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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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翰文眼中闪过一道厌恶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问道:“县里来的都在这儿等吗?”
那书办:“是。进去坐着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两县到了吗?”
“这个不是?”那书办望了一眼拎着空壶的王用汲,答着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准备跟他叙礼,高翰文却朝着那书办:“劳驾。”
那书办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给打一壶茶?”
那书办白了他一眼:“我说你们这些人……”
高翰文一把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玉佩,向他递去。
那书办眼睛停在了那块玉上,接着又望向高翰文,脸色立刻好看了:“实在是太忙。”说着先从高翰文手里抓过玉佩,接着从王用汲手里拎过茶壶:“稍候吧。”拎着壶捏紧了那块玉佩向里面走去。
王用汲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请问阁下……”
高翰文:“里边去叙。”说着先走进了门房。
王用汲跟了进去。
“我是谁无关紧要。”高翰文手一摆,“倒是二位担子重啊。一个县全淹了,一个县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对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怎么看,准备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慢慢嚼咽着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难。”
高翰文:“难在哪里,我想听听。”
王用汲其实也是心里极明白的人,见他这种做派,这般问话,早已猜着此人极可能就是新来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接言了:“阁下这个话应该去问新任的杭州知府。”
话里有话。高翰文心里震了一下,望向了海瑞。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着海瑞,目光里满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会王用汲的意思,把还剩下一半的荷叶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听说这个‘以改兼赈’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这个方略去做,淳安建德两个县的百姓把田都贱卖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那时候该发财的发了财,该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没有了田,全都饿死,我们两个知县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说的‘两难自解’指的是不是这个结果?”说到这里海瑞目光一转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紧紧地盯着海瑞,这个新任的淳安知县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说,但对自己提出的方略态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问道:“阁下以为‘以改兼赈’的方略就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都饿死吗?”
海瑞:“今年当然不会。那些大户早准备了粮,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灾民卖了田怎么也能对付个一年半载。”
高翰文:“阁下怎么知道官府就会让那些大户用八石十石一亩买灾民的田?”
海瑞:“这正是我要阁下去问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当头,官府不贷粮,锅里没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灾民,那个时候八石一亩十石一亩他卖是不卖?”
这话和胡宗宪说的话如出一辙,高翰文望着海瑞不吭声了。
最尴尬的是王用汲,对海瑞此时以如此激烈的言辞冒犯上司十分担心,可这时去给上司叙礼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着二人。
三个人便都僵在那里。
正在这时,那书办拎着一壶茶进来了,也没在意三人都站着,倒挺客气,还带了三个干净的瓷杯,放在桌上,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几位也不要见怪,衙门大了,人都养懒了。你说这么多老爷来了,厨房茶房还在打牌,问茶叶还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随身带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龙井,嫩叶雀舌,也算上品了。几位在底下当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说完话,这才发现三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便有些诧异,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
“这茶不干净。”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说着径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个尚未吃完的荷叶米粑又吃了起来。
那书办一愣,当下便把几个人站着的尴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着海瑞:“我说你这个人是来当官的还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这可是巡抚衙门!”
海瑞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那书办:“巡抚衙门喝杯茶也要行贿受贿吗?”
那书办被他说得一咽:“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出去吧。”
这时,一名随员在门口出现了,问那书办:“那个高知府到了没有?”
那书办终于有个台阶可下了,犹自向海瑞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对那随员:“我现在就去问。”
“不用去问了。”高翰文大声接道,“我就是。”
那书办的脚一下子又被钉住了,僵在那里。
那随员连忙走进门来:“高大人原来早到了,快请,堂上都等着呢。”
高翰文对那随员:“烦请通报堂上,我们马上就到。”
那随员:“好。请快点,等久了。”说着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这才又慢慢转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两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无关紧要。倒是海知县刚才说,‘以改兼赈’的方略会不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难以生计,这一点至关重要。只望二位这一点爱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坚持便好。请吧。”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里的书办这时倒先明白过来了,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块玉佩,连忙跟了出去。
海瑞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王用汲:“刚峰兄,事情得靠我们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润莲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还能活着走出浙江吗?”说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脸色立刻凝重了,紧跟着走了出去。
左右两排案桌,巡抚衙门大堂上坐满了红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烦,种种无聊的情状就都露了出来。有两个坐在同案的官员正在把玩着一只官窑细瓷的鸡缸杯;有两个同案的官员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摊开一张新抄来的昆曲谱,用手指在案面上轻敲着板眼,同声哼唱。
郑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闭着眼不闻不问在那里养神。
“哎!哎!”坐在左边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几个案子前的官员,“你们有点官样好不好?这里可不是唱堂会玩古董的地方!”
那两个唱昆曲的官员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谱,另一人也把手从案面上收了回来。
另两位把玩鸡缸杯的官员也收起了杯子。
刚才还很热闹的场景,一下子又死一般地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着对下面那几个官员,“听说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动百姓不肯卖田,各户还凑了些蚕丝绢帛四处买粮,这些事你们都管了没有?”
