的损失就是以后再没有免去钱粮的优惠了。
形势绝望之际,李大人令人震惊的跳水殉职了!然后洪水更令人震惊的开始退了!神乎其神!
用天人感应的迷信说法,李大人以身死节忠义无双感天动地降服了洪水?
李佑带来的护卫都是挑选出来的,个个熟识水性,又有军法在前,此刻自然毫不犹豫的下水救人。冒着洪流涌动,七手八脚将还在挣扎的上司顺着水面拖到了大堤上。
李大人气喘吁吁,浑身湿漉漉的狼藉不堪,头上官帽早不知去向,头发也已被水冲散,还有几根水草应景的挂在肩膀上。虽然形象全无,犹自挺着伟岸的身躯对左右吼道:“本官无颜再去见圣上,救我作甚!”
可惜这些亲卫都是粗人,没读过书,不知道如何响亮得体的应对。只能紧紧架住上司,言辞乏味的劝道:“镇抚不要轻生……”
李佑大喝道:“祖宗龙脉毁于我手,为人臣者有何面目苟且偷生!自当舍身殉节!”
旁边海公公从洪水消退的狂喜中清醒过来,从冥冥天意的震慑中回复,忽然耳中听到李佑大喝,不用看便知又是一出卖弄忠义的文官把戏。他职业生涯前半段是在宫中度过,没少见过这类场面。
可是这次也太神奇了,就算是把戏也是神一样的把戏哪,难道老天也故意配合他么,这岂不就成了天意?
带着羡慕嫉妒,海公公上前对李佑道:“李大人不要轻言生死,大水已经开始退去了!”
算来算去皆成空的李大人太过于投入了,被救上岸后竟然没有注意到水位。
他正沉浸在悲壮的心情中不能自拔,一边把自己想象成死守睢阳的张巡,一边酝酿新台词,海公公这句仿佛如雷贯耳,使得李佑大吃一惊。
他几乎不敢相信的低头看去,入目处原本已经被洪水覆盖的堤顶渐渐显露了出来……
李佑真没想到洪水居然这时候退去,巧合的离奇。其实他的本意只是要效仿另一个时空里屡败屡战、屡次跳水的曾国藩而已,摆出殉节明志的架势为自己博取最广泛的同情和舆情支持。
然后所有责任都由那该死的王知州去承担罢。他李佑可是明知祖陵遇险,明知责任关天,还敢满腔热血、勇于任事、奋不顾身的前来抢救!
这种时候是不能害怕“水太冷”的,不过怎么刚跳了水洪水就退了,洪峰就这样顶过去了?
李佑顾不上惊诧,大喜过望的振臂高呼:“我大明得天所佑,此乃祖宗神明显灵了!”
你的意思是祖宗神明都为了你显灵么……海公公心里吐槽道,但只能微笑表示赞同。
他确实羡慕嫉妒,但不恨,因为海公公知道自己无法模仿的。文官是文官,太监是太监,各有各的行事准则,各有各的玩法。你一个太监可以洁身自好,可以当正人义士,但想学文官去故意刷名望,纯属找死,别忘了太监的本质是天子家奴。
大堤上水退去了,便点起了火堆烤火,李大人衣冠不整的坐在火边与海公公继续闲谈。
两人联手与洪水苦战数日,共同面临过天塌地陷的巨大险情,又一起在绝望中挣扎过,所谓共患难也,关系倒是密切了几分,说话也随便起来,不再处处互相提防。
“大人你到底是知道了水位开始下降才跳水的,还是真不管不顾的跳了水?”
李佑不耐烦道:“你问了几遍了?本官不像海公公你这般铁口直断,哪有未卜先知之明?”
别说他真不会提前知道,就算是提前知道洪水要退的这时候也得回答不知道,不然如何显得他忠义惊天、洪水自退?光环越亮眼,朝廷赏赐也越重啊。
不过这次也真够危险的,在绝望中苦苦挣扎的滋味可不好受,他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所以珍惜生命、远离祖陵,今年汛期过后,这辈子他再也不到泗州这鬼地方了,而且以后看谁不顺眼就丛恿他来泗州做官。
自学成才的水利专家海公公叹道:“汛期才刚刚过半,这回只是一次超出以往的大洪峰,下面怕是还会有新的洪峰……”
李佑迅速抬头瞅了瞅远处水面,又指着海公公鼻子叱道:“你闭嘴!”
他本不是迷信的人,但这次真的心有余悸,不由得不迷信起来,担心海公公又开始施展大预言术。
海公公也自抽耳光,主动转移了话题道:“此次护陵有大功,李大人必受朝廷重赏啊。救下龙脉国运所在,这功劳仅次于擎天保驾了,国朝从未有先例,我倒是很好奇朝廷会如何赏赐大人。”
“老实说,本官也很好奇。”李佑实话实说道。是个很奇妙的功劳,妙就妙在,这既是一件大功却不是破敌灭国这样的大功,不会惹出功高震主之类的嫌疑和麻烦,但又不能不重赏。
“我猜不外乎封妻荫子罢,或者赚个丹书铁券……”
这些未来的美事李佑只在心里想,却谨慎的不愿公然议论,因为传出去不但败坏形象,还有可能会惹是非。便打断了海公公的议论,反问道:“你不也一样,有此功劳,我看足以回宫中当个掌印太监,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那不敢想,我没有别的愿望,只要能离开祖陵就心满意足了。”
李佑奇道:“你如此迫切的想离开祖陵?甚至不惜坐视王知州干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只为立功升迁么?”
