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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朱门风流-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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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河店村东头的杨家原本日子殷实,家里有两条耕牛,结果那牛棚半夜里被雪压塌,两头牛都冻死了,如今当家的父子俩只能一起亲自下田里犁地。可那冻了一冬的地哪里是那么好犁的,前头赤着脚的儿子杨狗儿冻得脸色发青,那腿上都是横一条竖一条的血口子,后头的老杨头瞧着心疼,却又没法子。

一个时辰忙活下来,父子俩都好似浑身散了架子,老杨头一边抹汗一边叹气:“原还想等过了年给你说个媳妇,谁知道用了好些年的牛棚竟然会……唉,好容易攒了两头耕牛,如今说没就没了!”

“爹,你没听佛母经会上说的那些话么?这天底下太肮脏了,去年的雪灾这是老天爷降祸呢!要是掀翻了这个世道,建一个干干净净的佛国,天下就太平了……”

话没说完,老杨头就气急败坏地在儿子头上拍了一巴掌:“都说了让你别去听那些蛊惑人心的玩意,你偏不听,迟早招来大祸事!什么干干净净,这坐了江山的人都是那个做派,换了谁都是心狠手辣,你爹我还不知道么?我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你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种地,积攒了钱讨一房媳妇,这就是你的命了!”

杨狗儿年轻气盛,可又不敢公然和老爹顶罪,只能在那儿不服气地念叨说:“什么命,凭什么命有贵贱,凭什么那些人就能穿绫罗戴金银……”

“少说两句,有车过来了,小心官府抓了你去下大牢!”

杨家的十亩地靠近村子里通向外头的大道,所以路上光景看得清清楚楚。老杨头瞥见远远来了一辆马车,立刻警告了儿子一句。等到那马车渐渐近了,他仔细端详了片刻,见那车上新漆过的油板又黑又亮,拉车的健马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禁琢磨这是谁家有钱的亲戚。

他正思量间,那辆车竟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紧跟着,车帘一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车中一跃而下,对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老杨头见对方身穿一件宝蓝色直裰,便知道多半是个秀才,慌忙上了大道还礼不迭,又赔笑问道:“小相公是问路的,还是到村里寻亲的?”

马车上跳下来的人正是张越。他本待说自己是随便看看,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老伯,我是来寻亲的,不过这头一回来不认识路,所以就停下来问一问。你这是在犁地?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去年冬天大雪成灾,对地里庄稼可有什么损伤?”

老杨头见张越说话和气,心里顿时感慨不已。村里也有几个读书人,这秀才都没考上就成天仰着一张脸,仿佛明天就是状元郎似的。看看人家这位秀才多有教养?张越问其他的他答不上来,但这种田他却是一把好手,当即笑了起来。

“小相公你这是问对人了。瑞雪兆丰年自然是一点都没错,只要不是开春下雪,这雪越大,地里头种的东西长得越好,这小麦更是不怕冻。说起来要是南边冬天大雪那就遭殃了,毕竟南方冬天也能种地,一场大雪下来岂不是什么都没了?咱们这儿一冬下雪,如今麦子长得好,村里不结实的房子倒了几间,牲畜冻死了不少,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爹,那两头牛可是你十年种地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没了那两头牛,本来五六天能干完的活至少得忙半个月天,你还说没什么?”

见一个裤子挽到膝盖的小伙子从田里一个翻身上了大道,又听那称呼,张越便知道这多半是老汉的儿子。果然,那老汉立刻回头吹胡子瞪眼骂了两句,又解释道:“小相公别和他这粗人见识,这是我儿子杨狗儿,你叫我一声老杨头就好。这淄河店村里上下人我都认识,敢问小相公要找谁?”

张越今日下来原本是看看春耕情况,顺便瞧瞧这下了一冬雪的冬小麦如何,这寻亲不过是借口,此时连忙胡乱编了一个名字应景。谁知老杨头极其认真,他只好推托自己是初来乍到,从前没走过这门亲戚。这时候,倒是旁边那杨狗儿不耐烦了。

“爹,你别只顾着和人说话,这田还要不要犁了?喂,你要找亲戚自己往村里头去,咱们家可没功夫和你磨牙!”

