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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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朕没有病,这是过关的征兆,你流的哪门子泪?过了这七七四十九天,朕便百病不侵了,明白吗?”
黄锦:“奴才明白。只望这四十九天主子一定要辅之以药,千万不能吃一天又不吃一天。”
嘉靖:“你呀,同吕芳一样,啰唆。”
“是。”黄锦站起了,先揭开了紫铜香炉上那个盖子,朝里面吹了一丝气线,铜香炉里的沉香木燃起了明火,接着他将紫铜香炉下那个紫砂药罐捧起来,坐到了明火上,一边唠叨道:“这剂药奴才在自己房里已经熬好了,再温一温主子便可以喝了。”又去拿了一只钧窑的瓷碗,在金盆的清水里拭洗了,用雪绒布巾仔细擦了,放在御案上,折回去,伸手摸了摸铜香炉里的药罐,又自言自语道:“应该可以喝了。”拿起铜火钳拨弄着紫铜炉里的香灰盖了明火,放下火钳,又捧出了药罐。
“当心,别烫了手。”嘉靖叮嘱道。
黄锦:“主子放心,奴才皮粗肉厚烫不了。”放下药罐揭开罐上的盖子,又捧起药罐小心地将汤药滗进御案上那只钧窑瓷碗里。
端着那碗药走到嘉靖面前,黄锦自己先喝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正好,不凉也不烫。主子赶紧喝了。”
嘉靖双手接过了碗,飞快地一口便将那碗药喝了。
黄锦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双手接碗时又说道:“这就好,这样主子的病一定好得快。”
嘉靖非常奇怪,在这个黄锦面前一点气都生不起来,反而有些像老小孩,听他又说起病字,不高兴却说道:“刚说的,朕没有病。你是聋子?”
黄锦拿着空碗走到金盆边漾了,又拿起雪绒棉巾擦了,从地上一个火筒里拎出温着的铜壶倒了半碗温水,走回嘉靖身边:“奴才不是一定要说主子有病,至少这四十九天过关的时候就得说有病。”捧过温水让嘉靖含了一口吐回碗里。
嘉靖拿他有些无可奈何:“你说朕有病,朕就有病吧。”
黄锦捧走了碗,又倒热水绞面巾走回嘉靖身边替他慢慢温擦着面部,兀自唠叨:“今儿是第八天了,主子吃了前七剂药已经大有起色。再吃六个七剂药,河也开了,雁也来了,主子的龙体就全好了。”
“吕芳有书信来吗?”嘉靖的目光突然望向门外问道。
黄锦低垂了眼:“回主子,没有。”
嘉靖:“他把咱们全忘了。”
黄锦:“不是奴才替干爹说话,且不说这辈子在南京,就是下辈子转世投胎他也忘不了主子。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主子身边,心里并没有主子。”
“这倒是。”嘉靖还是望着门外,“朕打一小皇考皇妣就龙驭上宾了,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没有贴心的人。要说有,也就一个吕芳,他走后又给朕留下了你。他还是对得起朕的。”
黄锦心里一酸,转过身径自撂下嘉靖,坐到精舍隔扇的门槛上,竟呜呜地哭了。
嘉靖望着他有些急了:“在那里哭什么?怕旁人听不见吗?”
黄锦慢慢收了声,哽咽着兀自坐在那里回道:“奴才有件事瞒了主子,今天主子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得说出来了……”
嘉靖:“要说也过来说,坐到朕面前来,替朕搓搓脚心。”
“是。”黄锦站起了,拭着泪走到嘉靖面前拖过一条小虎凳,在他脚前坐下了,捧过他一条腿搁在自己膝上,替他搓着脚心:“说到奴才的干爹,奴才不怕主子生气,他对主子那才叫一片忠心。奴才给主子请的这些药,其实都是奴才的干爹和裕王爷商量好了,叫李时珍李太医开的。离开北京时他嘱咐奴才,叫奴才撒了个谎,说是别人开的药。奴才现在向主子说了实话,主子可以责怪奴才,千万不要责怪裕王爷和奴才的干爹。”
嘉靖望着他,眼神里既有孤独又有了些慰藉:“说出来你就没罪。凭你这点小心眼,撒个谎也不像。吃第一剂药时朕就知道是李时珍开的。看你那个自作聪明的傻样,朕不点破你而已。”
黄锦有些不相信,憨憨地望着嘉靖:“主子是怎么知道的?”
