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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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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把媳妇娶进门,德顺决定翻盖他家那三间房子,把土坯换成砖墙,麦草换成小瓦。那时候,这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德顺家为实现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里,德顺家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个麦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数着过的。到了料备齐的那一天,德顺的背已经驼了。如果德顺的背不驼,〃窄过道儿〃是不会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顺个大,〃窄过道儿〃是个小个子,她窜一窜也够不到他的。
  临到盖的时候,〃窄过道儿〃并没有说什么。两家临着一道院墙,那院墙一扒,打地基时,〃窄过道儿〃还是没有吭声。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垒墙时,〃窄过道儿〃站出来了。〃窄过道儿〃说:〃老德,你先别盖哩,你那墙垒得不对!〃德顺说:〃咋不对了?我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对了?〃〃窄过道儿〃说:〃你多垒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看你咋垒。〃
  德顺气了,说:〃我这是老宅,我想咋垒咋垒,你管不着。〃
  〃窄过道儿〃说:〃我咋管不着?!我咋管不着?!你没留滴水,你得给我留下滴水!〃德顺也不会说话,他只会说:〃我这是老宅!我这是老宅!!〃不料,说着说着,〃窄过道儿〃就冲上来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垒了三尺高的墙扒了一个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说:〃你垒,我就叫你垒不成!〃德顺简直气晕了,他骂道:〃我操!这是明欺磨人呢!〃说着,就像蛋儿一样滚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里还拿着一把瓦刀呢。这时,只听〃窄过道儿〃高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接着又喊:〃大孬二孬三孬,都给我出来,今儿个,他只要敢动我一指头,恁给我驴他!〃说话间,〃窄过道儿〃的三个儿子虎汹汹的,全都跑出来了。德顺一看,气傻眼了,嘴里说:〃我操啊,我操!〃大孬就说:〃你骂谁哪?!〃德顺说:〃我骂我哪,我操!〃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后来,村里有人给德顺出主意说,白天她不让盖,你就夜里盖。趁她不防的时候,你只管垒,只要垒起来,她就扒不了。德顺就趁晚上偷偷地垒。谁知,〃窄过道儿〃一直注意着呢,只要一垒到三尺高的时候,她就跑出来了,又是〃咕咕咚咚〃给他扒掉!垒了三次,扒了三次!最后一次,德顺气疯了,扑上去拽她,不料,刚到跟前,〃窄过道儿〃人利索,趴上去就咬!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窄过道儿〃一下子觉得她被〃流氓〃了,顿时恼羞成怒,就那么死咬着他不松口,生生咬掉了德顺半个耳朵!
  这么一来,事闹大了。德顺的半个脸都血乎乎的……呼姓人不愿意了。德顺的本家纷纷站出来指责〃窄过道儿〃。〃窄过道儿〃也不是善茬儿。于是,她跳起来哭喊着说:〃不要脸哪,他抓我的'蜜蜜'(奶子)!他抓我的'蜜蜜'!〃听她这样一喊,事情复杂了。王家的人也不愿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众多。往上说,麦升爷弟兄三个,麦升爹兄弟四个,麦升又是弟兄四个。下边,于凤琴这一茬妯娌们,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叉叉的这么一分,势就重了。事情一闹起来。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里都掂着家伙,虽然人们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场是很鲜明的。就听两家人在对骂:〃狗!狗咬耳朵!!〃
  〃驴!驴抓'蜜蜜'!!〃
  这本来是邻里纠纷,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话,是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可呼天成刚好去大寨参观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德顺那半个耳朵已经成了风干的腊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里,先是有呼姓人推举出来的长辈万发爷出面找了呼天成。万发爷的胡子都白了,他拄着拐仗颤巍巍地来到呼天成家,说:〃天成,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呼天成很和气地说:〃万发爷,你放心吧。我管,我管。〃
  接着,王家辈份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门了。三奶奶不但辈份长,还一手托两门,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车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进门就说:〃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呼天成就笑着说:〃三奶奶,你这么大岁数了,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为这件事,呼天成一连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当他走出茅屋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看来,地是该锄了。〃
  于是,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的社员大会。他在会上说:〃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是为全村人当家的,不光是为呼姓人当家的。所以,我决不会偏这个向那个,这一点,请老少爷们放心。〃
  接着,他又说:〃村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全村人的耻辱!为啥会出这样的事?叫我看,就是一个字:'私'字。就是这个'私'字作怪!今天,咱们先不断事非,先清清仓,斗斗这个'私'字。尔后再讲如何处理的问题。最后,究竟如何处理,由大家讨论,大家拿意见。〃