见老杨头被那杨狗儿拉下了田里,张越不禁哑然失笑,又上了马车。他在淄河店村兜兜转转一大圈,就只见民房整齐低矮,男丁大多在田里忙着耕种,四下里还能听到织布的声音和村里学堂中念书的声音。见这光景,他自是知道此地民风朴实勤恳。想到这三天走遍了青州府附近的十几个村,也颇了解了一些民风民情,他不禁想起了几种后世常见的种子。

玉米、土豆、红薯、番茄……别的也就罢了,那红薯玉米最是解饥荒,后世不都传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发现过美洲么?下次回京时遇上了能不能拜托试试看?

出了村子,张越便顺着大道打算回青州府。谁知道路过杨家那片田时,他竟是又远远望见了老杨头父子站在路当中。然而这一回,父子俩却仿佛正在和人理论,那嚷嚷声隔着老远仍然能听到。见老杨头正面红脖子粗地与人相争,原本那个咋呼呼的儿子却在旁边拼命拉着,他顿时满心奇怪。

“白借耕牛,这天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我知道你们佛母会如今势大,哄别人可以,哄我却是休想!我好歹还识几个字,但凡宣称什么明王降生佛母降世的都是什么下场,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

“爹,人家是好心,再说,这不就是借几天耕牛么?”

“你小子给我闭嘴!天下没有白吃的饭,这回借给你耕牛,下回指不定就要你去当打手!”

“老杨头,算是咱们会里白好心,以后你家的事情谁也不管!”

张越听到这些,立刻吩咐那车夫放慢些,直到看见那个牵着牛的瘦削中年汉子怒骂了两句走了,他方才赶了上前,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开口询问。

“小相公你是读书人,当然不知道这种事!”那老杨头却是个话痨,此时恼怒地瞪了一眼还在拉自己胳膊的儿子。然后就叹了一口气,“这四乡里头这个会那个会的素来不少,这佛母会本来也没什么,可他们偏鼓吹什么‘佛母降世,太平佛国’,我听着总不对劲。而且先头他们领着几家佃户在另一个村子里闹什么减租,差点惊动官府,这种人怎能招惹?”

“爹你这是什么话,这要是不闹,人家就欺软怕硬!再说了,一个人的力气不够大,十个人的力气凑在一块就不一样,若是百人千人,那纵横天下哪里都去得……”

“你闭嘴,别把你在外头学会的那一套拿来和我说嘴!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年轻人容易受人糊弄,你看村里那些读过书老一辈的,有几个相信那一套?设个会大伙儿彼此帮忙那是没错。可也得是读书人牵头,我才信不过刚刚那个牛三,一看就是个奸猾不老实的……”

张越听老杨头这么唠唠叨叨,心中不禁一动。这几天在外头乱逛,他也知道各村读书人确实受人高看一眼,但学堂却不是处处都有。只不过读书人都忙着考秀才中举人,乡间事指望他们管却是休想,这老杨头看上去倒是一个有见识的庄稼汉,倒有些意思。

想到这儿,他立刻打消了回青州府的主意,又拉着老杨头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因见已经是晌午,他便顺势提出没找到亲人颇为遗憾,要上老杨头家里坐坐,那位半百老汉立刻就满口答应了。那杨狗儿本还要反对,待到张越说用马车捎带他们一程,又说了些外头见闻,他七嘴八舌问了一番颇有所得,因此一到家里主动去张罗饭菜。

老杨头看得啧啧称奇,因笑道:“以前家里两头牛还在正宽裕的时候,这孩子最讨厌上家里来蹭吃蹭喝的,今天倒是转了性,大约是看小相公你见多识广的缘故。”

张越此时哑然失笑,心想那个敢和老爹耿脖子的小子倒是个直爽人,实在没什么心眼。待到几大碗菜摆上来,他就看见面前赫然是烧萝卜、大白菜、煎饼,里头都不见什么油光。拿起那煎饼咬了一口,他倒是觉得香甜,但那烧萝卜和大白菜竟是淡而无味——这就是他治下百姓的日子,除了白菜就是萝卜!