嘉靖:“叫李时珍给朕开药,是吕芳离开以前求的朕,朕准了他的奏,让他叫你去办。自己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心里有多明白。”
黄锦这才知道吕芳仍在嘉靖的心里,那一阵高兴,笑出来却是一副傻样:“是。奴才是个笨人。”
嘉靖:“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贴心。”
黄锦:“主子这话奴才可不敢都认同。裕王爷还有奴才的干爹吕芳都不笨,可都跟主子贴心。还有好些忠臣,都不是笨人,未必也就不跟主子贴心。就说那个李时珍吧,当初在太医院当差,顶撞过主子,离了宫。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还是牵挂着主子,千里迢迢专为赶到京里来给主子开药。要是跟主子不贴心,他们也不会这么做。”
嘉靖想了想:“你这话也不能说没理。可说到底,这个世上,真靠得住的就两种人,一种是笨人,一种是直人。笨人没有心眼,直人不使心眼。对这两种人朕就不计较,也不跟这两种人使心眼。比方你,又直又笨,朕就放心。还有些人是只直不笨,朕有时虽也烦他们,可也不会跟他们过不去。知道朕说的这种人是谁吗?”
黄锦好一阵想:“李时珍算不算一个?”
嘉靖:“算一个。还有。”
黄锦又想着突然说道:“户部那个海瑞?”
嘉靖笑了:“看起来你也不算笨人嘛。”
黄锦也赔着憨笑:“奴才再笨也笨不到那个份上。顶撞了主子,主子却不跟他计较,奴才能想起的也就这两个人。”
“李时珍这药好!”嘉靖不再跟他说这个话题,站了起来。
黄锦急忙跟着站了起来,搀着他一条手臂。
嘉靖摆开了他的手,长长的双臂往上一伸,深吸了一口气;抱了个圆将双臂收回到胸前,又将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觉得此时神清气朗:“朕想出去走走,你可不许拦朕。”
黄锦一惊:“主子想去哪里?”
嘉靖:“两座宫和两道观后天都要竣工了。不要惊动别人,你陪朕去看看。”
“那可不行!”黄锦一听便急了,“外面好大的风雪,再冒了风寒可不得了。”
“穿厚点。”嘉靖手一挥,“再从箱底里将朕当年用过的皮袍大氅找出来。”
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就黄锦打着个灯笼在前引着,嘉靖披着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头,主仆二人沿着太液池边靠西苑禁墙那条路向远方灯光处走去。
好在这时雪停了,主仆踏着路面的积雪,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的夜间倒别有一番情致。
“这些奴才越来越懒了,路上的雪也不扫。”黄锦害怕嘉靖跌倒,停下了,来搀嘉靖。
“得亏他们没扫。”嘉靖此时透着少有的兴奋,“踏着雪可以去心火,你不懂的。走你的就是。”
“这奴才还真不懂。那主子可要走好了。”黄锦又打着灯笼在前面照着,关注着嘉靖向前走去。
“谁!干什么!”不远处是西苑的禁门,那边传来了大声的喝问。
“是我,来看看工程,嚷什么!”黄锦大声回道,“把别处看紧点就是!”
