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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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愧对皇上,愧对老祖宗!”杨金水仰望着院外那方天空,看也不看身旁这两个矮了半截的身子,“胡宗宪戚继光在前方打得那么难,朝廷把接济他们的军饷都指望在这次抄没沈一石家财上面,我们却拿不出军饷来……”
“我们想办法筹粮募款!”郑泌昌立刻接言,“只望公公跟锦衣卫几个钦差说一声,请他们转陈吕公公,让朝廷给我们一些时限。”
杨金水这才慢慢望向了他们:“就算朝廷给你们时限,二位大人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沈一石去抄他的家?”
“只要朝廷让我们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另想办法。”郑泌昌说着立刻望向何茂才,“老何,你说想尽办法我们能够筹多少军饷?”
何茂才:“拼了命,怎么也能够先筹集一两个月的粮草军需!”
“那眼下沈一石这个案子呢?”杨金水又望向了他们,“抄家抄出这样的结果总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找个人顶罪!”郑泌昌答道。
杨金水:“找谁顶罪?”
郑泌昌:“高翰文!”说着望向了何茂才。
何茂才立刻接道:“对!都因他办案不力,致使钦犯畏罪自杀销毁账册,转移了私财!”
杨金水深望着他们,在那里想着。
这里,高翰文的目光也茫然了!
大厅外面站满了兵,椅子上坐着四个锦衣卫。屋子中间低头站着沈一石的那管事,一片沉寂。
高翰文站脑子里显然是一片空白,他把目光慢慢转盯向沈一石那管事:“你刚才说所有的作坊还能织多少天?”
“二十天。”那管事惧怯地望了高翰文一眼,看见他锐利的目光连忙又低下了头,“因为库存的生丝就够织二十天。”
高翰文:“二十天能织多少丝绸?”
那管事:“一共能织一万零九百六十匹。”
“一万零九百六十匹?”高翰文的声音震颤了,接着大声喝问,“库存的丝绸呢?你们绸缎行的库存丝绸还有多少?”
“一百多家绸缎行一共只有库存丝绸一百匹?!”高翰文的目光像两把刀直刺向那个管事。
那管事:“就、就一百匹……”
高翰文的脸也白了:“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立刻查抄库房!”
大厅外的士兵一齐跑了进来。
管事颤抖着手打开了库房的锁,高翰文一脚便踹开了库房门率先走了进去。四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跟着走了进去。士兵们都紧张地守在门外。
库房内,高翰文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那里。
四个锦衣卫站在门边,也都一声不吭。
整个库房只有一排排空空的木架,哪见一匹丝绸!
高翰文慢慢转过了身子,望向四个锦衣卫。
四个锦衣卫也静静地望着他。
高翰文的声音透着悲愤:“前方几千将士正在和几万倭寇血战,现在我们却拿不出军需接济他们……”说到这里高翰文的眼中竟闪出了泪花。
四个锦衣卫也有些动容了。
高翰文:“沈一石的账册哪里去了?家财哪里去了?织造局和浙江官府难逃其咎!不追查,愧对朝廷,愧对前方将士,愧对受难的百姓!”
四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儿:“该怎么办?高大人说吧。”
高翰文:“立刻追查!”
锦衣卫那头:“怎么追查?”
高翰文:“沈一石的账册和财产织造局还有巡抚衙门应该知道!你们去织造局追查,我去巡抚衙门追查!”
锦衣卫那头沉吟了片刻:“这是我们的职责。就按高大人说的去办。”
高翰文大步走了出去。
四个锦衣卫又都对望了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一本一本账册扔向大火之中。
事关身家性命,虽是大六月的天,却不能叫底下人帮忙,郑泌昌何茂才只好亲自动手,把四大箱账册,翻开一本看了扔到火里,又翻开一本看了扔到火里。这样一本一本烧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账册还剩下好些没有烧完,日晒火烤,汗也不知道流了几身,烟灰粘着汗,二人的脸也都黑了,只剩下两只昏昏的眼还看得清楚。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何茂才一声喝问。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禀大人,高知府来了,坐在二堂,说一定要见中丞大人。”
郑泌昌何茂才两张黑脸上的眼珠子对望了一下。
郑泌昌:“告诉他,我不在!”
