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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魏风歌 作者:燕南喂猫人(晋江2013.6.29完结)-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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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愿在高陵旁结庐而居,为父亲丁忧三年。”
  我对未来已再无期许,只想守着回忆过完剩下的日子。
  (七十五)
  封禅大典之后,我送宪他们出城。
  上车远行之前,前朝旧帝、现今的山阳公,回望许都,双眸幽深。
  宪紧握住我的手:“节,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么?”
  我唤人取过公卿命妇的服绶,交到宪的手中。
  “伏皇后随山阳公早年,是糟糠,更是亲人。”
  “但今后伴他余生,一同安居清平的是你,你亦是他的糟糠,是亲人。”
  “这种生活,是我与华都无法得到的。”
  “所以只有靠你,去完成我们相守田园、终老林泉的夙愿。”
  父亲这么多女儿之中,宪未见得最美丽、最聪慧,却是唯一一个最终远离了朝堂的,她的幸福也最完满。
  (七十六)
  初夏暮色很好,晚风浸凉。
  去年送宪离开后,我就搬来了高陵。
  去父亲陵前添香上食的时候,我在那里遇到了甄氏
  ——铅华洗净,脸上犹有病容,已不再年轻了,眉梢眼角却风华犹存。
  就在前些日子,洛阳传来消息,她被子桓赐死,被发覆面,以糠塞口。
  “不问我为何么?”
  “没什么好问的。”我淡笑。
  这世间许多事大抵如此——
  有些话,是永远也不能问的。
  有些话在时移世易之后,也无需再问,无从追问。
  迁来高陵的翌年秋天,甄氏就病死了。
  临终时,她说想听曲。
  我取出五十弦瑟,拂去积尘。
  略一沉吟,指拨弦动,流出铮铮之音。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她安静的听着听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她葬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
  是岁,冬十月,子桓降旨,择首阳山为寿陵。
  我不知道,后世之人会如何臆想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
  或许与这乱世中很多人一样,只有在稗官的传说中,才能少少触及到终其一生都未可得的幸福。
  (七十七)
  清早侍婢来替我梳头。
  我在铜镜里,看着自己鬓间一天天的长出斑白发丝来。
  我也老了。
  我并不害怕衰老,只是觉得遗憾,无法与另一个人一同老去。
  其实,只要知道彼此都活着,一同渐渐老去,也是很好的事情了
  ——纵使终其一生,只能异地而处,只能辗转听说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
  (七十八)
  黄初四年,寒食日,从洛阳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一双乌亮的眼眸,我依稀还能从那里面看到和他父亲一样的静默灵秀。
  “看望过你母亲了?”
  “是的。”
  “那何不早些回洛阳呢?”
  他忽然伏地长拜。
  “近来父皇有意立徐姬之子京兆王为储,小侄身为嫡长子,不见容于徐姬,求姑母一言相救。”
  “我不问朝堂事久矣。朝中贤能济济,平原王何不向他们求计?”
  “小侄为避父皇猜嫌、徐姬加害,一直深居东宫读书,与朝臣们素不相接,更不敢以心腹之言相告。”
  “此事非姑母不能救小侄,况且姑母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你何以如此肯定我会助你?”
  “当年父皇与鄄城王有夺宗之议,姑母襄助父皇,无非为保曹家不步袁绍、刘表后尘。”
  “京兆王年幼,一向病体多孱,若立为太子,他日承继大统,主弱而母壮,此种局面想来姑母亦不愿见。”
  我不禁哑然失笑,想起他小时候就颇有岐嶷之姿。
  父亲很喜欢他,否则也不会朝会议事,都命他与近臣并列帷幄,甚至说出“我基于尔三世矣”这样的话来 。
  “你果真人如其名,聪睿善察,可是一点也不像你父皇。”
  第12章 巫山高
  (七十九)
  子桓命曹休在扬州操练水军,自己亦连年御舟东巡,浮淮水,过寿春,观兵于广陵。
  及至黄初六年冬,我听说他在南方水土不服,引动旧疾并发,回军洛阳养病。
  黄初七年五月,溽暑。
  洛阳来人急报,子桓病势沉危。
  (八十)
  崇华前殿,文臣武将乌泱泱跪了一屋子。
  “二姊?”
  子桓问,一边伸出手来。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我握住他的手:“是我,子桓。”
  “我已经不中用了……”
  “这份遗诏……请二姊为弟代笔。”
  我命内侍取来黄绢,心中酸楚的快要裂开。
  “平原王曹叡,甄氏所生……聪颖沉毅,宽仁敦恕,兹立为皇太子。”
  “……着命征东大将军曹休、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懿……”
  “并力辅政,勿负朕心……”
  言毕,便有符节令呈玉玺上来。
  我扶着子桓的手,在诏书上用了玺印。
  放下玉玺,他的手微微动了一动:“朕与二姊久别相叙,卿等都下去罢……”
  等元仲与群臣都鱼贯而出了,他才说:“弟在位这七年,可有负二姊当日所托?”