“是!奴才明白,黄公公走好了!”那边大声答道,声调已经十分礼敬。
嘉靖笑道:“看不出你这么笨的人还有人怕你。”
黄锦:“主子这话可说错了,这不叫怕,这叫规矩。”
“好大的规矩。”嘉靖又调侃了他一句。
说话间绕过一道弯墙,隔着太液池冰面那边,东面一片灯光照耀之下是万寿宫永寿宫工程,北面一片灯光之下是朝天观玄都观工程,两片灯光相距约有一里,都正在连夜修饰,依稀可见。
“主子,再往前走就要经过禁门了,就在这里看看吧。”黄锦停住了。
嘉靖也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倒是站住了,远远地先望向东面灯光下的万寿宫永寿宫,后又望向西面灯光下的朝天观玄都观,目光在夜色里显得那样深邃。
“黄锦。”嘉靖轻声唤道。
“主子。”黄锦在身边也轻声答道。
嘉靖:“朕给你念首唐诗,你猜猜,朕说的是谁。”
黄锦见嘉靖这时病体见好心情也见好心中欢喜:“奴才不一定能猜着,要猜不着主子可要告诉奴才。”
嘉靖目望夜空已经轻声吟了起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倘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黄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这个人说的是李广。”
嘉靖依然望着远处:“笨奴才,李广还要你猜。”
黄锦从语气中听出了嘉靖的惆怅:“主子想起胡宗宪了?”
嘉靖:“严嵩父子不争气呀!弄得朕连胡宗宪这样的人才也不能用了。要是他还在,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早就把福建和广东海面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几百万军饷也就省下了,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早就可以卖到西洋去了……”
说到这里,主仆一阵黯然。
嘉靖:“朕有个念头,等修好了这两宫两观,就让裕王接了位,朕一心玄修。你说,朝里这些大臣还有外边那些封疆大吏哪些能够辅佐裕王?”
“回主子,这话奴才不敢答。”黄锦答道。
“朕也不怪罪你,着实回答就是。”嘉靖十分温和。
黄锦有些急了:“奴才着实想不明白,不是怕主子怪罪。”
“是呀!”嘉靖叹了一声,“连朕都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你又怎么想得明白。我大明朝这么多文臣武将,可真能留给后人的又有几个。尤其有些人,现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孙子身上了,这样的人朕不得不防。”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西边灯火处:“找条路绕过去,到朝天观看看,那个冯保在干什么。”说着不等黄锦回话,自己已经踏着雪向前面的左侧的一个小土山上走去。黄锦举着灯慌忙跟去。
这个位置找得好,小土山上长满了松柏,往前能看见朝天观左侧的观门和院子,往后能望见不远处宫墙外通往禁门的路,人站在树下还不易被别人发现。
“先吹熄了灯。”嘉靖说道。
黄锦便吹熄了灯笼,在身旁一根树枝上挂好了,又顺便折断了几根松枝,在嘉靖身后那条石凳上把雪扫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折叠成几层垫在凳上:“主子请坐吧。”
嘉靖在斗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处,朝天观观门内的院子和观门外那座牌楼的灯光下一个个正在抢修的人和指挥着抢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黄锦也在他身后站定了。
虽在病中,也许与长年服用丹药有关,嘉靖这时须发皆黑,目力也极好,其实这是丹药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观门内刷油漆磨阶石的人役中找着,没有看见冯保。目光移向了牌楼外,很快便发现了冯保。
牌楼是最后一道工程,修好后脚手架都拆了,这时都要一根一根用车运出宫去,两个工役正抬起一根长木架到冯保的肩上,冯保一手扶着肩上的木一手撑着大腿伸直了腰,扛着那根好大的长木踩着雪艰难地走到一辆车前,这里却没人帮他,只见他慢慢蹲了下来,将肩上的长木往车上一卸,还好,那根长木稳稳地架在车上已经堆好的木料上。
牌楼下还剩下三根长木,冯保吐了口气,又走了过去,那个披着斗篷的监工太监却突然对那两个抬木的工役喝道:“不干你们的事了,都歇着去,这些让冯保一个人搬!”
