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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尼采选集-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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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剧的诞生

  第二十一章

  让我从劝告的口吻转回到适宜于沉思者的心情,再说一遍:我们只能从古希腊人知道,悲剧的突然而神奇的苏醒对于一个民族的内部生活表示甚么意义。同波斯作战的希腊人,是一个信奉悲剧秘仪的民族;这个敢于作战的民族,就需要悲剧精神作为不可缺少的灵药。谁能想象:这个民族,经过几个世纪来深受酒神之灵最剧烈的震动,刺激到心灵深处之后,竟能够同样剧烈地流露出最朴素的政治热情,最自然的家乡之爱,最原始的战士气慨呢?固然凡是在酒神的热情显然如野火燎原的场合,往往可以看到:这种热情在摆脱了个性桎梏之后,首先表现为逐渐侵害政治本能,浸假而成为对政治冷漠甚或敌视;但是,在另一方面,显然建国之神阿波罗也是个性原则之神,若不肯定个人性格,也就不可能有国家观念和乡土观念。对于任何民族,只有一条道路从秘仪纵欲走向佛教节欲。佛教的教义,为了能够做到看破色空,就需要超空间,超时间,超个人的难得的入定境界;同时,这些境界又需要一种哲学,教人以想象来克服中间状态的难以名状的抑郁。由于政治冲动的绝对优势,一个民族也必然陷入极端世俗化的道路,罗马帝国就是这条道路的最显著最可怕的表现。

  在印度与罗马两条迷途中间,不得不有所抉择,希腊人居然能够独辟蹊径,另外发明第三条道路,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百年大计,但是正因此而得永垂不朽;——固然神所爱者早死,万物莫不如此,但是他们也断然因此与神一起永生。人不应期望一切最高贵的东西都有皮革那样的耐久韧性;臂如,罗马民族性所固有的坚强持久,也许不能算是美满性格所不可缺少的属性之一。但是,如果我们要问:是甚么灵方妙药使得希腊人,在鼎盛时代,尽管酒神祭冲动和政治冲动非常剧烈,却不会因为静坐参禅,或者因为穷兵黩武,为了争夺世界霸权和世界荣誉,以致精疲力竭;反之,他们独能制出这种绝妙的佳酿,有如既能激起热情又能发人深醒的名贵芬醇,——那么,我们不得不想起悲剧的伟大力量。它能鼓舞、能净化、能激发一个民族的全部生机,唯有当我们目击它在希腊人中间,成为一种防疾治病的万灵之药,成为最强悍不屈和最顺天由命的两种民族性之间的调和剂,我们才能揣摩到悲剧的最高价值。

  悲剧吸收了最高的音乐感染力,所以它直接把音乐带入完美之境,在希腊人如此,在我们也是如此;但是它也一起提供了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悲剧英雄象铁旦族的力士掮起整个醉境的世界,解除了我们的负担;同时,另一方面,凭借这种悲剧神话,悲剧就能够通过悲剧英雄,救济我们于强烈的尘世眷恋,并且亲手指点,提醒我们还有一种彼岸的生存和一种更高的快乐;对于这,奋斗的悲剧英雄早有预感,准备以死亡,不是以胜利,来接受。悲剧,在音乐的普通效果与敏感的酒神祭观众之间,树立一种崇高的象征——神话,从而使观众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音乐不过是描写神话造型世界的兴奋的最高手段。依赖这种高尚的幻觉,音乐就可以使人手舞足蹈,毫无顾虑地放荡形骸;没有这种幻觉,音乐本身也不敢这样放纵。所以,神话一方面使我们免受音乐迷惑,另一方面给予音乐以最大自由。音乐也授予悲剧神话以动人的、可信的哲理意义,作为答礼;否则,不假音乐之助,语言和形象就不能达到这种意境;凭借音乐,悲剧观众尤其亲切地预感到:这条通过毁亡和否定的道路,将引向一种最高的快乐,所以他在想象中如闻万物的深渊对他隐约细语。

