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风歌 作者:燕南喂猫人(晋江2013.6.29完结)-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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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瑟,命侍婢汲庐畔活泉,设风炉于堂上。
“先帝晏驾这几年,都督协同辅政,多负辛劳了。”
他神色一黯。
须臾,侍婢都退了出去,他才说:
“自没了文昭皇后,先帝常年独居长秋宫,身子便一直不好……”
“黄初四年八月,先帝与众将在荥阳郊猎,于山坞间遇一子母鹿。”
“先帝射杀了鹿母,命陛下射幼鹿……陛下涕告曰:‘父皇已杀其母,儿臣不忍复杀其子。’”
“先帝闻之,大恸……”
子桓和父亲、子建一样,骨子里也是个多情纵情之人,可我竟都忘了,忽略了。
“回宫后,先帝旧疾愈笃……”
“其后两年,先帝频频向东吴用兵,盖因自知天不假年,急欲竞太祖皇帝之志。”
他的声音不悲不喜,低缓而清晰。
“先帝待文昭皇后之心,世上再无人比大长公主更清楚。”
“帝嗣之争诚然攸关社稷,但大长公主何忍以此设计先帝?”
我突然想起衣带诏,想起那个胎死腹中的婴孩
——在司马懿和郭祭酒的眼中,我都是个狠决之人么?
这个念想一闪而过时,我心里陡然一凛:何以我会将这两人相提并论?
(九十)
“为何到今日才告诉我这些?”
“臣无他意……只是此去陇西,旷日鏊兵,无法中顾朝堂之事”
“长文兄年事已高,恐难独力支绌……”
“你希望我回京辅政?”
“臣恳请大长公主念在与先帝同胞骨肉情谊,替先帝看顾陛下”
“如此,即便臣……回不来了,也无后顾之忧矣。”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说着托后之事,令我不由的心惊。
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
——大哥,郭祭酒,先生,华,父亲,甄氏,子桓,母亲——
我不愿再看到更多。
“……蜀军压境,都督可有退敌良策?”
“今次诸葛亮兵出斜谷,必先来攻郿城。臣坚壁据守,再伺机断其粮道。”
“蜀军进无所获,久必粮竭而退,彼退则我军追而歼之,可望全胜。”
“都督据住险阻,可一面遣人入羌中求援。”
“西羌自太祖时每岁入贡,先帝亦有恩惠加之,必愿相助。”
“待羌兵袭扰蜀军后方,都督趁势首尾夹攻,敌军一举可退。”
他看着我,目光意味深长。
“大长公主想要的东西,臣是懂的……”
“臣但有一息尚存,定不叫蜀军占去大魏尺寸之土。”
我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侧过身去斟了茶,递给他。
“无酒壮行,权以清茶一盏相送。”
“节答允都督回朝辅政,希望都督也能早日安然回师。”
他微笑着将茶盏接了过去。
“司马懿若有命归来,只盼仍得大长公主一盏清茶相迎。”
(九十一)
我回到洛阳,不想再另辟居所,便仍住在永寿宫。
长安陆续传回来消息,西羌一线节节失利,很快便撤了军。
司马懿在陇右与蜀军僵持,双方各有胜负,战事便一直胶着着。
一日晚膳后,元仲照例过来问安,带过来一份奏章。
我展开看,是子建从东阿送来的一道上疏:
“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
“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
“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
“三皇叔陈说亲疏审举之义,朕观之,虽有些言过其实,却也不无道理。”
“自曹休、曹真故世后,朝中宗亲日见凋敝……”
“朕欲从宗亲中举拔青年俊杰,姑母以为何如?”
“陛下可有了人选?”
“昭伯乃朕妹婿,与朕情如手足,又是故大将军的长子,可托大事。”
“昭伯固然是可托之人,毕竟还资浅望轻……”
“所以朕打算迁其为武卫将军。”
“明君之吏,宰相起于州郡,良将发于卒伍。”
“陛下既有心重用昭伯,何不先委以方任……待他熟悉了兵事政务,再召回京中?”
