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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空下着沙-第2章

小说: 天空下着沙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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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时半月的高考志愿填报即将结束,我仍然拿不定主意,头脑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缠成一团。茫然看着那张志愿填报表,突然有了一种想把它撕碎的冲动。唉,明天还有一天,和班主任还有妈妈好好商量一下再说吧。 
    敲门声响起,大概是月秋回来了。我起身去开了门,月秋站在门口,她身后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雪姣,”月秋笑着说,“这是我表姐。” 
    那一刻我有一种被梦魇攫住的感觉,“月秀!”我脱口而出。 
    “雪姣!”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你们认识?”月秋惊讶地问。 
    “噢,我们,我们在文学社见过。”我匆忙掩饰着自己窘迫的表情,慌乱地回答。这实在是一次难以忍受的重逢,她高我一级,去年没有考上大学,短短一年,她竟然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 
    空气在简单的交谈中渐渐凝固成尴尬的暗流。她高中毕业后未满年龄就改了户口,匆匆嫁了个南方人,总算是逃出了这个城市。这次回来是接父母走,顺便来看看月秋。 
    “一路人走一路道。”她的神情是漠然的成熟,“我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也不像雪姣你那么要强,王守对我挺好的。”她笑笑,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讲起了自己丈夫的事。 
    我只觉得手脚没处放,忽然想起她曾经喜欢写文章,就顺口问了一句。 
    “哦,”她笑笑说,“我还在写东西,王守说我学历不高,会写点东西也算种资本。就是把笔名改了。叫风滚草。” 
    我默默地咬住了嘴唇。风滚草?那是一种在沙漠中生长,在没有水的时候会把根拔出卷成一团,随风漂流的草。那是你的心情吗,月秀?连扎根之地也舍弃,仅仅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她起身告辞的时候,我偷偷松了一口气,和月秋一起送她到车站,三个人却是一路无话。直到回来的路上,月秋才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她那是一辈子的命了。” 
    我沉默,决定人的一生的其实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比如说,那不惜赌上一生也要离开这座垂死城市的简单而强烈的欲望,想要的,不过是安定的生活而已。 
    “月秋,我想自己走走,你先回去吧。”我低声说。 
    “好吧,晚上的自习要不要我给你请假?” 
    “不用,我六点以前准回去。”我向她摆摆手,折向另一个方向。 
    沿着一条下行的街道,我踩着沙子急急走着,前面不远处,“防护林基建处城北分部”的牌子清晰可见。我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渴望去到那里。我想看看父亲最后的工作,看一看他用生命换来的那一池莹莹一碧的水。 
    推开正门,在大厅和几个搬着箱子的人擦肩而过,我急急穿过走廊,打开后门,二十多个蓄水池出现在我的面前。 
    在沙面上露出一点头的池缘栏杆和被沙掩埋了大半的水泵——这就是那些蓄水池还可以看到的部分,剩下的只有漫漫一色的黄沙,沙面上还留着洪水冲刷过的痕迹。我呆呆站在那里,心里有什么东西渐渐黯淡,冷却成坚硬的一块,像狂风卷尽土壤后,戈壁滩上残留下的那些黝黑沉重的砾石,带着已经钝化了的棱角,开始一点一点风化成沙。 
    
    “你是来找人的吗?” 
    我回过头去,那是一张沙漠工作者黝黑粗糙的面孔,他提着一个箱子,亲切地笑着:“你要是找人得去城东的分部。这儿今天就要关闭了。” 
    “为什么?” 
    “喏,你也看到了,”他向着被黄沙掩埋的蓄水池扬了扬下巴,“那场该死的洪水卷来的沙子不光报销了这批蓄水池,连城北的那片防护林也埋在了下边。重建不太可能,在这儿设分部已经没有用了。前天我们就开始搬家,人差不多都走空了。” 
    我茫然点了点头,走出大楼,穿过沙尘的苍白阳光缺少应有的热度,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哭,但眼睛涩涩的没有泪水。起风了,我摘下眼镜,仰头望着天空,沙安静地纷纷扬扬落下,仿佛永无止息。 
     
    在我接到F大的通知书之后,在我和亲戚们的劝说之下,母亲终于同意把父亲的骨灰安葬在开拓者墓地,那一天她默立在墓碑前,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变得凌乱,掩盖着她干涩的眼睛里疲惫而悲哀的神情。我上前轻轻揽住她瘦削的肩,她塞了一瓶酒到我的手里:“去,雪姣,给你爸倒瓶酒。”我点点头,忍下了眼里的泪。 
    “爸,我要走了。”我把酒缓缓倒入沙中。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亲是否会原谅我的离去,又或者,他正像从前一样在默认了之后借酒浇愁。 
    其实,已经无所谓什么原谅不原谅了,也已经无所谓什么崇高的理想或梦,我已经决定了和母亲去南方生活,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绿洲市的最后一批居民已经撤离了城区,这意味着塔克拉玛干地区再次成为死亡之海……” 
    听到绿洲市的名字,我从书桌上抬起头来望着电视机,和母亲来到南方已经三年,在F大医学院忙碌地学习着,那片沙色的往事仿佛离我已经很远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默望电视上那片城市的废墟,那些半埋在沙中的大楼安静而苍凉地立在沙丘之间,那里很快将被遗弃,人们已经纷纷远走,固守下去的只有墓碑和灵魂。 
    再也回不去了。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起身来到电视机前,抬手触摸屏幕上映现的沙海,指尖漫开一片冰凉,一点点渗入我的胸口。那片沙是我家乡的梦魇,我儿时的梦魇,我一生一世不可逃避的梦魇。 
     
    我在江南的细雨中,绿色的田野里奔跑,一步步踩起细碎的水花,蒙蒙的雨雾里弥漫着湿润而柔软的气息,我一路向前,从不回头,我知道身后不是可以回去的地方。 
    风呼啸着掠过耳际,带起熟悉的沙的味道。我停下脚步回望身后,无边的沙漠托着城市的废墟静静铺开,在那铅灰与浑黄相交错的地方,黯淡的天空开始下沙,如雨,如泣。 
    真正的悲哀,是生长在一个无法留下的地方吧。那里原本便不属于我们,只是若要到了想家的时候,却又能回去哪里呢?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喘息着,把视线投向窗外安静的夜色。 
    下雨了。 
    我下床走到窗前,淅淅沥沥的雨丝慢慢冲洗着窗上的尘土,玻璃一点点变得透明,关于天空下沙的记忆也被雨声冲洗得渐渐遥远起来。是啊,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我上床盖好被子,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发表于《幻想》200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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