  如果我凭上述几个命题,业已说明了这难解的观念,也许只是初步的,只有少数人能了解的说明;那末,我就不能不鼓励我的朋友们作进一步的探讨,请他们根据我们共同经验的另一例证,准备去认识一般性的命题。凡是需要靠剧情的画景、演员的语言和情感等等的帮助,才能欣赏音乐的人,我决不对他们提及这个例证,因为他们都不是谈音乐象说本国语言那样,即使有了那些帮助,也不过只达到音乐感受的门前,不能登堂入室,许多人,例如格尔维纳斯(Gervinus),甚至从未由这条道路走到门前呢。然而,唯独日夕亲灸音乐,在音乐中如在母亲怀抱,接触事物时总无意中联想到音乐的人们,我定必向他们陈述。我要对这些真正的音乐家提出一个问题:您能设想一个人不需要台词和画景帮助,能够倾听〃愁斯丹和绮瑟〃①的第三幕,就象听完一场伟大交响乐,而不致神劳魂瘁,象倦飞之鸟展翼而毙吗?这个人正所谓把耳朵贴近世界意志的心房,感觉到狂热的生存要求从这心房流出,如急湍轰响,或如小涧淙淙,注入世界的一切静脉里,他岂不是会忽然间昏过去吗?以个人的脆弱可怜的尘躯,他怎能忍受那来自〃宇宙黑夜之广大荒漠〃的无数欢呼和哀鸣的回响呢?一旦听到这种超脱的牧歌舞曲,他可不是欣然景从,要飞返天乡吗?然而,如果这样的作品,听众能够全部领略,而不致否定个人的生存;如果这样的创作,作家能够苦心写成,而不致毁了自己;我们以甚么理由来解释这矛盾问题呢?

  这里,在我们最高的音乐兴奋与这种音乐之间,有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为屏障:——它们其实是只有音乐能够直接陈述的最普遍的事实之象征。但是,如果要我们有纯粹酒神式生灵的感情,这种象征的神话,即使在我们身边,既不妨碍我们,也不引起注意,决不会使我们霎时间充耳不闻uniB

  versalia anterem(先于事物的普遍性)的回响。然而,在这场合,为了恢复身心俱瘁的个人,梦神的力量立刻发挥出来了,施以赏心悦目的幻景的灵药:突然间我们仿佛只见愁斯丹(Tristan)动也不动,没精打彩,自言自语说道:〃旧调重弹罢了,它唤醒我甚么感想呢?〃以前它感动我们,象从生存心中发出的深沉的喟叹,现在却似乎只是告诉我们,〃这苦海是多么寂寞空虚!〃以前我们屏息静听,但愿在感情挣扎中死去,生死之间只有一发相连,现在我们耳闻目睹的,只是那个受伤致命、一息尚存的英雄绝望地喊道:〃憧憬啊!憧憬啊!垂死还要憧憬,为了憧憬而不死!〃以前在饱受凄怆欲绝的悲痛之后,一声画角的欢呼,便刻骨镂心,使我们悲哀到极点,现在快乐的库温那尔(Kurvenal)隔开我们与这〃欢呼〃,面对着绮瑟(Isolde)所乘的一叶孤帆。尽管我们深深感到同情的哀伤,但这点同情心总多少救济了我们,得免世界的原始痛苦,正如神话的象征画景使我们得免目击最高的世界观念,正如思想和台词使我们得免放任无意识的意志横流旁溢。壮丽的梦境幻觉,使我们觉得:仿佛这音乐境界,变成了造型境界,在我们面前出现,仿佛愁斯丹和绮瑟的命运,也不过是用最柔软可塑的泥土在那里捏塑而成。

  ①〃愁斯丹和绮瑟〃是十二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传奇。康威尔的武士愁斯丹同他的舅母绮瑟发生恋爱,经过悲欢离合的遭遇,愁斯丹不得不离开绮瑟,漂泊异国,他垂死之时,要求绮瑟渡海来同他见面,以白帆为信号,但是奸人告诉他悬的是黑帆,愁斯丹遂饮恨而死。这传奇有多种版本,瓦格纳把它编成歌剧。本文讲的是指这歌剧。

