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天记-第5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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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生再如何迟钝,也早就感受到了徐有容的冷淡,知道真的出了问题。
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是什么问题,问题从何而来,想问她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寒冷的风扑打在脸上,没能让他更加清醒,反而让他更加糊涂。
白鹤向着西南飞去,没用多久便进了天凉郡。
看着地面那些熟悉的荒原景色,和前方那座熟悉的城市,陈长生想起当年与苏离万里逃亡的画面,不禁有些怀念。
按照他的指令,白鹤落在城外的一片树林里。从天空下降的过程里,陈长生注意到城中最大的那座府邸空无一人,大门紧闭,不禁有些纳闷,心想难道梁王孙离开了?为何王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白鹤飞入暮色,陈长生与徐有容从官道旁的密林里走出。
浔阳城乃是一座古城,南面的这座城门看着却有些新,至少没有什么古意。
“当年你老师轰开的就是这座城门,观星客和朱洛被打的很惨。”
陈长生想着当年的事情,依然有些激动,又有些惭愧于自己不会讲故事,心想如果换作唐三十六来讲肯定会精彩的多。
浔阳城一夜风雨的故事早已传遍整个大陆,徐有容早就知道所有的细节,根本不需要陈长生讲解。
看着城门,想着老师,她的唇角现出一丝微笑。
陈长生有些欣慰,心想这个安排果然没有错。
走进浔阳城,他们直接去了梁王府。
梁王府大门紧闭。
他们用神识一扫,确认里面确实没有人。
陈长生与徐有容对视一眼,有些不解,心想究竟发生了何事,梁王孙竟然把府中下人尽数遣散了。
进入王府里,看到那座著名的大辇,二人找到了梁王孙留下来的信。
梁王孙对北方的修道界以及百姓拥有很强的影响力。宫里几次下旨想要请他入朝都被他拒绝。
作为前朝皇族的后人,他对陈氏皇族恨之入骨,怎么会愿意出手相助。
他们来浔阳城是想要说服他,当初梁王孙进京帮天海圣后主持皇舆图,应该对徐有容的观感不错。
谁想到梁王孙收到京都传来的消息后,直接带着王府的老老少少离开了浔阳城,竟是连见面都不肯。
不过梁王孙在信里说得很清楚——帮朝廷做事不可能,真需要他时,他自然会出现。
有这样一句话就够了,更何况信纸上还有一个人名。
陈长生与徐有容离了王府,来到街上。
很多军士行色匆匆走过,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各州郡的厢军正在调防,同时也在拉练。
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但谁都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要死多少人。
负责驻守皇宫的羽林军都在时刻准备北进,更不要说他们。
在战场上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前仆后继会是经常出现的词语。
陈长生明白这是必然,还是觉得有些惘然。
为了他的想法,成千上万的人将会死去。
有时候他会想幸亏自己是教宗,不是皇帝,不然那些旨意与征兵令都要通过自己的手。
接着,他又会觉得这样想很对不起师兄。
他知道师兄会把这些事情做的非常好,但和他一样,师兄也非常不喜欢做这些事情。
梁王府后的那条街叫做四季青,是浔阳城西城最直的一条街,两侧没有店铺,是一水儿的青石墙。
长街安静,不知何处庭院里飘出乐声,听着似乎有人在唱戏。
陈长生与徐有容循声而去,穿过一道横巷,来到一座府门前,看着两列红灯笼。
那灯笼用的纸极红,颜色极重,仿佛带着湿意,被里面的牛烛照透,看着竟像是血一般,有些刺眼。
徐有容看了那灯笼一眼,秀眉微蹙,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
曲声从府里传来,陈长生与徐有容走了进去,却是无人拦阻。
进府便是一片极大的石坪,大块青石铺就,未经琢磨,并不精致,加上四周燃烧的火把,颇有几分荒原战场的意思。
前方是一座戏台,台上燃着儿臂粗的牛烛,火焰照着白纸糊好的背墙,炽白一片,仿佛白昼。
一位男子正在唱戏,身着红裙,妆容极艳。
他没有用高领的衣服刻意遮住咽喉,也没有刻意压扁声线,咿咿呀呀的唱着,微显沙哑又极细腻,颇为动人。
毫无征兆,曲声戛然而止。
那男人望向后方的陈长生说道:“您觉得我的戏如何?”