门外那声音:“小的这样说了,他就是不走,还说要到后院来见大人。”
何茂才急了:“挡住!给老子挡住!谁让他进来,就砍谁的头!”
“是!”门外应了一声。
“人家都是搬起石头打人,我们这个小阁老偏偏搬起石头砸自己。”何茂才将一本账册扔进火里,兀自恨恨地说道,“要不是派来这个姓高的,怎么会扯出后面这些事!实在逼得走投无路,我他妈的自己请罪,把所有的人都供了!”
郑泌昌本来年岁就大了,外火内火一直交相攻着,早就有些扛不住了。现在听报高翰文在外面逼,何茂才又这样浑,突然间便天旋地转起来,一个念头想叫何茂才来扶住自己,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何、何……”
“我什么我?”何茂才又拿起了一本账册,兀自恨声不断,“真通了天,我们是一条命,他们也是一条命,大不了一起砍头!”说着将这本账册又扔进了火里,转身再拿账册时才发现,郑泌昌已经躺在地上。
何茂才这才一惊,蹲下去一把扶坐起郑泌昌,发现他牙关紧闭,像个死人,不禁也急了,嚷了起来:“祖宗!这个时候你可千万死不得!”半抱半拖,把他向后堂屋檐下搬去。
拖到了后堂屋檐下阴凉处,何茂才把郑泌昌挨着墙放倒了下来,急忙站起向院门奔去,才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折了回来,顾自恨声连连:“倒血霉了!真他妈的倒了血霉了!”骂着又在郑泌昌身边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指猛掐他的人中:“祖宗,姓高的就坐在外面,我们现在也不能出去,你再挺一挺!”
远离了火,人到了阴处,又被何茂才把人中一掐,郑泌昌还真缓过来了,慢慢睁开了眼:“莫管我,赶紧、赶紧烧账……”
“我去烧。可你有病也得挺着。”何茂才见他醒来便又不急了,却盯着他,“这个时候你告病我可不会一个人去扛!”
郑泌昌:“我告病……你扛得住吗……快去烧吧……”
“这还差不多。”何茂才站了起来,又向那堆火走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万万没有想到,在杨金水家里还有同样四口木箱,装着沈一石二十年来所有的账册!
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围坐在那四口木箱前一片沉默着。
锦衣卫那头终于开口了:“杨公公,沈一石这些账要不要打开来看看。哪些该送上去,哪些该销毁,你老还是拿个主意吧。”
“不能看,更不能销毁。”杨金水开口了,“瞒天瞒地,我也不能瞒皇上,不能瞒老祖宗!这四箱账册里记着二十年沈一石为织造局给宫里上供的丝绸账目,也记着沈一石给历任浙江官府包括给郑泌昌何茂才行贿的账目。一定要送到宫里,交给老祖宗,让皇上知道。”
锦衣卫那头:“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把郑泌昌何茂才抓了起来!”
杨金水:“还不能抓。”
锦衣卫那头:“为什么?”
杨金水:“他们都是严阁老和小阁老的人,朝局弄成这个样子,二严会不会倒,皇上和老祖宗还没有亮底牌,现在抓他们一牵扯到上面就会打乱了皇上和老祖宗的韬略。把这些账册呈上去,皇上看了自有圣裁。那时候说抓谁,我们再抓谁。”
锦衣卫那头:“明白了。可这一次抄家抄成这样的结果,前方的军饷怎么办?总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杨金水:“这也是先不抓郑泌昌何茂才的原因之一。这几年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浙江官府的那些人都没有少贪,把筹募军饷的事压给他们,想活命他们就得自己拿刀子割自己的肉,从家里拿出些军饷来。至于怎么给上面一个交代,只有一个办法——抓高翰文,先去顶罪!”
锦衣卫那头:“抓他?什么罪名?”