  所以,梦神的力量,从我们手上夺去醉境的普遍性,使我们喜爱个别的东西;它把我们的同情心桎梏在个性上;它以个性事物来满足我们渴望伟大崇高形象的美感;它把个人生平展示给我们,鼓舞我们去沉思默想其中蕴涵的生活真谛。集形象、概念、道德教训,共鸣情感等巨大力量之大成,梦神的威力就能拯拔人们于秘仪纵欲的自我毁灭,引诱他们跨过醉境过程的普遍性,而走入幻觉之中,以为自己见到一幅孤立的世界画景,例如,愁斯丹和绮瑟;而且通过音乐,他们就能够看得更清楚、更深入。梦神的治病魔力有甚么做不到的呢?它甚至能使我们产生幻觉,好象酒神真是为梦神服务,而且能够提高梦境的效果;真的,好象音乐根本是描写梦境内容的表现艺术。

  由于成功的戏曲与它的音乐之间获得预期的和谐,戏曲便达到了最高度的,为话剧所不能冀及的壮丽景象。因为在舞台上生动的形象,各自划出律动的线条,在我们眼前简化为一条曲线这么清楚,所以这些线条的交错,甚至在丝毫不爽配合舞步的和声变化上,也可以听出来。我们通过和声变化,直接领悟到事物的关系,是耳闻目睹,绝不是抽象地体会;我们通过它,也认识到:一个性格或一条律动线条的本质,只有在这些关系上表现得最为清楚。既然音乐这样有力地强迫我们比以前见得更广更深,使得剧情在我们眼前展开,象一片最纤巧的薄罗:舞台的境界便无限地扩张,显现在我们反心内视的慧眼之前,仿佛由里及表予以阐明那样。使用文字的诗人,即使努力要做到从内部展开和阐明眼前的舞台境界,可是他以歌词和概念这些不完备的手段来间接说明,又怎能提供这样的效果呢?固然,歌乐悲剧也要使用文字,但它同时兼用音乐,——歌词的基础和根源,——所以能够给我们从里及表地阐明歌词的发展。

  然而,关于上述的过程,我们还可以明确地指出:那不过是一种壮丽的假象,即上述的梦境幻觉。我们靠它的影响而得免于醉境的感情压抑和过度兴奋而已。其实,音乐对戏曲的关系毕竟恰好相反:音乐是实在的世界理念,戏曲仅是这理念的余晖,是它的孤立的阴影。所谓律动线条与人物形象之一致,音乐谐调与人物性格之一致,正确地说,是同我们在欣赏歌乐悲剧时所设想者恰好相反。我们可以非常鲜明地把人物形象写得慷慨激昂,生动活泼,从里及表地予以阐明,但是形象始终不过是一种现象,从现象引向真正的实在,引向世界的心灵,是没有桥梁的。然而,音乐是世界的心声,纵使无数这类现象可能通过这种音乐而出现,但是它们永远不能竭尽音乐的妙谛,而往往只是它的表面写照罢了。关于音乐与戏曲的微妙关系,用灵肉对立这种完全错误的庸俗见解,当然不能说明甚么的,反而把一切扰乱;可是这种非哲学的浅薄的二元论,却似乎已成为我们美学家所乐意接受的信条,——天晓得是甚么原因——至于现象与物自体的对立,他们就一无所知,或者不知为甚么不愿意探讨。

  从我们的分析,可以断言:悲剧的梦境因素,凭借它的幻象,业己完全战胜了音乐的醉境的原始因素,从而可以利用音乐来达到它的目的,也就是说,使音乐最清楚地阐明戏曲;可是,当然必须补充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即,在最重要的关键,这种梦境幻象会遭到破灭,烟消云散。戏曲,借赖音乐的帮助,便在我们眼前展示,一切形象和动作都从内部予以清楚的阐明,所以我们宛若目睹机杼忽上忽下,织成锦帛;——于是戏曲达到一个完整的效果,在一切梦艺术效果以外的效果。在悲剧的总的效果上,醉境因素再度占了优势。悲剧的收场就带有一种在梦境艺术领域中不能听到的调子。因此,梦境幻象便显露出它的真相;它在悲剧演出时,竭力遮掩真正的醉境效果,但是这效果是这样有力,结果甚至把梦境戏曲推到另一境界,于是它开始用酒神的智慧说话了,甚至否定了自己和它的梦境景象。所以,悲剧中的梦境因素和醉境因素的微妙关系,其实可以用梦神和酒神的兄弟关系来象征:酒神讲的是梦神的话,但是梦神也终于讲出酒神的话,于是悲剧和一般艺术的最高目的便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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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剧的诞生

