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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千堆雪[梁凤仪]-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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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功成的今日,宜得我消声匿迹,毋须让你每天在自己的王国里再有个受人恩
惠的阴影?如果你真有此想,我成全你!’

    “江尚贤拿起了外衣,穿上了。收拾着文件,跟我擦身而过,把办公室的房
门带上时,他说:

    “‘请好好地坐在这儿想一想,你可曾给予过我自由选择的机会?’

    “之后,门关上了。

    “我真的坐在那儿,呆思一整夜。

    “江尚贤说得对,整件事上,他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是我逼着他去接受这份大恩大德,逼着他思考图报的方式,逼着他一生一
世欠我的人情,甚而逼着他以不甘不忿不情不愿的代价去偿还心债。

    “放着光明耀目的前途,江尚贤既不能由着它,不视不管,可是,一旦领受
了这重带挈,就等于裁减了自己的才具与威风,一辈子在一个女人跟前抬不了头!
长年累月,终生承担的委屈,当然不是易受的。”是谁把他逼到这个死胡同里的?
竟然是一个口中心上都自以为是深深爱慕他的人,更教他哑口无言!“

    人世间的恩与怨,情与欲,如许地作茧自缚,剪不断,理还乱,永无休止。

    我当然明白父亲当年的心境。

    初出道时,托庇于傅家,以裙带而得尊荣,在另一个层面上,他还能自解自
释,毕竟他也是牺牲了心头的一段爱情,把母亲明媒正娶过来的。以后年年月月,
他跟傅瑞心之间的纠缠纷扰,也算是他踏上青云之路的代价,江尚贤并没有不劳
而获。

    这是他自由意志下的选择,且是深思熟虑的选择。

    人的自由选择,所造成的成败得失,尤在其次。能够选择,是自尊之所在!

    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逼着江尚贤走向一条他不欲重蹈覆辙的旧路,他的无
奈与不满,又有谁去分担了解?

    “江小姐,世界上最聪明最幸福的人,应是毋须经过错误的行为与沉痛的教
训,就能洞悉人生、感情道理之士!

    “我当年,是愚不可及。

    “如果我晓得在沉思一夜之后,霍然而起,专心工作,让整件事冷却下来后,
再另谋高就,给江尚贤成就一个毫无死门与缺陷的江山,留给他一条自思自揣自
择的门路,也许,还会有他自动自觉地感激我。敬重我,甚而以爱还爱的一日!

    “何其不幸呢我当时只更老羞成怒,不肯接受自己步差踏错那一步的事实,
只有错得更甚!

    “也许造物弄人,在我童志最脆弱、思想最混淆、感情最悲痛的当时,偏就
从乡间跑出了个程立山来。就是那个间接地帮了我一把忙,得以把黄金安全运港
的表亲。天衣无缝的局面,不一定是喜剧收场。程立山依靠我们,开始在本城谋
生,对我更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竟利用了这段巧合奇逢,去发泄愁苦,对江尚
贤报复!

    “当我把结婚的请柬亲自递到扛尚贤跟前时,他震栗的眼神曝过红艳艳的喜
帖,蓦地抬头问我:

    “‘他是谁?你爱他吗?真心地爱他吗?’

    “我冷笑,那么绝情,残忍、不择手段地回答:

    “‘他是帮助我把黄金偷渡成功的无名小卒。我并不爱他,然,不要紧,己
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打算欠人家一生一世的人情!’

    “说罢,掉头便走。

    “以毕生的幸福去换回一刹那的畅快,是难以估量的得不偿失!

    “更何况,那一刹那的发泄与痛快,也还是假象!

    “人生的真潇洒,原来要把层层叠叠的,多至不可胜数的委屈与吃亏,融化
于言谈笑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生活之间!

    “也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培育出潇洒的行为!

    “故作伟大,益显猥琐与龌龊!

    “我的真正觉醒,来自婚后,还有何话可说?”

    成功的背后有千百个难以为情的故事,也还叫值得。倒转来,半生羞愧错误
的累积,仍落得个走投无路的后果,

    I

    这张佩芬的际遇也未免太困难,太坎坷了!

    “我们婚后的生活一点都不愉快,夫妇之间的感情如是空白一片,还有机会
染上自己喜爱的颜色。可借,我的思维完全不在立山的身上,对他的冷漠、厌弃,
日甚一日,将对自己的不公平延展至他的身上去,加倍了我的痛楚!也加速我的
懊悔与觉醒I

    “程立山原以为本城是个金矿,目睹这许多甫下谋生的人,都能赤手空拳打
天下,他认为自己也应有此际遇。过分急功近利的心凰配合才疏学浅的实丸后果
不难想橡。几次小生意上的失意,加上婚姻的痛苦,把他本来不坏的心地搞糟了。
一天到晚,遁着我给他在利通银行拿一点做生意的好处与支持,轮不到我反沉他
竟敢屡屡地跑上利通来,打着我的名号借贷。

    “江尚贤自然地会有所闻,总是每次在背后替他解围,暗地里尽力支持,同
事之间的流言不免多起来了,我才意识到事态会日趋严重。

    “‘事情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当我把辞职信递给江尚贤时,我咬紧牙龈
兑‘我的寓去,对各方面都好1’

    “‘佩芬,你请留下来!我有责任照顾伽’

    “‘不,我们是成年人,谁也没有责任照顾谁,谁也不欠谁的恩惠!’