杨金水:“办案不力,致使钦犯自杀账目销毁,大量赃款下落不明。”
“郑泌昌何茂才就这样放过他们?”锦衣卫那头显然有些不平。
杨金水:“放过他们?要是连他们都可以放过,我大明朝就没有天理了。现在不抓他们,就是要逼他们把平时贪墨的钱吐些出来。”
锦衣卫那头:“明白了。高翰文什么时候抓?”
杨金水:“现在不能抓。你们这就去跟他说,让他先把抄没沈一石的家财立刻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趁这个空,我们今天就把这里的事八百里加急奏到宫里去。旨意也会很快下来。旨意一到,我们再抓人。”
广袤无边的群山,草树浓密,三面环绕着方圆数里宽阔的海滩,海湾的海面上停靠着数十艘倭寇的战船。
最大的那艘倭船的船板上捆绑着被掳掠来的大明百姓。无分男女都被脱掉了上衣,在光天化日下暴晒!青壮男人都用铁链锁着,女人则是用一根长绳套住了每个人的左臂,串成一行,这时正被倭寇驱赶着跪擦船板。
一个倭寇头目坐在翘起的船首上,两眼既凶且淫地在一个个光着上身的女人胸前睃巡。突然,他站起来了,走到了那一排正在跪擦船板的女人面前。
女人们都吓得伏下了身子。
那倭寇头目揪住了一个女人的长发往上一提!
那女人的身子被拉直了,连忙用没有被套的右手掩住双乳!
那倭寇头目狞笑着,两个倭寇走了过来,解松了这个女人左臂上的套绳。倭寇头目揪住这女人的长发向船舱拖去。女人发出了长声的哭嚎!
其他的女人都伏在船板上发抖。
被铁链锁着的男人都闭上了眼睛。
那倭寇头目拖着女人的长发走近了船舱,就在这一刹那,一个被铁链锁着的男人突然跃起,用头向那倭寇头目撞去,可头离那倭寇头目还有一尺来远,他的身子便被铁链紧紧地扯住了。
倭寇头目站住了,望向那个男人。
那男人眼中射出怒火,紧盯着倭寇头目。
倭寇头目松开了女人的长发,倏地从腰间拔出了两把倭刀,同时砍去!
一把倭刀将那男人的头颅砍飞向大海,一把倭刀砍断了那男人身上的铁链!
从身腔里喷出的血溅向了船板,也溅向了那个倭寇头目!
倭寇头目脸上身上都是鲜血,却转对身边的两个倭寇(日语):“喂鱼!”
两个倭寇抬起了没有头颅的尸首,向大海扔去!
山的上空海的上空这时高悬着那轮白日,天空和海一样的湛蓝,不时有鸟群从大山里飞过来,盘旋在海面上寻觅海中的鱼食。尸首抛入海面溅起的浪花吸引了它们,一群鸟立刻俯冲下来。
就在倭船停泊对面那莽莽苍苍草木浓密的山里,一双双喷着怒火的目光这时正在望着他们这些禽兽!
这就是戚家军!两千人在龙山剿灭了一股倭寇便立刻奔赴这里,伏在大山中也已经两天两晚了,没有一个人动弹,每棵大树上栖息的鸟群都没有被一个人惊动。
戚继光背靠着一株大树,双手拄着那把宝剑,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数双目光这时都望向了他,他两眼只望着前方,还是一动不动。
一个将官在地上慢慢爬着,爬到了他的身边,尽量凑近他的耳边,极低极轻地说道:“将军,有些弟兄断粮已经两天了,多数弟兄也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戚继光没有看他,低声应道:“知道。”
那将官:“倭贼天天在船上奸淫杀人,弟兄们说是不是不要等了?”
戚继光慢慢望向了他,嘴里只低声迸出一个字:“等!”
戚家军在龙山一役歼灭了倭寇一千余人,解救了四千多中国百姓后,立刻辗转奔伏到了温岭,准备在这里截击从象山、奉化、宁海烧杀淫掠而来的倭寇。也就在此时,后援断了。据史书记载,数千将士就是在已经断粮数日后仍然坚守苦待,伺机杀敌!