那两个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楼对面的小屋工棚走去。
嘉靖定定地望着,黄锦也睁大了眼望着。
观门内还有好些漆工在刷几处最后一遍油漆。牌楼前搬木料就剩下了冯保一人。
冯保抹了一把汗,只得独自向牌楼下那几根长木走去,可走到长木前,他望着那些又粗又长还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长木难住了,怎么把它们搬上肩,他一个人实在艰难。
那个披斗篷的太监:“还不搬,站在这里等过年哪!”
冯保竟一声不吭,走到一根长木细一些的那头双手抬了起来,费力搁到肩上,想着只有把肩移到长木正中的力点才可能将木料扛起来,于是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往前移着,长木在肩上慢慢竖起了,冯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该是力点了,冯保便双手去撑身前粗木的那头,可撑了几下撑不起来。突然鞭子抽过来了,冯保疼得一抽,兀自挺着不让那根木头掉下。
那监工太监:“你不是有能耐吗?一根木头都搬不动,还打量着将来进司礼监作掌印太监?我再数三下,你要搬不动,就把这根木头啃了。一,二……”
“三”字还没出口,冯保双手猛地一撑,那根木头横在了肩上,紧接着他身子一摆,长木靠背后的那头重重地撞在那太监的头上,那太监立刻摔倒在地!
冯保扛着木头走到车前腰都没蹲肩一卸便卸在车上。
“好!”黄锦情不自禁低声喝了声彩。
嘉靖慢慢回头向他望去。
黄锦低了头。
嘉靖又调转头望向那边。
只见冯保又走到了还剩下两根其中一根长木前,还如搬前面那根长木一样,抬起了细的一头,搁到肩上往前移去。
那个监工太监已经站起了,咬着牙走到他背后猛地一鞭,抽完便闪身跳开,见冯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紧接着又往前移步,那太监奔过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闪身跳开。冯保忍着疼还在往前移步。
“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黄锦显着气愤向嘉靖求道。
嘉靖:“管什么?”
黄锦:“冯保有天大的罪,毕竟伺候了几年世子爷。要责罚,也轮不到他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
嘉靖:“那个奴才是陈洪的奴才吧?”
黄锦:“回主子,正是。”
嘉靖:“那就甭管。你斗不过陈洪。”
黄锦兀自不服气,也只得将那口气带着唾沫生生地咽了下去。
嘉靖望着又扛起了长木向车子走去的冯保,突然迸出一句话:“今后能杀陈洪的大约便是此人!”
黄锦一惊。
嘉靖接着说道:“往后你不要太直,不要再当面跟陈洪顶嘴,朕这是为你好。”
黄锦已经完全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沌。
“应该是那些人来了。”嘉靖面对着朝天观耳朵却听向了背后的禁门,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
黄锦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位主子,刚才那句话还没想明白,这时听他又突然说出这句话,只得问道:“谁来了?主子说哪些人来了?”
嘉靖:“你回头看看就是。”
黄锦这时依然什么也没听到,便转过头向宫墙禁门那边望去,立刻一惊。
——远远地离禁门还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灯笼照着好些人向禁门奔来!
“真有人来了!”黄锦又惊又疑,仔细再看,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员,有百十号人奔禁门来了!”
嘉靖依然坐在那里没动:“朕带你来就是让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么官员。再让你看看陈洪的厉害!”
——禁门前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来号,这时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本奏疏,黑压压全在禁门外跪下了。
在西苑禁门外当值的禁军都是些年轻的人,在他们的经历里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当今皇上为了跟群臣争“大礼议”,在左顺门外出现过二百多个官员集体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杖伤了好几十人,还抓了好几十人。那以后虽也有官员上疏,最多也就几个人,从没再出现这么多人集体上疏的事。现在严党倒了,是徐阶掌枢,而徐阁老一向对官员都不错,何以会突然闹出这么大事来,而且是在要过年的时候?他们都紧张了,列好了队,把着刀枪紧护着禁门。
今天领着禁军当值的是提刑司一个大太监,这时站在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