    “我和江尚贤都呆了一呆。

    “如果我在早几年就明白如今自己说的这番话,就不至于此了:‘

    “‘既能参透人生,不一定要浪迹天涯,才能修成正杲:

    你一脚踏出利通,如还有萦系之私心,到处都是困境,徒增心头的担挂而已


    “我无辞以对。

    “‘佩芬,我要求你留下来,诚意地祈望从今之后,你成为我的一位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的好助手,你会答应吗?我们其实错的也很多,人性的自私往往是
罪疚的根源。为爱一个人而愿意付出无比的代价,希冀有回报是自私,然,希望
别人施恩而不望报,甚至连个望报的念头都不可有,只想有从容地自由选择应付
的方式,这难道又不自私了?伟大的心灵存在着,不可多得!我们何苦自咎?’

    “多年以来,我和江尚贤第一次开心见诚地促膝谈心!像是拨开云雾见青无,
一种彼此的关怀与了解,温暖着我早已冻僵了的心!

    “时光若能倒流,会有多好?

    “心灵的沟通往往在身不由己之时,是可惜,然,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问:

    “‘留我在利通,还有伺机报答我的意思吗?’

    “江尚贤笑,反问我:

    “‘你如肯一直留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又是否仍有余情未了的心思了?


    “我们相视而笑。

    “人的感情与关系微妙至极,除了极端而外露的激情之外,潜藏的恩爱情义
甚或仇恨,很可能都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要斩草除根,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让
它自然地埋于土地深处,自生自灭,有缘又逢春风是一场功德,无缘而致难敌露
重霜寒,也无非是一场造化!

    “有什么必要强行将感情与关系赶尽杀绝至不留一点痕迹呢?

    “我们需要的是思想光明、理路干净,反映到行动上来,磊落大方,从容得
体,一切都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就好了!

    “自此,江尚贤和我踏入了一个新的相处阶段,我们成了精神上的好伴侣,
业务上的好拍档。

    “曾有那么一晚,在利通银行开夜赶工完竣,江尚贤开车送我回家去,车子
停在家门后,我仍倦不可当地坐在车子上,不愿动。

    “江尚贤说:”到了!我们要说再见!‘

    “‘真能再见也还是好的,差不多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我就有个恐惧,明天
醒来,见不着太阳,见不着你,那怎么好算了!’

    “说这番话时,我并不幽怨,语调轻松至近乎俏皮!江尚贤之于我,已成知
己!

    “我们当然明白,能够宣诸于口的感情,已无暖昧之意!都可以接受了!

    “‘再寻另一份精神寄托去,明天只会更好,是不是?连我和你的相处都可
以峰回路转,进步神速,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于是开始能吃能睡,体重骤增了!’

    “‘程立山对你好吗?’

    “‘没有寄予希望,何来失望呢?’

    “‘你准备就这样过一世?’

    “‘不。等待着离开他的时机。’

    “‘几时?’

    “‘他稍稍发迹之时,说得具体一点,只消他的经济好转,能够独立谋生,
他并不再需要我了,我就走得比较安

    心!‘

    “‘没想过你对他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我们毕竟有关系,一夜夫妻百夜恩,是不?’

    “江尚贤当即面色一沉,缓缓地把头低垂应着:”是的,不能怪你!‘

    “我看着他,问:”你有感而发?‘

    “突然之间,江尚贤抬起头来,望着我,竟有泪光。

    “江小姐,直到那一晚,我才赫然发觉,傅瑞心跟你父亲的一段恩怨,如此
长年累月地蚕食着他的心!

    “‘佩芬,我早想把我的这个故事相告,老是开不了口!告诉你这个故事,
其实只为你明白,我每晚回到家去,就似

    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来自一份我深深亏欠而无法偿还,无法解决的人情。
但愿太阳早早升起来,我可以立即回到利通去,如果连在我工作的环境里,都有
类同的事情发生,我不敢想像……‘

    “‘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

    “不是不惆帐的。

    “虽然,我认了命了,仍禁不住在以后的岁月里,痛恨起傅瑞心来,如果没
有了她,生命的篇章,必会改写!”

    我没有答张佩芬的话。

    人一遭逢失败,就会怨天尤人!

    张佩芬如是,傅瑞心也如是。

    “程立山为什么对父亲有此误解?”

    我不是不气愤的,凭什么他有资格当街当巷地侮辱父亲的名声?谁应负起这
个责任?