  “没有。”
  “立太学,征孙权,平鲜卑,开讨虏渠,复通西域……若换了旁人,断不能比你做的更好。”
  “那如今……弟也托二姊一事。”
  “我与仲达素厚……父亲曾对我言,仲达有狼顾之相,非人臣,必预我曹家事……”
  “但这么多年了,他对我不可谓不尽忠竭力……我也从没真的防着他,才决定让他一同辅佐元仲……”
  他气如游丝,越来越吃力的吐着每一个字。
  “今后……他若一如既往,则当重用之……”
  “若用不得……”
  他停顿了半晌,才又轻轻叹了一声:“若果然用不得了,除之……”
  “我答应你。”
  他省了省神,吩咐内侍道:“替朕更衣,朕要去长秋宫……”
  (八十一)
  长秋宫偌大的庭院中只有几个宫人在那里洒扫,却不见皇后郭氏出宫迎迓。
  及进了殿门,殿内帷帐屏风,书案文墨,一色陈设雅洁无华,打扫的纤尘不染。
  雪白的南墙上空荡荡的,只挂了一轴未展开的画卷。
  洛阳宫室迤逦华美,独母亲所居永寿宫一向节俭,长秋宫这样的素净,倒着实叫我意外。
  “郭皇后何在?”我问那屋里的一名宫人。
  “她住在永安宫……不必唤她来了……”子桓说。
  内侍将他安置在西窗下的软塌上,便尽数退了出去。
  我替他取下画卷,将画卷小心翼翼展开来
  ——那月白丝绢上凝眸顾盼、风姿绰约的女子,不是甄氏又是谁?
  “二姊,我一直想知道……她去的时候,是怎样的光景。”
  我如何能告诉他,她是念着父亲的诗章阖上眼睛的?
  “很平静,没有受太多病痛。”
  “……二姊替我……另传一道口谕给元仲……”
  “他即位后,谥封他母亲为文昭皇后……就在高陵旁边,另建一处朝阳陵改葬。”
  “你放心,我也会授意三公奏请追谥。”
  他脸上慢慢溢出一点笑意,那样惨淡倦怠,却又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安然。
  “此事我想了很久了,但不便做,如今也没时间了……还是留给元仲去完成吧……”
  “知子莫若父……他虽从不说,但他母亲的事,我知道他始终还是耿耿于怀……”
  他突然一阵干咳,血渍从他的唇角溢出来
  ——落在绢上,像一簇芍药徐徐绽开在画中人身畔,鲜冶,盛大。
  (八十二)
  天色向晚,暑气渐消,西方天际云蒸霞蔚,血红的日头在一点一点沉下去。
  “很久没写诗了……自登位以来,我再也写不出一句诗了……”
  “二姊可知,当日我为何……逼子建七步成诗?”
  “非是我嫉妒子建之才,亦非怕他夺权……”
  “我只想证明,他比我……更有资格,做一个有选择之人……”
  “喜则斗酒十千,悲则长歌当哭。”
  “我何尝不想这样过一辈子?”
  “若大哥、仓舒仍在,我此生……不至蹉跎如斯。”
  他的双眼缓缓合拢来,眼角溢出两行清凌凌的泪水。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子桓!子桓……”
  我死死攥着他的双手,却只能更分明的感觉着它们在我掌中渐渐冷却。
  (八十四)
  丧事依循父亲留下的旧制,国丧期间,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葬毕,宫中、朝中俱除服。
  大丧过后,母亲也病了,我留在洛阳陪着她。
  太和元年正月,元仲行过郊祀、宗祀,在宫中大开筵宴,封赏宗亲百官。
  翌日清早,永寿宫的宫人们便在交头接耳议论着
  ——中军大将军晋了大将军,长公子加封散骑侍郎,尚天子亲妹东乡公主,荣宠之极,朝中一时无二。
  对这门亲事,母亲很是赞同。
  “昭伯与元仲自小要好,在宗亲子弟中,他也算得上翘楚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东乡……”
  “子桓让她与元仲同在东宫读书,她有几分像你……心气高,志不在闺阁方寸之间。”
  东乡与我是否相像,我不知道,只是想起了她的母亲,也想起了华。
  “昭伯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但他是你想要的那种夫君么?”
  那日她照旧来永寿宫定省,我问她。
  她缄默片刻,却不答反问:“当初山阳公贵为天子,但他是姑母想要的夫君么?”
  “既如此,方才你为何不禀明太皇太后?”
  “纵使不是昭伯,也会是别的世家子弟……”
  “皇兄初登大位,断不肯错失与重臣结姻的时机。”
  “……东乡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八十五)
  大婚那日,洛阳城秋色晴明,宫中满地落着绵白甜香的木樨。
  东乡身着着锦绮罗縠缯的十二采衣,坐在檐下,看庭前参差绽开的秋海棠。
  “姑母,你后悔过么?”
  纵然思虑的通透,但我想,她终究还是有些不确定的,否则这数月来,她不会一次又一次问我同样的问题
  ——“姑母,你后悔过么?”