  接着,就从这天起,一场邻里的纠纷变成了呼家堡的〃斗私批修〃运动。这场运动的口号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开展思想大扫除!〃这个口号还不是呼天成想出来的,是呼天成召开了那样一个会议之后,由村里一个青皮后生想出来的。当呼天成召开了那次会议之后,不知为什么,村里人竟然都很激动!他们夜里甚至睡不着觉了,不断有一些新的想法涌现出来,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汇报,呼天成当然很支持,也不断地鼓励他们几句。实际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乡村里,斗'私'是最容易的。说起来,谁没有私心呢?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认为别人有私心,却从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私心最大。这是一种新的演出,是一种晾晒灵魂的方法。呼天成心里说,晒一晒好哇,就让他们晒一晒吧。
  在那些日子里,全村一个个喜气洋洋,人就像是过大年一样。最初还是全村人聚在一起开大会。很快就有人提出来,说这样开不〃科学〃。说应该是〃男劳力〃在一块开,〃女劳力〃在一块开,因为〃男劳力〃跟〃女劳力〃干活不在一块,不了解情况。另外,男女在一块,七叔八姨的,都碍着辈份、面子,不好说。于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议,让男女分开,〃男劳力〃一个会场,〃女劳力〃一个会场。
  〃男劳力〃的会场设在麦场里。开初,自然是先让德顺〃斗私〃。男人们心大些,德顺又是个绵善人,平时,大伙对他意见也不大。所以,说的时候,还让他坐着说。他也就是讲讲盖房的经过……后来,有些青皮后生说,〃斗私〃哩,应该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说,他的背驼了,是个罗锅,站起来也没多高,腰弯在头上,就像开斗争会一样了。这样,讲着讲着,就说到他摸人家〃蜜蜜〃的事了。一说到这里,大伙才激动起来,就让他交待〃活思想〃。德顺交待说:〃我没想摸她的'蜜蜜',老天在上,我真没想摸她的'蜜蜜'。她一窝子孩子了,我会想她的'蜜蜜'么?盖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让盖,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儿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儿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儿的……〃有人说,说说你当时是咋想的?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儿了?!德顺就交待说:〃我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着盖房,一门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儿我也没想,推到那儿一软,我就知道一软,我的手就缩回来了。那女人说的是瞎话!……〃有人说,说说那〃一闪念〃,你那〃一闪念〃是啥?德顺说:〃那'一闪念'就是个软,没别的,就觉得软乎乎的,怪热、热、热一点。心里头也顾不上想别的。人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说我会想别的么?〃〃蜜蜜〃也就说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说了。男人到底大气些,也就是说说罢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懒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个个掂出来,每掂一个,就让他也站起来,跟德顺站在一起,听大伙数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孙布袋。
  会开到第七天的时候,德顺受不了了。夜里,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门口哭起来了。他说:〃天成哇,我就盖个房,能犯多大错哪?〃呼天成把他叫到屋里,小声安慰他说:〃德顺叔,你可别想不开。开会是'斗私'哪,也不光是你一个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宽心,你啥错也没有。不过,我交待你这话,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德顺听了这话,心才放到肚里了。他连连点头说:〃不说,我不说。〃
  〃女劳力〃的会场设在果园里。这是最活跃的一个会场了。在乡村,女人几乎是由男人管着的,女人一直受着男人的压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开后,那本性就彻底地显现出来了。平原上有句俗话叫〃三个妇女一台戏',就是讲女人一旦聚在一块的时候,那〃疯〃劲是刹不住的。人们是多么喜欢斗争啊!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斗争性是最强的、也是最彻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样的琐碎,那样的漫长,那辛劳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着,重复得叫人麻木。那从做姑娘开始就在梦中一次次出现的遐想,眼看着一日日地破灭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现在,她们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这里,斗争变成了一种对平庸的宣泄,变成了对别人进行窥视的正当行为,变成了公开攀比的一个场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戏台呀,那演出又是多么贴近生活、贴近于眼前的实际。那贴近让人不由地兴奋!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当她们站出来亮相时,那许许多多个围着锅台转的日子在这里一并得到了化解。〃女会场〃一开始就异常的激烈,当最先〃斗私〃的〃窄过道儿〃立在会场前边的时候,会场后边居然传来了一阵妇女们的喧闹声!她们用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脸,高声嚷嚷道:〃看不见!看不见!……〃〃窄过道儿〃的个子的确是矮了一点,但这嚷嚷声也纯是为了取乐,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兴灾乐祸〃。于是,就有那些较泼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说:〃站上去!〃〃窄过道儿〃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么一个窄窄的小板凳上,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她说:〃……他是个男子大汉,俺是个娘们家。他摸俺的'蜜蜜'。他要不摸掩的'蜜蜜',俺也不会咬他。他一摸俺的'蜜蜜',俺才敢咬他哩。〃
  没等〃窄过道儿〃把话说完,就有妇女高声说:〃不要光说人家。检查自己!亮私不怕羞,斗私不怕疼!斗私就是要检查自己。人家的事让人家说!〃〃窄过道儿〃只得重新又说:〃主要是他摸俺的'蜜蜜'。俺咬他是不对。可他不摸俺'蜜蜜',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怀里掏,摸俺的'蜜蜜',俺才下了狠手……〃接着,会场上又传来一片纷乱的嚷嚷声:〃说说你自己!你就没一点私心?!你的私字还小么?!〃