    张佩芬说:

    “程立山是我和你父亲共同为那批黄金所要偿还的债务。你父亲为了动用黄
金而得以叱咤风云,因而下意识地屡屡对程立山让步,他认为不能回报我的感情,
也应该在金钱上弥补损失,于是多年来资助立山经营生意,既希望他能自立门户,
也期待我可以了却一重责任。

    “我则为了利用过程立山去泄一时之愤,而深深自咎。

    我们都不曾留意到姑息纵容所带来的后患可以无穷。

    “原来,人类过分的仁慈,一样会招致质疑。我和江尚贤不便披露真相,益
使外间人以及程立山,觉得我们无私显见私,直至我忍无可忍地向程立山提出离
婚时,他当场冷笑:”怎么?当情妇不够瘾头,要登堂入室做个贵夫人去?如你
有此良机,我成全你!‘

    “我吓得什么似的,问:”程立山,你有良心没有?这些年,谁亏待过你了?


    “‘没有!没有!’程立山摆着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自知受恩深重,
也不是个不思图报的人!这些年来,程家的门,你自出自入,我说过你半句没有?
良家妇女在外头若是打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会得劳累至水静河飞才回到家里来?
你骗谁!‘

    “我气得整个人抖动,扑过去跟程立山拚了。

    “‘你还有资格撒野?’

    “他连连赏了我几个耳光,将我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说:

    ‘你们若没有做过情亏之事,会如此地辅助我?大陆跑下来没有发迹的人,
塞满全城,他偏挑我姓程的帮去?彼此心照不宣了!你胆敢明正言顺地跟我谈离
婚,就叫他出一个价!’

    “我嘴角渗出血水来,心上的惨痛与屈辱,混和着血水,要吐出来似的。我
挣扎着爬起来,冲出家门,直奔至江家去。

    “原想找江尚贤商量着办,话还没有说完,程立山竟跟着闯了进来。

    “‘程先生,如果我不欢迎你在未经我同意之前硬闯进我家来的话,你知道
后果?’江尚贤对他并不客气。

    “‘知道!你会报警是不是?你会吗?’

    “‘立山!’我近乎央求他:”你还算读过书的人吧?公平点对我们!‘

    “‘上天对你们的公平已有甚于我了,你们还需要什么?’

    “‘程先生,世上没有人须要对别人的运气负责。’

    “‘对,我从来不曾作过如此的要求,香港地,会有求人而每每能百发百中、
得心应手这回事吗?太笑话了!谁不是为了帮自己才去帮人!连做善事都不忘扣
税呢!只不过是支出与收成比例上的差额不同而已!你帮我的,无非为到头来能
帮了自己!’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江尚贤微有愠色。

    “‘江先生,如果我不能捞些好处,我何解要为你们充撑场面,让张佩芬冠
以程姓,有名有份地在人前行走,予你们方便!如今她要提出离婚,是要吊销我
的牌照了,总要跟你谈谈补偿吧!’

    “‘程立山!’我咆哮;‘我们完全没有做你可以引为威胁的事!’^

    “‘好!好!好!’程立山又在摆手:”算你们是冰清玉沽又如何?往社会
人士面前一坫,把我的故事说出来,信与不信的人都会争相传诵,本城有个好处,
人人都紧张忙碌,辛苦经营,难得有一宗豪门望族的丑闻,平衡一下情绪,

    单单知道有钱人也可以如此不堪,就已大快人心!

    “江尚贤气得一脸煞白!

    “我说:”程立山,你好狠的心!‘

    “‘有人可以不曾狠过心而在香江立足,长享富贵?我告诉你,张佩芬,你
一就回家去,继续姓程,否则,我几时都准备好好地坐下来,跟你们讲数!’

    “程立山夺门而出,再回头加那么一句:”姓江的,你敢无情白事动程张佩
芬半根毛发,而不向我交代,看我怎样对

    付你!‘

    “我是当夜就回到程立山的家去的。”

    “直至今天今时?”我问。

    “对,就为了一时冲动的过错,我以半生的委屈补偿。

    事件带来的好事只有一宗,程立山的不可理喻,把我和江尚贤的一段恩怨拉
平了!我对他的恩惠都被我为他带来的麻烦抵销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来,江尚贤
曾不只一次的跟我商量过,好不好给程立山一笔钱,了断关系,使我重获自由。

    然,谁敢担保健在花完了钱之后的操守呢!我们握在他手上的是一个他自以
为是的借口,唯其如此,可以随时随地顺‘

    着他的心意拿出来应用!何必再犯上一次更严重、更无可挽救的无私显见私!
我的自由,更别谈了!“

    张佩芬只差未开口解释,她的自由老早在踏进利通来的那一无就已葬送掉了。

    吓不吓死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相处关系,恩怨情仇,可以微妙复杂
过整间利通银行的一盘数!

    纤纤弱质,何只要挺身迎战江湖风浪,还要每夜里活在情丝百结的凄风苦雨
之中,难怪都说自古红颇多薄命。张佩芬的苦,更甚于傅瑞心了!

    我默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可以一下于就想出来。

    “江小姐,在你父亲未去世时,说老实话,我下意识地不忍远离,能为一个
知己奋斗下去,是生活上一份不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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