今夜前来听戏的人不多,只有十余位,在戏台前散淡地坐着,看打扮气质,应该都是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这时候听着戏台上那位男人发话,众人转身望去,才看到陈长生与徐有容,不禁有些吃惊。
梁红妆今天在府里唱戏自娱,请的还是兰陵城最好的戏班子,唱的还是那出著名的春夜曲,演的是那个娇媚可人的新娘子,正唱得兴起,眉飞眼柔之际,忽瞧着那对年轻男女从府外走了进来,心想终是到了。
“我没怎么听过戏,但觉得很不错。”
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说道:“与京都的戏似乎有些不同。”
“我小时候去庐陵府学过戏,他们的唱腔有些怪,但好听。”
梁红妆说道:“听说是大西洲那边传过来的唱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在场都是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看着陈长生与徐有容的模样,尤其是后者,很快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茶几倒地,椅子翻掉。
在浔阳城守与大主教的带领下,众人认真行礼。
陈长生摆手示意他们起身,却没有与他们说话的意思,于是众人只好敬立在旁,不敢出声。
“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梁府死人无数,父亲也死了,大兄离家出走,那段日子我过的很苦,朝廷不喜欢我们家,自然就没人喜欢,现在没有长辈护着,谁还会对我客气?最苦的时候,饭都没得吃,心想得找个法子养活自己,父亲喜欢听戏,我也喜欢听,对这行当熟,所以就走上这条路,当时不走也不行,你们刚才去过王府?那时候连王府被人占了……”
听着梁红妆的话,那些浔阳城的大人物们脸色微变,心想难道今夜要出事?
接下来梁红妆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要说。
当时出事的时候,夺了梁王府权势与财富的人就在眼前,就是这些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
如果不是梁王孙天赋出众,年纪轻轻便成为逍遥榜上的强者,又与宫里搭上了关系,这些人岂会低头认输?即便如此,这些人还仗着与朝廷对梁王府的警惕以及天海家的权势,压着梁王府没法报复。
真正占了梁王府的不是这些人,对大人物们来说那样吃相会显得太难看。
想着三年后回去时府里凌乱的景象,梁红妆叹了口气。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匣子扔给了陈长生。
匣子里是梁王府的一半家产,可以做军费。
“我要喝酒。”
梁红妆忽然说道。
片刻后,一个妇人端着碗酒走上戏台,脚步匆匆。
梁红妆接过碗一饮而尽,把酒碗掷到地上,啪的一声,摔成粉碎。
他斜斜望了眼天,说不出的轻蔑与悲怆,走下戏台,踢掉云靴,扔了头巾,便往夜色里走去。
那妇人着急喊道:“三少爷你要去哪里?”
……
……
第1134章 洛阳
梁王孙不会参加这场战争,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但他必须表面自己的态度,所以他留下了一句话以及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代表着梁王府的半数家产还有梁红妆这个聚星境的高手。
梁王孙已经通过莫雨拿到了军部的任命。梁红妆要去的地方是拥蓝关。他肯定会成为将军,在战场上也会留在比较安全的地方,但将军百战死,更何况这注定将是跨日持久的一场大战,谁能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而且梁红妆知道自己的性情,确信此一去可能很难再活着回来。
所谓赴死,便是如此,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些心愿未了,比如那些人还活着。
这些年来,他与浔阳城守、大主教等人的关系处的非常好。
虽然他与梁王孙的关系很一般,但他毕竟是梁王府的人,浔阳城里的大人物总要给他几分面子。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今天。
梁红妆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夜要把这些人全部杀死。
他知道这些人的喜好,在牛烛、画壁与红灯笼以及食物之间,做足了文章。
更不用说,夜色里还隐藏着他重金请来的数名前天机阁刺客。
看到红灯笼的时候,徐有容感觉到了那抹一现即逝的杀机,所以才会蹙了蹙眉尖。
最终,梁红妆改了主意,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也无法知道。
即将到来的夏天,草原上会发生一场突围战,而他,会死在第九魔将的钢锤之下。
……
……
坐在桌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陈长生想着梁红妆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他回头望去,只见纱帐里身姿曼妙,隐约可见白色亵衣上的淡花图案。
他赶紧走了过去,把地板上的被褥收拾好,免得碍事儿。
徐有容下床,简单洗漱了番,披着件单衣,也不系扣子,走到窗边双手一推。
晨风入窗,落在她的脸上,拂动微湿的黑发。
进入屋里的还有春光。
满室皆春。
看着这画面,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
就是在这间客栈,同样是春光明媚的一天。
他对着整座浔阳城喊了句,离山小师叔苏离在此。
风雨忽至,连番血战。
今天他不需要喊这句话,而且与徐有容在一起当然要比和苏离在一起愉快的多。
最重要的分别在于当时的人族是分裂的,无论是国教新旧两派之间,还是天海圣后与陈氏皇族之间,而其中最大的一条裂缝就是南北之间,就连教宗这样的仁者,都一心想着要杀死苏离,更何况别人。
现在则完全不一样。
洛阳主动把火云麟送到葱州,薛河保持沉默。
梁王府举家搬走,却留下了一半家财,梁红妆最终没有动手杀人,直接去了拥蓝关。
仇恨依然有,裂痕依然在,但已经算不得什么。
现在的人族,前所未有的团结。
所有人都知道,大周王朝即将北伐——时隔数百年,人族将再一次向魔族发起进攻,这一次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完成太宗皇帝那一代人没能完成的伟业,攻下雪老城,彻底地打败对方,继而征服对方。
在这样的一场战争面前,什么都不重要,无论是千年之前的私仇还是理念之间的冲突。
千秋万代,便是如此。
徐有容没有回头,眯着眼睛,看着浔阳城里的春光,就像是刚刚醒来的兔子,有些可爱。
“你在白帝城停留这么长时间,究竟谈的如何?”