他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外头却响起了一个嚷嚷:“肉来了,娘刚刚烧好的白煮牛肉!”

见杨狗儿端着那个热气腾腾的肉盘子往桌子上一搁,老杨头立刻笑呵呵地冲他点了点头:“这回总算是有些待客之道。”

说完他又对张越笑道:“这牛都冻死了,牛肉迟早也得吃,再不吃再等几天就要坏了!小相公,虽说有肉,这盐却是实在没有,还请你将就些!唉,如今盐价早就超过了肉价,得三钱银子一斤,而且只收现银不收宝钞和铜钱,如今家家户户都缺得紧!”

第六卷 春雷动 第003章 能温饱则不乱

张越这辈子生来就是世家子,唯一接触过寻常人日子的也就是当初开封发大水那一回,但他心里却清楚,这吃肉对于平常人家有多难得。因此,眼见老杨头殷勤相让,他竭力推辞了一回,却仍是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只好闷头就着牛肉啃那煎饼。

由于是白煮没有盐,那牛又冻死了一个多月,因此那牛肉吃上去便有一种浓浓的腥膻味,可杨家父子全然不在乎,竟是又搬出了一瓮烧酒来。而家里那位做饭的女主人一直都在厨下忙活,并没有现身。照老杨头的话说,这家里有客,女人只能在灶下伺候。那随同张越前来的车夫却没有进来,要了碗热水便在门外车上就着啃馒头。

杨老头之前刚认识张越的时候都能显露出话痨本色,这会儿几杯酒下肚,这话头就更多了:“咱们杨家当初是从山西迁过来的,那时候一条绳子串起来,谁敢不迁?刚刚搬来山东那会儿,朝廷还说什么发安家银子,发种子农具耕牛,其实都是些破玩意。这地是有的是,但全都是荒芜了多年,我和我那死去的老爹老娘日夜卖命,这才垦出了二十亩地。”

“瘟疫挺过来了,水灾旱灾也挺过来了,但什么都没有靖难那四年打仗可怕。北边兵败,南边大军追袭,南边兵败,则是北边大军追袭,杀来杀去杀的最多的竟是百姓,咱山东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咱们家那时候地窖修得结实,青州一带兵马少些,这才侥幸躲过。狗儿他们这些年轻人没经历过那时候的惨状,要我说,咱们既然还能过日子,就不要掺和那些神神鬼鬼的勾当!”

老杨头一席话不但让杨狗儿低下了头,张越亦是心悦诚服。好死不如赖活,这便是寻常百姓心里头那条朴实的道理。如今的山东地广人稀,像汉王鲁王这样的藩王也不过占地一千顷。土地遍地都是,怕的只是饥荒瘟疫和天灾。只要能活得下去,这天底下谁愿意造反打仗?想到这儿,他心中便更有了底,遂笑着点了点头。

“老伯说得是,三年太平能垦多少荒地出来,能产多少粮食?要是年景好,这粮仓里渐渐地就能装满了,这牛冻死了以后还能再买。有道是兵匪一家,若是闹什么乱子,其实还是自己倒霉,若是都像您这么想,这天下还能不太平?”

“小相公这话中听!”老杨头被张越的话搔到了痒处,少不得又借机教训了杨狗儿几句,但说到这冻死的牛,他面上仍是有些黯然,“只不过我这一把年纪了,怕是看不到攒钱买牛那一天。唉,狗儿也已经不小了,以往我挑来挑去看不中人家那些姑娘,如今咱家一下子死了两头牛,他这媳妇只怕一时半会也讨不回来。”

张越见杨狗儿那张脸黑得如同锅底,连忙把话头岔了过去。因又问道:“杨老伯,你之前既然有两条耕牛,自然算得上是本村的殷实人家。那这村里除了官牛,还有几户人家自家养了耕牛?可还有人能像之前那个人一般出借或是租借耕牛的?”