李佑说的很含蓄,其实就是海公公纵容甚至是合谋,而不仅仅是坐视。
海公公想了想,便解释道:“五年前发大水时,湿了祖陵神道,却差点将我的心肝吓出来,所以我才会刻意将近几十年泗州水文著述存档都翻阅了一遍。你可知道,一百多年前,洪泽距泗州足足有三十里,现今又如何?而且在一处不起眼地方,记载几十年前有人丈量了泗州淮湖水域的水位和深度,我受此启发,又暗中派人再次去丈量过,与几十年前比较,结果令人心惊胆颤。”
“那时我便有一种感觉,祖陵有可能被湖水淹没,就算不被淹没,也太有可能进水了。一旦玄宫入了水,那我就要掉脑袋,所以守着祖陵就像等死,早点逃走才是正理。但别人并不觉得祖陵会被淹没,若出于小心谨慎做出什么举动预防,那也不是功劳,便只好想着制造些险情立功了,却没想到李大人你横插进来。”
最后海公公略带唏嘘道:“其实我只是想活下去,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
李佑笑道:“不要装可怜了,你无非就是担心本官坑害你。功劳足够分的,你我要互相抬举,待本官帮你美言几句后,包你回宫任职。”
海公公摇手道:“其实我不想回宫,宁愿在外镇守图一个逍遥自在。”
此后汛期仍然继续着,不过再没有如同九月中旬这般的险情了,一晃又过了几日,进入了下旬。
这日李佑正在堤上散步时,忽有传报,凤阳巡抚杨大中丞已经从淮安府启程,要来巡视泗州和祖陵!
这倒也正常,李佑不奇怪。关系到国运的龙脉出了如此大险情,杨巡抚怎么也得亲自来看看。但泗州地方官已经进了大牢,守陵太监海公公又不是地方官府中人,所以只能由李大人去出面迎接了。
迎接也有迎接的讲究,在衙门驻地迎接,出城门迎接,到辖境边界处迎接,分别代表不同等级的礼节。巡抚既是封疆大吏,名义上又是都察院派出的钦差体制,当然要用最高档次的礼节。
不过李大人望着眼前的一片汪洋很是无语,哪里是泗州城?哪里是泗州边界?又该去哪里代表泗州迎接巡抚大人?
泗州城旧址与盱眙只有不到十里距离,泗州州衙也暂时搬迁到了盱眙避难。李佑想了想,决定直接去盱眙迎接杨巡抚,既合乎实际情况,又显得出境迎接很恭敬。
起先,祖陵、泗州城、盱眙三个地方从西北向东南按顺序排列,祖陵和盱眙地势稍高在两边,泗州地势低洼在中间。祖陵距离泗州不过十里,中间隔着河道,盱眙距离泗州十里都不到,中间也隔着河道。
辣手果决的李大人决了大堤,放任水位很高的洪泽湖水猛灌泗州,在祖陵和盱眙之间造出了一片宽达十几里的水面。这片水面至今没有随着汛期末尾退去的征兆,反而与洪泽湖连贯起来,成为了洪泽湖最南端的小小角落。
这时候汛期接近尾声,水流不似起初那样凶猛,李大人从祖陵岸边乘船横渡他亲手造成的湖面,前往另一边的盱眙。
船过泗州城旧址附近时,在洪水浸泡中坚挺了二十日的城门楼在李佑的视野中轰然垮塌,千年古城露在水面上的最后一个标志消失了。
第五集牧守江北第361章花落谁家
自从大水淹没了泗州,盱眙县城便成了滨湖县城,与祖陵遥遥间隔二十里相对,县城西门大堤外自发形成了临时码头。李佑乘船从祖陵到了盱眙,也停靠在这个临时码头上。
其实李佑主动来盱眙,除了远迎巡抚以示恭敬外,还有一层意思。他是奉了巡抚衙门分派来到泗州防汛,如今汛期差不多快结束了,他打算见到巡抚后直接交差,尽早回扬州府去。
李大人要下船时,探头朝船舱外望了两眼,便又缩了回去,在亲兵奇怪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宽衣解带。
不要误会,李大人并非白昼宣淫,因为他发现,岸上堤顶聚集了百十来人,个个翘首西望,对着泗州方向水面指指点点。李佑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些人很可能是逃难到盱眙的泗州百姓……
要知道,三万泗州百姓中,有三分之二逃到了隔壁盱眙。但他们肯定没想到一去就是永别。家园变泽国,故土化湖水,都拜李佑所赐。
民如水,既可载舟也可覆舟。如果这个时候,把李大人扔到民风彪悍又痛失乡土的泗州百姓中,后果不堪设想哪。
而一身官袍的李大人前呼后拥现身岸边,必定十分醒目,被认出身份只怕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万一陷入泗州人群里就是大麻烦了。所以他要脱掉官袍,换上便服。