  揭发的时候到了。当站在小凳上的〃窄过道儿〃再次抬起头时,她才发现,村里的女人们是多么恨她!她的人缘是多么的坏呀!尤其是女人们的记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乡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来体现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们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视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现在账本彻底地摊出来了!每一个上来揭发她的女人都义愤填膺地指着她的鼻子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俺了一兜麦黄杏!晌午头,你摘俩还不中?硬直摘了一兜!尔后就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只好说,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时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抢到俺的前头,把那一堆抢走了!尔后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勾着头说,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锄地的时候,你说你心口痛,赖在地上不起来,那地叫我给你锄了。后来分菜瓜的时候,你头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说,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窄过道儿〃流着汗说,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闹气,恁三孬还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来就给俺小保一耳包!打得俺孩子哇哇直哭,你咋恁铁哩?!某年某月某日,队里分红薯的时候,你用一只脚偷偷地顶住地磅板,三百斤红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这事有没有?!……〃
  接下去,上来揭发她的妇女就越来越多了。开初还是一些旁姓的妇女上来揭发,到后来的时候,她的同宗的婶子、大娘,她那些近门的妯娌们,还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了。她的〃强粮〃,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的亲戚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细屑,那些琐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地勾出来了。最后一发〃炮弹〃是她的大嫂射出来的。在会议上,她大嫂一直没有吭声。在妯娌之间,她们两人是比较近的,也经常在一起说些闲话。可在这样的会场上,她大嫂也终于忍不住了。平日里,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女人,从没跟人计较过什么。可她坐着坐着,突然把手里的麻线一收,歪着大脚片子跑上去说:〃麦升家,论说咱是妯娌,我不该说你。可你干那事,老短!那一年,你说怀庆那话是啥?你自己说吧?!……〃就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于凤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从小凳上栽下来!只见她两眼一闭,满脸都是泪水!她没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会上来揭发她。就在这时,下边的女人们齐声嗷嗷道:〃说!叫她说!〃于是,她的丑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隐秘处也被人一桩桩地拽了出来。那个被人叫做〃窄过道儿〃的绰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们似乎是越说越气,越想越恼。说着说着,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人们上来后,〃呸〃!一口,〃呸〃!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着就往她脸上吐!妇女们异口同声地说:〃吐她!吐她!〃
  世界无小事。小事是经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发出来。会开到第八天时,〃女会场〃就开始〃箩面〃了。〃箩面〃可以说是呼家堡女人的独特发明。也只有女人们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先过〃粗箩〃,而后再过〃细箩〃。〃粗箩〃是八个女人箩,前边站上四个,后边站上四个,前边站的人把她推过去,后边人再把她推过来,就这么像箩面一样推来推去地箩她;过〃细箩〃就不一样了。〃细箩〃是周围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齐上手,转着圈箩她,你把她推过来,我把她推过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样,在人群里搡来搡去……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女人们脸上红朴朴的,一个个〃呀呀〃地叫着,齐声发力,一次次奋力地把〃窄过道儿〃推出去!还有的女人在袖筒里藏着纳鞋底的大针,箩的时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没过多久,她就被〃箩〃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了……〃
  会开到第九天,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这是啥会?这是'斗私'会。开着会纳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们再一次兴奋起来,立时,一个个高声嚷道:〃算!算!!〃
  于是,那些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子的女人们,个个都慌得像兔子一样,赶忙往腰里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来了。这样子被拽出来的女人,一上来就先让她过〃箩〃!过了〃粗箩〃过〃细箩〃,过完箩,再让她〃亮私斗私〃……这样一来,会就开乱了。不断有人被拽上来,拽上来一个,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之后,就又连带住了什么人,于是下一个又被拽出来……结果,〃斗私批修〃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它先是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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