群山外边传来了海面倭船上的两声炮响!不久,海滩那边的山上也传来了倭寇回应的火铳鸣响!再接着,隐隐传来了远方倭寇的吼声和无数百姓的哭喊声。
无数双将士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继光,戚继光拄着剑在那棵大树边慢慢站起了。一名将官从密林中牵来了戚继光那匹勒着口的大白马,向戚继光走来。
密林中,许多将士都牵着马慢慢出现了,许多伏在草丛中的将士都慢慢站起了。
戚继光接过了缰绳,拍了拍白马的脖颈,那马立刻低下脖颈擦着戚继光宽大的肩头。
戚继光翻身坐了上去:“传令,马队随我从中路杀出,步队一二三四营从三面包抄杀敌,五营六营去救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放火器,不要伤了百姓!”
没有回答的声音,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里的长枪腰刀盾牌还有火铳,以示接令!
海湾边,高头黑马上赫然坐着那个井上十三郎!他的后面是那十几个也披着黑氅的倭寇武士!黑氅黑马的后面,大队倭寇驱赶着百姓从北面的山头向海滩涌来!
所有的百姓都被麻绳套着左臂串成一排一排的长队,每人的肩上或身上挑着背着倭寇们掳掠来的财物!
海面上的倭船已经驶近了岸边约十丈处,接着无数条小船从大船上吊放下来,划向岸边。
这边,无数双将士的目光都紧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解开了白马的勒口,那马立刻高昂起头一声长嘶!
戚继光左手从马的鞍套上抽出了长枪,右手倏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挥出一道寒光:“杀敌!”
吼声立刻在莽莽群山中响起,无数将士从密林中闪电般冲杀出去!
震撼着天和海的喊杀声中,戚继光一马当先率着马队向海滩的倭寇大队冲来了!
紧接着挺着长枪高举着刀扛着盾牌的大队步军士兵从群山的三面向海滩冲来了!
井上十三郎刷地拔出了倭刀,大声吼叫(日语):“集队!集队!”
所有的倭寇都慌忙拔出了倭刀!
有些倭寇举起了火铳!
训练有素的倭寇很快结成了战阵!
戚继光的马队,漫山遍野的步队快速冲向倭寇战阵!
被掳掠来的百姓都乱了,开始向四面逃跑,可是逃跑的人方向并不一致,被绳套着在海滩上纷纷跌倒!
戚继光的马像闪电般驰来,并大声喊道:“大明的百姓就地趴倒!”
紧接着他身后的马队将士齐声喊道:“百姓趴倒!”
被掳掠的百姓很快都趴在了地上。
井上十三郎举起了倭刀大吼(日语):“杀!”策着马向飞驰而来的戚继光迎去!
倭寇马队紧跟着挥刀驰去!
倭寇的步队也挥着刀冲了过去!
三骑飚飞的黑氅黑马呈箭头状直驰向挺枪驰来的戚继光,井上十三郎握紧了两把倭刀,长刀砍向戚继光的枪尖,短刀刺向戚继光的马首!
戚继光那杆长枪闪电般一抖,枪尖连接枪杆部位那一簇红缨突然转成一团斗一般大的缨花!井上十三郎在长刀和枪尖击碰的一刹那眼前便满是一片红色,右手的短刀便失去了刺击的方向,也就是闪电般的一瞬,他的左肩被枪杆的前部猛击了一下,人便向右边倾倒了下去!
两匹主将的马交身而过,两边的马队都短兵相接了!
井上十三郎是倭寇的高手,倒下去时愣生生地用脚别住了马鞍,扔掉了左手的刀猛抓住马的鬃毛,人紧贴在马的右身,驰飞间,斜着身子居然还刺倒了戚家军迎面驰来的一个马上的骑士!
戚继光的枪尖左右抖刺着,已经接连挑下了三个马上的倭寇!
马队在海滩的最前沿厮杀。戚家军的步兵也从群山的三面围了过来。
一排倭寇呈半圆形单腿跪倒在战阵的前沿,举起了手中的火铳同时开火!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