虽然李佑自己知道,明明自己是救了泗州百姓,可惜这是阴德,没法在阳间使用。
就在李大人到达盱眙迎候巡抚时,关于祖陵救险的奏章也到达了京师,登时宫廷与朝堂齐齐大震。二十一世纪的人很难想象祖陵龙脉在古人心理中的地位,但确确实实就是这么重要。
在百官陪同下,慈圣皇太后领着天子到太庙大哭一场,乞求祖宗恕罪。哭完太庙,次日两圣御文华殿,召集诸卿议事,在京三品以上以及科道词林皆要参加。
太后的随身太监麦承恩手捧海公公的奏本,声音平稳的读道:“奸人作难,祖陵遇险,危急存亡之际,分理本地河务李佑当机立断,不惜逾越擒拿奸邪,并于两日内疏散军民,决泗州大堤行洪,此为先见之明也,否则后日洪峰齐至时祖陵难保。至今泗州已成湖泊,使人望而后怕,若无决堤在先,此水只怕半数为祖陵所有。”
“九月十五日,洪峰已达极点,立于堤上,满目滔滔,水至双膝。而祖陵神道浸没,水侵至房舍阶下,形势几不可保,皆以为绝非人力所可挽。李佑痛感无能,有失朝廷重托,悲愤作诗曰殉职完臣节、以死报国恩,随即投水自尽欲殉死祖陵。不知为何,洪水瞬间消退,或曰此乃祖宗神明显灵也……”
有的大臣便想道,听起来这就是传奇话本,守陵太监收了李佑多少润笔银子?不过这种非同小可的事情,应当不至于编造罢,如此李佑可大发了。
慈圣太后稳坐宝座,无比堵心自是不用提了。其一,祖陵龙脉真出了问题,那就是天罚,追究起来首先就是她这太后失德导致上天不满,谁叫她是代天子秉政的。
其二,那李佑的命也太硬了,这也能让他捡个大功劳。偏偏还是她含怨报复打发李佑去吃苦头的,本想如果出了漏子就有借口继续修理李佑,谁能料到李佑仿佛天命化身,搞出殉身退洪的戏码,这都是什么狗屎运!
话说祖陵这里只有李佑和海公公两个可以上奏本的人,李佑当然不好自吹自擂,所以只能委托海公公代劳了。当然,海公公也得靠李佑,这是互惠互利的。
不过有个问题存在,太监的奏章一般都是直接送进宫中,大臣们见不到。但若如此,李佑的小人之心有点担心皇太后都会隐掉海公公的奏本,从而漂没他的功劳。
所以李佑特意嘱咐海公公先将奏章明发到通政司,并不直接送进宫中,这样太后想瞒也瞒不住,只能在殿中公议。
却说文华殿中,读完海公公的奏本后,当即有大臣出列奏道:“王马等贼子胆敢窥伺祖陵,居心恶毒,行同谋逆,当锁拿入京,问后凌迟不赦,以警天下!另该谕示地方,尽拿其族人坐罪!”
这其实都是废话,正确无比但一定要有人说的废话,没有人不同意,没有人敢反对,殿中全体通过。
接下来的问题才是该热议的大问题,李佑怎么办?这种事从来没有过先例,亦没有祖宗法度可依。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贬低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治国不可以鬼神由之。祖陵退洪其实是天佑大明,那李佑没甚出力,怎可贪天之功为他有?此外,查奸防汛,皆乃其分内事,有何特异哉?又何况他还有些擅自捉拿同僚、殃及泗州民生等小过错。折合之下,只照考计政绩卓异的标准嘉奖即可。”
当场又有人反驳道:“此言差矣,李佑有三条功德,怎能轻忽?识破奸计,及时救险,虽有擅捕大臣的过错,但事起非常,当行非常之举,可类比遇到谋反时迅速平反的事情,功大于过,此为一也。”
“决泗州大堤行洪,虽殃及民生,但保住了祖陵无恙,还是功大于过,何况泗州百姓安置妥当,未有民乱,此为二也。”
“面临危难之际,死守不退,敢以身殉节,亦当为天下臣民表率楷模,德在行先,这点尤其重要,此为三也!有此三条,岂可不重赏?不然寒尽功臣之心,今后又有谁愿为朝廷所用?”
议来议去,后一种意见渐渐占了上风。拼命奋身救祖陵的人如果都不重赏,怎么说也不能服众,那样谁还肯为朝廷卖力气?就是李佑曾经的政敌对头,在这上面也不好有太多另类看法。
慈圣皇太后皱眉默然,坐到这个位置上,小处可以任由性子来,但大处赏罚须得分明。李佑这事,就是太大了,真要故意忽略,难服天下人心。
正当她强忍恶心,准备吃下这颗苍蝇时,忽有文书房太监进殿奏道,有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