去年冬至,国教使团离开京都,远赴数万里之外的妖域,教宗陈长生便在队伍里。
直到前天,春意已深,肖张将归,陈长生才乘着白鹤离开。
其间已有百余天。
陈长生说道:“虽说诸事皆有前例,但毕竟已隔数百年,让白帝答应联兵不难,细节却很是麻烦。”
徐有容说道:“看来要比在红河之上钓鱼还难。”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谁都知道,她想表达怎样的情绪。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怔了怔,隐约明白为何从前夜到今天她都表现的如此冷淡,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下一刻,他忽然想起唐三十六的指点,神情微变喊道:“你看,天上有风筝。”
徐有容微微挑眉,望向窗外的天空,只见碧空如洗,并无别物。
陈长生快步上前,从后抱住她,双臂环挠,恰好合适。
“我不放手。”
“整个大陆都如此团结,我们怎好分裂?”
“南北合流,朝教合一,全指着我们。”
“你就从了吧。”
“或者,我从了你。”
徐有容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本应是厌憎的情绪,在春光的照耀下,为何却显得娇羞无限?
……
……
晨曦细雨,重临在这旧地,人孤孤单单躲避。
隔着十余里地,远远看着京都,车队分作两列,一列顺着洛水上京,一列则是去往远方。
京都的远方,不是大陆里别的地方,而是洛阳,这是一种非常有诗意的说法。
很多年前从西宁镇去京都的时候,陈长生曾经路过洛阳,但他那时候没有进城。
洛阳居,大不易,那里的客栈公认的贵。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进洛阳,也是他第一次走进长春观。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见自己的师父商行舟。
当年国教学院一战,商行舟退走洛阳,居长春观不出,距今已有十年。
往事已矣,但并不如风,人族如今无比团结,但总有些裂缝,横亘在某些人与事之间。
其中最深也是最重要的那道裂缝,自然是在陈长生与商行舟之间。
商行舟多年不理政事,但他还活着,便代表着一方势力,或者说很多信仰。
长春观的道人没有从中拦阻,平静地把陈长生求见的要求递了进去。
所以哪怕他们的观主十年前被陈长生请来的刘青所杀,他们对陈长生却依然保持着礼数,没有任何恨意。
这种没有情绪,或者说没有主观意识的存在,真的很可怕。
也只有这样的道人们,大概才能把肖张逼进雪原吧?
陈长生默默想着,然后得到了来自观里的回应。
一个六七岁的小道士从长春观里跑了出来,喘着气说道:“老祖说了,今天不见客!”
陈长生伸手捏了捏小道士雪里透红的脸蛋,笑着说道:“告诉老祖,这是白帝城的事。”
再没有人拦阻他的脚步,看来这句话对商行舟真的很有意义。
长春观里到处都是田。
田里种的不是稻谷,垄上的松树很好看,但也不代表田里种的是风光。
淡淡的气息笼罩着初春的田野,道观里的数十庙地,原来种的都是药草。
在小道士的带领下,陈长生走到这片药田,拿起垄畔的药锄,开始除草移叶。
……
……
第1135章 礼赞
细雨洒落,如粉如雾,渐渐氤湿他的脸颊与衣领。
被扔到垄畔的野草与旧叶上面沾着露珠,看着也很好看。
天光渐移,他做完了药田里的活,那个小道士又出现了,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一望无垠的药田尽头有几座青葱的小山,顺着山道绕行,前面有热雾弥漫,松柏之间竟然有好几处热泉。
想着要在温泉里泡泡,陈长生有些期待,正准备解下外衣,却看见了雾里的那道身影。
湿热的雾气里,松柏依然保持着精神,但精神最好的,是热泉岩石里生长着的那些奇特青苔。
那种青苔的颜色有些偏黄,更准确地说是金色,正是据药典记载非常罕见的金钱皮。
雾里的那道身影,正在收集金钱皮,非常谨慎小心,专注至极。
不知何处来了一道山风,将松柏间的热雾吹的散了些,露出了崖石间的画面。
那人弯着身子,给人的感觉还是那样挺拔,头发已经花白,还是梳的一丝不乱,就像从前那样。
陈长生行礼,然后站到一旁。
随着时间推移,天光渐盛,雾气散去,金钱皮自行收敛,变的和普通青苔无甚区别。
商行舟把药囊交给随侍的道士,从那名小道士手里接过清水饮了口,沿着山道走到亭间坐下。
陈长生走到亭外。
商行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让他坐下,直接问道:“白行夜想弄什么?”
……
……
十年前白帝城一战,是他们师徒之间唯一的一次配合。
事先陈长生并不知情,徐有容在其间起到了桥梁的作用,但最终的结果非常好。
他们师徒二人一里一外,一现一隐,生生把把白帝这样的绝世强者逼至无路可退,最终按照他们想法见了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