“姑母此言差矣……”
“霍光受遗诏辅少主之前,不过是替汉孝武皇帝做了二十年的奉车都尉。”
“而蒙恬因家世之故,一举得为秦将,却能大破齐军,威震匈奴。”
“昭伯出身将门,自幼随其父在军旅,耳濡目染,姑母对他过于拘泥了。”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如今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已不是父亲,也不是子桓了。
(九十二)
平日除了元仲来问安,唯一的外客,就是东乡。
母亲在时,她便常回宫中走动,现在她也时常来看我,偶尔会小住一段时日。
自从昭伯晋了官爵,她回宫的时候愈来愈多。
“昭伯加封了武卫将军,可姑母每次见你,总觉得……你似乎比过去更不开心。”
“武卫将军?”她轻轻冷笑,语气之中满是鄙夷。
“德薄而位尊,非大魏之福。”
“昭伯只是欠缺历练,于才德上并无所亏,你对他不必过于苛责。”
“那么姑母可知,这两年他与何晏、中书郎邓飏、度支郎中丁谧过从甚密?”
“这三人……都是出了名的虚浮好货之徒,尤其邓飏,以官易妇,声名狼藉,我在邺郡时亦有所风闻。”
“昭伯怎会与他们结交?”
“起初只是与何晏偶尔见面清谈,后来何晏又引荐了丁、邓二人。”
“我听府中下人说,何晏还向昭伯献了五石散。”
“他们常去城西别业,名为广邀名士共聚清谈,实则抟丹服药,纵情声色。”
“这些事陛下可知晓?”
“皇兄下诏前,我曾去见他。”
“但他却说:‘丈夫处世,但求大节不亏,偶有纵乐也无悖情理。’”
“以陛下与昭伯的关系,你我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她的手指轻抚过五十弦瑟,一拢一拨,不成曲调,只闻低低的叹息:
“司马先生若在京中,他的谏言,皇兄会听的……”
“……若能让昭伯从此专注朝务,疏远何晏等人,戒绝五石散,倒也不失为塞翁失马。”
“你是他的夫人,从旁多劝一劝,他也会愿意听你的。”
(九十三)
边乱连年未靖,元仲诏令于许昌大治行宫,起景福、承光殿,宫室殿阁皆是玉檐绮栏,极尽靡丽。
完工未几,又命有司开陂池于芳林园中,于洛阳筑总章观,起昭阳、太极殿。
陈群与一众老臣力谏,元仲未纳其言。
一日朝议,邓飏、丁谧等奏称,摩陂一口井中惊现青龙,乃天降吉兆,请天子幸摩陂观龙。
元仲大喜,不日便排銮驾出京,旌旗蔽日,车辇轴轴相碰,所过郡县,皆令清道严备,铺锦三十里而迎。
元仲离京后,我吩咐一随身近侍:“你赍我手书至陇西,书信须面呈大都督司马懿。”
陇西去洛阳千余里,快马往返不过半月。
及至御驾回銮,司马懿的表章早已送抵洛阳宫中。
“我听说司马懿有跨马文书入京,可是前方军情有变?”
元仲道:“军情无碍,司马懿奏报成国渠、临晋陂完工,可灌溉关中良田千顷。”
踟蹰片刻,又说:“表中亦陈言,以无益之费,娱耳目之观,乃虚我仓廪、资敌甲兵之举,劝朕暂罢内务,以救时急。”
“陛下以为其言如何?”
“朕已命将作大匠暂缓修筑洛阳新殿与总章观,以工程所费,厚恤将士及其父母妻子。”
我欣然而笑:“陛下肯舍一己之乐,取军国之益,乃大魏福祉。”
“其实国家战事连年,自河以北,百姓饥苦困穷。”
“今陛下喜得青龙吉兆,何不广布恩泽于万民,以答谢天赐?”