  每次她问,我都无法回答。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来都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
  伯昭来向母亲行礼,我在子桓的丧事上见过他一次,但那时只是远远的一个身影。
  虽掩不住喜上眉梢,他言谈间颇见谦逊谨重,在一众钟鸣鼎食的膏粱子弟中,殊为难得。
  我听见身后一名小婢悄声说道:“驸马长的可不像大将军。”
  近前细看,昭伯的容貌与子丹的确并不肖似,身量也比他几个同父的兄弟略显单薄
  ——或许是因为他更像华,我想。
  但这话若是传远了,只怕平地里又要生出一场是非。
  我唤过内侍,吩咐待大婚之后,便将那小婢带出宫外秘密处置。
  喜筵间,我听到曹休压着嗓门对子丹说:
  “眼下南方并无战事,司马仲达走的这般仓促,只命家奴送来贺仪,分明是不将兄长放在眼里……”
  “陛下命仲达驻屯宛城,许是别有用处,你我岂可背地里妄加议论?”
  曹休冷哼一声。
  “就算天子另有打算,只需命他驻守便是了。何必又让他总督荆、豫二州军事,轻易将兵权交予外姓?”
  是年岁末,新城太守孟达暗通诸葛亮,欲与蜀军里应外合,图谋中原。
  司马懿自宛城倍道兼行,八日至城下,斩孟达于阵中。
  (八十六)
  少府的太医换了几批,母亲的病势始终不见起色。
  元仲每日至永寿宫问安定省,有时也会言及朝堂事。
  曹休在石亭败于吴将陆逊之手,痈疽发背而亡。
  南下伐蜀的大军,会逢蜀中霖雨连绵,被阻子午谷,进退不得,子丹亦在前线染疾,未及半载而薨。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元仲这样年轻,可在他脸上,过早的显出一种风雨飘摇的暮气。
  (八十七)
  突然有一天,母亲传召了大予乐令,命他每日遣乐伎入宫演奏。
  “你外祖父在世时,尝好以乐府自娱,我听着听着便都记了下来。”
  灵帝光和二年春,北方大行瘟疫。
  外祖一家只剩母亲和舅父,从琅琊老家流落到南方,靠着家传的技艺,托身于谯郡城中的一间酒肆。
  天下那么大,谯郡那么小。父亲从洛阳回到老家,一日经过酒肆外,听了去。
  于是,闹市中这间喧杂扰攘的酒肆,有好一阵子,每日都有弦歌相和,唱答时闻。
  “那时你父亲还只是顿丘令,我也不过是一介倡家女,嫁给他为妾室,已觉太高攀了。”
  “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老来有儿孙绕膝,安稳过完一生便与愿足矣。”
  “……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丞相夫人,王后,甚至太后,太皇太后……”
  “你大哥死后,我回过谯中几次,每次我都会去看丁夫人。”
  “她一直很得你父亲敬重,人也不坏,只是气性大了些,不够聪明。”
  “每回见了她,我都会告诉自己,莫要步她的后尘。”
  “你父亲常称道我‘怒不变容,喜不失节’,可当我终于和他走完了一辈子,却连自己的本性也早已记不得了……”
  母亲终究没能熬过太和四年的秋天。
  司空府中,铜雀台上,那么多明眸巧笑、千娇百媚的女子。
  而大魏太祖武皇帝的嫡妻
  ——惟武宣卞皇后。
  第13章 明之君
  (八十八)
  我奉母亲的梓宫回邺郡,祔葬于高陵,我也迁回了那里的庐舍。
  月朗星疏的夜晚,我便会带着五十弦瑟和那个木匣子,来到父母墓前。
  我这一生中最要紧的那些人,如今都落葬在了不同的地方
  ——郭祭酒归葬颍川,先生在寿春,子桓去了首阳山。
  不晓得我的归处,会在哪里?
  回忆是那么热闹,而眼前的流水,琴音,都太过安谧了,竟至于有些凄惶。
  “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道远归还难。”
  “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
  这支《白鹄》是母亲极爱的,我在永寿宫中听乐伎们唱过很多次。
  母亲说,那是父亲往颍川剿贼临行的前晚,她为他饯别时所唱的曲子。
  “后面那一句‘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念来甚是摧人肝肠。”
  我讶然抬头。
  “司马都督……”
  “你怎么来了?”
  他对我长揖作礼:“大长公主安泰。”
  过了多少年了?
  在他口中,我从美人变成了贵人,然后成为皇后,如今又成了大长公主。
  他也从黄门侍郎,一步步做到文学椽,太子中庶子,尚书右仆射,抚军大将军,现在是大将军、大都督假黄钺了。
  他对我始终只是长揖。
  (八十九)
  “西陲战事又告急,如今子丹不在了,陛下命臣总督雍、凉兵马,以拒蜀军。”
  “后日一早就要发兵……臣想着,该向大长公主辞一辞行……我就来了……”
  这两年诸葛亮兵出祁山,杀的中原内外人心惶惶。
  曹休、子丹亡故后,朝中将帅凋敝,遍览群臣,能统兵以拒蜀军的,朝中的确只剩司马懿了。
  我收起瑟,命侍婢汲庐畔活泉,设风炉于堂上。
  “先帝晏驾这几年,都督协同辅政,多负辛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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