杨狗儿说不过老爹,便赌气埋头吃饭,这一大盘白煮牛肉几乎被他一个人吃了个干净,当下听到张越这一说,他便气鼓鼓地放下了筷子:“这村里那头官牛早就老得走不动了,谁还能指望它耕地!村里张大户家里有四五头牛,却是从来不肯借。还有两家人虽说有牛,借一天却要收一百个大钱!”

“你那是享福享惯了,以前没耕牛的时候你老子我还不是凭这手脚吃饭?要说借牛,我当初那会儿还不是一样只借给妥当人?这耕牛乃是宝,自然不能随便!”

眼看这一对父子又要闹腾,张越连忙居中调停了两句,眼见杨狗儿出去了,他便又关切地问道:“杨老伯,倘若是这年年不遭灾年成好,你大约得几年才能攒下牛钱?”

尽管多喝了几杯酒,面上已经是红通通的,但老杨头脑袋却还清醒。歪着头想了片刻,他便摇摇头道:“小相公是读书人,凡事都往好处想,就算不遭灾,这还有徭役呢!这山东境内大小河流众多,这会通河可是到现在还没完全疏通好。就拿咱们旁边那条淄水来说,这河堤也是得年年修,出徭役的日子得好几个月,要攒一头牛谈何容易?就算年成好风调雨顺,攒一头牛至少也得花四五年。”

这山东的年景果然是比河南还糟!

这几天走访下来,此刻张越已经完全心中有数,沉吟片刻便解说道:“如今那位布政使杜大人奏请皇上再次下了垦荒令,开垦荒地之后则立田契,耕种五年不纳粮不完税。垦荒二亩,官府一年中与种子一斗,一年中借耕牛一月,如今济南府那边都已经开始实施,咱们青州府大约也快了。”

一听这话,那老杨头眼睛大亮,竟是重重一拍大腿道:“这敢情好,大伙儿不肯开荒,就是为着一时半会没有甜头,又可能荒了熟地,如今冲着那种子和耕牛,开荒的人就多了!”

“好什么好,官府的话也能相信!”

随着这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外头那黑乎乎的粗布围子便被人揭开,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赭色短袄,方脸阔眉大眼,那嘴唇却是极薄,瞧了张越一眼便在桌旁原先杨狗儿坐过的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舅舅,和一个迂书生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有功名受朝廷供养,当然替朝廷说话!刚刚狗儿都和我说了,这会里白借耕牛给你,你偏寻出那许多道理!要我说,什么都是空的,有收成最要紧!”

“没错,确实什么都是空的,有收成最要紧!”张越见那大汉不理会自己,却也不恼,只对那老杨头说,“官府政令就算存心是好的,到下头难免有疏漏。只不过做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有田种总比没田种好。种的地多了,这粮食收成自然而然就多了。”

那汉子这才正眼瞧了张越,又见老杨头根本不理他,反而向张越追问其中细节,倒是颇觉没有兴味。然而枯坐着听张越一条条解说,他渐渐也上了心。毕竟,他虽说是也信佛母传授的那些教义,但垦荒若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他自然不会弃之不顾。最后,他忍不住插嘴道:“这垦荒也就罢了,这村互助会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谓村互助会,其实就是由村民选出几位德高望重的村老来,大伙儿按每家出一定的钱,既可以合起来买耕牛种子农具大伙一块用,也可以留存以备不时之需。哪家有用不着的多余东西,比如说破凳子,比如说烂犁耙,比如说不能用的盆盆罐罐,也可以拿到互助会去,这彼此汇集在一起互通有无,指不定你家里打床就少了两根木材,拿破凳子就用得上,比如说要做什么别地工具就用得上那烂犁耙,岂不是正好?”

老杨头越听越觉得新鲜,但心里头仍有疑虑,当下就坦言道:“小相公说的大概都是官府里头听来的,这听着确实是不错,就怕给折腾坏了。就像咱们村,你若是大伙凑钱买三五头耕牛,借给谁不借给谁,大伙儿拿出来的东西有好有坏,到时候只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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