  第二十二章

  请关心的朋友单凭自己的经验,想象一部真正的歌乐悲剧的效果。我想,我已经从两方面描写了这效果的现象,所以您现在能够说明您的经验了。您会记得:看到在您面前表演的神话,您觉得自己被提高到一种〃全知〃的境界,仿佛您的视觉能力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能力,而是能够洞烛内蕴的,仿佛现在您凭借音乐的帮助,目击意志的沸腾,动机的斗争,激情的澎湃,一切了如指掌,宛若见到无数生动活泼的线条和图形在眼前,因此您能够潜入下意识情绪最微妙的秘奥之处。正当您感到自己对具体化和形象化的要求达到最高度时,您就同样明确地觉得:这一系列的梦境艺术的效果,还是不能产生无意识的静观的幸福心境,象造型艺术家和史诗诗人,也就是说,真正梦境艺术家,以其作品所能唤起的那样;这种心情,就是在无意识的静观中达到的个性(individuatio

  )境界之明证亦即梦境艺术的高峰和精髓。您看到形象化的舞台境界,可是您否定它。您见到眼前的悲剧英雄具有史诗的明确性和美,可是您对英雄的灭亡感到快慰。您极其深入地了解剧中情节,可是您愿意逃入不可知的境界。您觉得英雄的行为合情合理,可是当这些行为促使英雄灭亡时,您反而更为精神抖擞。您对于英雄所受的苦难悚然惊心,可是您预感到英雄将带来一种更强烈的快乐。您比平时见到更广更深,可是您宁愿视而不见。我们如何推究这种奇异的自我分裂,这种梦境高峰的崩溃呢,它可不是由于酒神的魔力吗?这种魔力虽则表面上掀起梦境情绪,使它达到顶点,却能够强迫过分的梦境力量为它服务。所以,悲剧神话只能理解为以梦境艺术为媒介的酒神智慧之象征;神话把现象界引到它的极限,直到它否定自己,而竭力再度投奔真正唯一的实在之怀抱,于是它象绮瑟那样,似乎要高唱它的超脱的辞世曲了:

  在欢乐之海的

  澎湃波涛中,

  在大气之流的

  宏亮回声里,

  在宇宙呼吸的

  吹拂的一切,

  沉溺了,淹没了。

  无常识的,最高的狂喜!

  所以,我们从真正审美观众的自身经验,可以想象出悲剧艺术家本身:他象一个多产的个性化之神,塑造出他的人物形象,在这意义上,他的作品就很难说是〃模仿自然〃了;另一方面,他的强大的醉境冲动吸取了整个现象界,以便预示在现象的彼岸,因现象的毁灭,将出现太一怀抱中之艺术根源的最高快感。当然,关于梦神和酒神亲如兄弟的关系,他们如何重返故乡,以及观众的梦境的或醉境的兴奋,我们的美学家不能撰一词,可是他们却不厌其烦地缕述英雄与命运的斗争,道德世界的秩序之胜利,悲剧所起的感情净化作用,而视之为真正的悲壮。这种老生常谈,使我想到他们可能是毫无美感的人,他们在听悲剧时,堪称为卫道之士。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从没有人提出一种关于悲剧效果的解释,根据艺术实况,根据审美活动,以推断观众的心理。有时,人们认为〃怜悯与恐惧〃是庄严剧情所促使的,减轻痛苦的感情渲泄;有时,认为我们看到良善高尚的道义的胜利,看到英雄为道德的世界观而牺牲,便感到扬举和兴奋。固然,我深信,对于大多数人,悲剧的效果正是这点,而且仅仅是这点;但是,由此可见,这些人,连同对他们解释的美学家,并没有把悲剧作为最高的艺术来欣赏。所谓病理的渲泄,亚里斯多德的catharsis-,——语文学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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