一个刚才还在玩鸡缸杯的官员答道:“都安排人手盯住了。好像有十几条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正在谈价。明天等他们运粮的时候河道衙门就把粮船扣住。”
“粮市要管住。”郑泌昌睁开眼了,“所有的粮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再有私自买粮卖粮的以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那个官员:“明白。属下明天就扣粮抓人。”
“这才是正经。”何茂才说了这句,去门外问讯的那名随员匆匆进来了,在何茂才耳边低声禀报。
“到了。翰林大老爷终于到了。”何茂才望向郑泌昌不耐烦地嚷道。
说话间,高翰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海瑞和王用汲在门口站住了。
郑泌昌率先站起来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员不得不都懒懒地站了起来。
高翰文也就向郑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驾而行。紧赶慢赶还是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郑泌昌笑着:“一个月的路程十五天赶来,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请坐。”
他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对面的第一位,这就显然是职低位高了。郑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一是因为这个人是严世蕃举荐来的,尊他就是尊严世蕃;更重要的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的,如何让他认可浙江官府和织造局定下的议案至关重要,笼络好了,一声令下,买田卖田雷厉风行,一个月内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场规矩,高翰文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话,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见面礼一完,让他在定下的议案上签了字,明天开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没谦让,而且对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员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还是都忍着,只要他认定议案,照着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门内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笔架矗在那里格外打眼。
高翰文又站了起来,对郑泌昌说:“中丞大人,两个县还没有设座呢。”
何茂才这时不耐烦了:“省里议事从来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说到这里径自乜向二人:“你们下去。”
王用汲的腿动了,准备退下去,可是当他不经意望海瑞的时候不禁一惊,便又站住了。
海瑞这时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两眼直视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灯笼光的照耀下像点了漆,闪出两点精光,比灯笼光还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了?等来的一个知府跟省府抗礼,现在一个上不了堂的县令居然也向上司们透出逼人的寒气!这种无形的气势何茂才感觉到了,郑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但毕竟职位在,何况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摆出了威煞:“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话接了过去:“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几十万灾民,还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个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的那口气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转过头要对高翰文发作了,却突然看见了郑泌昌投来的目光。
郑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着向下面大声说道:“给两位知县设座,看茶!”
立刻有随员在门外拿着两条板凳进来了,左边的末座摆一条,右边的末座摆一条。
海瑞在左边坐下了,王用汲在右边坐下了。
紧接着,门房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茶盘进来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边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将茶盘一举——三个茶碗摆得有些意思,朝着高翰文的是一个茶碗,朝着那书办这边的是两个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这边那个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个茶盘依然没有移开,他这才发现,自己端开的那个茶碗下赫然摆着他的那块玉佩!
高翰文嘴角边掠过一丝浅笑,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拿起那块玉佩,接着双手捧着那只茶碗,拿玉的举动在旁人看来便变成了双手捧碗的姿态。
那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海瑞面前,却不再举盘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这时才坐了下来。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忙乱了一阵的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郑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里都知道了。你给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内阁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们。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据高府台提的这个方略,我们谋划了好些日子,总算拿出了一个议案。下面你把议案看看,没有别的异议,我们明天就按议案施行。”说到这里对站在身边的书吏:“把议案给高府台,还有两位知县过目。”
书吏立刻从郑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议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递了过去。
高翰文接过了议案。
那书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递过一份议案,接着走过去递给王用汲一份议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三人都认真看了起来。
郑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员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一刻,等这个新来的知府认可了议案,便叫两个县当场接令。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六条二百余字,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个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也就立刻望向了他。
没等海瑞开口,高翰文紧接着站了起来,望向海瑞:“海知县,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发现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种善意劝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转过了头,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也深望着他:“高府台,没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声音不大,却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大堂里十分安静。
接着,高翰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个议案和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符!”
郑泌昌的脸色第一个变了。
何茂才还有浙江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眼中也闪着光,特别的亮。
“哪儿不符?!”郑泌昌虽然压着声调,但语气已显出了严厉。
高翰文提高了声音,“这个议案只有方略的前四个字,没有后四个字。”
何茂才已经忍不住了,大声接道:“这里不是翰林院,把话说明白些。”
“好。那我就说明白些。”高翰文调整了语速,论述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也有人问过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这个方略,想没想过稻田改了,今年灾民的荒情也似乎度过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两县的百姓田土都贱卖了,还要不要活?”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转:“当时我心里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没有不变的田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让有钱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初衷。”说到这里,他声调一转,高亢起来:“可看了这个议案,我有些明白了。照这个议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无以为生!因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无有。请问中丞大人还有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两难自解’,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且将酿出新的致乱之源,便不是‘两难自解’。”
郑泌昌、何茂才以及在座的浙江官员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对换了一个兴奋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赞赏,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这时却不看他们,对郑泌昌郑重说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要请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说到这里他坐了下去。
大堂里一片沉寂。
郑泌昌着实没有想到这个高翰文一上来居然会如此高谈宏论,公然跟自己,其实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场叫板。这样的事本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赈”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