自摩陂回京,他一直心绪甚好,不假思索,便应承道:
“便依姑母所言,免去鳏寡孤老者三年租赋。”
第14章 长史变
(九十四)
翌年秋天,诸葛亮终于死在了五丈原。
青龙三年,司马懿迁为太尉,仍驻长安。
元仲心心念念未忘他的宫室,边疆甫一弭战,便迫不及待召集天下巧匠,征民夫三十万,不分昼夜大兴土木。
朝阳殿、太极殿、总章观俱高十丈,雕梁画栋,光辉耀日。
元仲命人自长安拆取汉孝武皇帝所铸铜人、承露盘,又用铜数百斤,铸四丈高的黄龙、凤凰各一,置于新殿各门。
另于芳林园内起土山,使公卿大夫负土成山,植奇花异木,捕珍禽异兽,广选天下美女充盈园中。
听东乡说,这些多出自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的私下建言,此二人与昭伯往来颇为密切。
一日,我与东乡至嘉福殿,远在百尺外,遽然听得暴怒之声:“……放肆!竟敢将朕比作桀、纣!……”
近门口时,只见两本奏疏落在在殿外廊上,当值的内官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去拾。
我命侍婢拾了来。
轻拍去尘土,展看,乃是司徒军议掾董寻的奏表。
“陛下既尊群臣,显以冠冕,被以文绣,载以华舆,所以异于小人也。”
“今又使负木担土,沾体涂足,毁国之光,以崇无益,甚无谓也。……”
另一本是少府杨阜。
“不度万民之力、以从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夏桀作璇室、倾宫,商纣为倾宫、鹿台,皆丧其社稷。”
“楚灵以筑章华而身受其祸;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灭……”
步入殿内,犹听得有人言道:“陛下息怒,董寻、杨阜出言大不敬,论罪当诛……”
我冷然道:“董寻、杨阜直言切谏,足见忠君忧国之心。”
“因言治罪、诛杀直臣乃昏君所为,何人竟胆敢如此教唆陛下?”
目光扫过刘、孙,二人噤然,诺诺而退。
元仲起身来迎:“姑母亲至嘉福殿,可是有要紧的事?”
“听闻陈长文近日病笃,我与东乡明日去他府上探望,不知陛下可有什么要转达的么。”
他说:“朕也久未见他了,心中甚是挂念。明日朝议散后,与姑母、妹妹同去,何如?”
“如此甚好。”
我笑道,“适才我在殿外捡到董寻、杨阜的上疏,粗略看了几行,措辞虽有不妥,却是一片肝胆之言……”
“向闻主明而臣直,朝中有如此直臣,盖因陛下贤明。陛下何故不喜反怒?”
他闻言,脸上神色渐缓,片刻便怒容隐去,转而轻笑出声。
“姑母如此说,倒教朕非但罚不得,倒要嘉奖此二人。”
“宣朕旨意,董寻直言上疏,言虽有犯,但刚直可嘉,不予追问,令擢为贝丘令。”
“杨阜乃三朝老臣,时常谏诤进言,今次朕当手笔诏答,以昭嘉许。”
此一桩事过后,宫室的营建工程仍一如既往继续着。
青龙四年,十二月,司空陈群薨。
景初元年秋,辽东太守公孙渊反,自立为燕王,十二月,司马懿率军出关中,远征辽东。
(九十五)
“武卫将军卓有其父遗风,可堪大将军之任。”
景初二年,秋七月,司马懿大军在辽东为霖雨所困、战事进退维谷。
洛阳宫中,元仲忽染奇疾,一众太医皆束手无策。
这时,朝中开始纷然传出这样的话语。
自司马懿晋为太尉,大将军一职虚悬至今。
元仲的病拖了月余,毫无起色,为昭伯奏请加封的表章却一日胜似一日的多起来。
“朕不能视事,司马懿远征未归,朝臣们皆推昭伯任大将军,朕欲授其职……”
一日,元照对我说。
“此事不可……”
他轻哼了一声:“朕是大魏的国君,有权起用任何臣子。”
“我并非反对陛下用昭伯,左不过还是那句话,昭伯尚需磨砺,虽可用,但急切间不可大用。”
“昭伯既不合适,姑母以为,如今朝中还有谁可当此重任?”
“燕王曹宇谦谨仁厚,颇得军心民意,陛下可召之入朝,委以大将军之职。”
“曹休之子曹肇、夏侯渊之孙夏侯献,皆是宗亲中的后起之秀。”
“可命其与昭伯一同辅佐燕王,历练数年,便可百琢成玉,择其优而用。”
“外有司马懿镇守边防,内有曹宇等人主持朝务,陛下便可趁此时广招贤士,以充朝堂。”
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传旨,召燕王入朝,加封大将军。另封曹肇为屯骑校尉,夏侯献为领军将军,与武卫将军曹爽共辅大将军。 ”
不久,辽东便传来大捷。司马懿大军破襄平,斩公孙渊。
大军入城后,城中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千余人皆杀之,以为京观。
(九十七)
入冬后,元仲的病愈见沉重,军政一应事务咸决于曹宇等人。
曹宇暂缓了几处殿阁苑林的工务,一面奉旨在各地州郡上选拔青年士人,朝堂开始显现一种蓬勃清新之气。
那日,我一如往常在永寿宫中弹瑟。
天近黄昏,忽而侍婢传报,元仲突然咳血不止,病势凶险。
一声轻响,指下的弦断了,捋着断弦,我的手颤抖不止。
“去!”几乎是脱口而出,“速去请燕王和驸马他们。”
赶至嘉福殿时,医官已会诊毕,正自殿内鱼贯而出。
“陛下如何了?”
太医令阜盛跪启道:“臣等无能,陛下怕是……回天乏术了。”
元仲见我,双唇开始微微噏动,唇齿间犹有血渍。
我急忙俯身近前,只约略听清他说:“召回太尉……”欲再细听,元仲却已昏厥了过去。
我守着元仲,直到掌灯时分,御床侧畔只有昭伯与刘放、孙资垂手侍立,曹宇、曹肇、夏侯献皆未至。
“再命人去请燕王……”我吩咐孙资。
“不必去请了。”蓦然,昭伯沉声说道,“各处宫门已下钥,燕王他们……入不了宫了。”
(九十八)
我缓缓回身,冷眼望向他
——他面容白净,身形单薄,当真与子丹毫无肖似。
“你只是个武卫将军,纵能一时封锁宫闼,又如何挡得住各路勤王之师?”
“从今日起,小侄自然也不再是区区的武卫将军。”
他以目视刘放、孙资。
二人会意,一人平端黄绢,一人将狼毫饱蘸仲将墨,把着元仲的手,须臾,便写就一道诏书。
我瞥了一眼,见诏书上写的是:“免燕王曹宇、曹肇、夏侯献等官,限即日归国,无诏不许入朝……”
“武卫将军曹爽改任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总摄朝政。”
“小侄尚需姑母为陛下手书遗诏,公告天下,太子登基,由大将军辅政。”
他将纸笔端至我面前。
“刘放、孙资既已替你写了一道诏书,不差再多写一份,为何要我手书?”
“遗诏非同等闲诏书,以姑母在朝臣中的声望,方能替小侄压制住一切猜疑。”
“昭伯,这是窃国大罪,你怎会变得如此疯狂妄为?”
“窃国?”他遽然放声大笑,直笑得袍裾颤抖,“曹魏江山,难道不是从刘姓人手中窃夺来的么?”
我道:“要我手书遗诏,条件只有一个——召回太尉司马懿,由你二人共辅幼君。”
他的脸色霎然变得铁青,一言不发。
我轻轻哂笑:“我别无他意,只是西有蜀军连年寇边,南有东吴虎视眈眈。”
“若不借助于司马懿,你以一己之力,可保得了国家安稳?”
“司马懿行将就木,主公何须惧他,尽可答允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