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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是死,是爱-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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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走,我消灭你。”我压抑着内心的火气。“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对准
你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我感觉得出他的笑,“这么一来,我与你更是永远在一
起,你永远摆脱不了我了。”“也许我宁可同归于尽也不愿受你挟制。”我发狠。
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寂寞,而且我知道你也寂寞。”
轮到我沉默了,我细细体会着这些萦绕在脑海深处的言语。“我叫韦纳,22
3上尉,你叫什么名字?”我愣住了,最初的一刻根本没听懂他的问题。十多年
来,我一直是223,列兵223、少尉223、上尉223。足足用了两分钟,
我才费劲地在记忆底层搜寻到答案:“林铛儿。”
    
    “多么有趣的名字。”这是他的反应。我诧异:“这真是一个新鲜的评价。
向来我只有两样东西:有勇有谋,没想到,我还有趣……”“还有超凡的美貌。”
他轻轻地赞叹。我感到吃惊,刹那间,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一种温柔的感情
似乎复苏了。我很想他再说些什么给我听,但他仿佛在我脑中蛰伏起来,一夜都没
有再出现。



 
                                第五章

    “心理医生诊断你患上了一种通常在退役士兵身上才出现的心理病症。在打打
杀杀中生活惯了,一但回到平静单调的生活中,就变得喜怒无常。这叫退役综合症。
建议让你就近参加一场战斗,以缓解你现在的不适。你的意见如何?”我狂喜,枪
林弹雨中从容穿梭才是我真正热爱的人生。“不行。不能去,不能答应……”一
连串焦灼的喊声在我脑中回响。“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我答道。“林铛儿,
我保证再也不激怒你,请你不要再杀人。”“我杀五月党徒你当然不乐意,而对
我来说,杀死你们是我的职责。”“我阻止你杀人实际是在救你……”“22
3上尉, 你怎么了? 魂不守舍。”4号长官大声问,喝断了我大脑中的交战。
“他……那个五月党徒的脑细胞……”我不知怎样才表述得清楚,“他住在我的脑
袋里,还说话。”4号长官轻叹:“胡言乱语。你病得不轻,再到医生那里去一
趟。”我闭嘴,立正,行礼,转身离开。“不怪你,其实连我也不清楚这一切
是如何发生的。”韦纳在安慰我(敌人居然也安慰我了),“当我的大脑中的信息
源源不断流进你的大脑时,某些脑细胞的功能也从信息流中散逸出来,所以,我能
思考,并能与你沟通。”“我没有与你沟通的欲望。”“平常人与人接触靠语
言,而我们是脑细胞对脑细胞,简直是一大飞跃。林铛儿,相信世间只有我俩能真
正做到坦诚相待。”“我对这些飞跃没有兴趣,我只想赶快去实验室把你的所有
的记忆抠出来。然后,拿起枪,把你们这些五月党徒统统消灭光!”“你很热爱
帝国吗?”“无可奉告。”“林铛儿,你快乐吗?你满足吗?你幸福吗?你有
自己个人的感觉吗?”“我从来不想这些无聊的问题。”“人的大脑天生就是
用来想问题的。林铛儿,你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与一个极聪明的大脑,可是你自觉自
愿地把自己变成了机器,以前是战争机器,现在是复制记忆的机器。林铛儿,你是
人啦!找回你自己!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大脑去思考,再不要盲目听候指令,
服从指令!”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高声尖叫,甚至用手重重地捶自己的头,
可是他的言语仍从我脑中清晰无比地流过。



 
                                第六章

    由于我的目的只是过过瘾,缓解一下心理压力,所以只参加了战斗的收尾工作。
仅仅离开战斗部队一个月,等离子枪似乎增加了重量,我的手感到有些吃力。防
辐射头盔显得憋闷,红外线感应器操作起来竟有些生疏,甚至连搜索时的步伐也迟
钝了,没有以前灵活敏捷。
    
    所过处俱是残垣断壁,前面的锋线部队的毁灭性攻击非常彻底,这个地区像被
泡在硫酸中清洗了一遍。其实,我们城市扫荡队的目的就是把只要沾染了“五月党”
气味的地方均变成不毛之地,以令“五月党”在帝国内无处藏身。突然,我腕上
的感应器尖叫起来:附近有人。仿佛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我全身猛地兴奋得战栗起
来。终于轮到我再显身手。我悄悄地摸索过去,每一步骤都完全符合教科书的
要求,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缺。转过沙砾,感应器抖动得更急促,我凌空跳下,大
喝:“杀!—”瞬间,我愣住了,眼前不过是两具尸体。由于尸身还有温热,使
得感应器发出了错误的指令。他们显然是两母女,俯卧在碎石上,母亲把女儿压
在身下,似乎想以自己的身体掩护女儿。

    她背部的衣衫全被气浪撕碎,露出雪白的肌肤,映得那一头黑色的短发分外刺
眼。微风吹来,几绺黑发飘动着,发梢竟似钢针一下一下刺到我心中。突然间,
我有一种极陌生又极熟悉的感觉,又想哭,又想吐。全身上下再度莫名其妙地颤栗
起来,很累,很倦,很惶恐。
    我又回到了实验室,表面上,我忙极了,从早到晚不停地说,口舌几乎磨破。
然而,说话的不是我,真正的我极其空虚无聊,整天地躺着,只想心事。虽说我已
三十多岁,经历的生活却十分简单,实在没有多少心事可想。我突然发现自己竟
有点怀念韦纳了,我想与他对话,但他没有回应。我开始打瞌睡,这是衰老的表
现,我很悲哀。“不会的,林铛儿,你还有未来。”一个意念清晰而深刻地闪
回在我脑中,是韦纳。我有一点莫名的高兴,精神一振:“刚才你在哪里?为什么
不出现?”“去查看你最近的记忆。林铛儿,我很高兴,你一个人也没杀。”
“我本意是想多杀几个的,只不过没有机会。”我恨恨地想道。“林铛儿,连你
的思想也要撒谎,可惜你忘了我在什么地方与你交流。”他的话提醒了我,我思
索了一会儿:“韦纳,请你仔细查看我的大脑,看我是否已失去作为战士的优秀素
质,沦为平常人。”“做平常人有什么不好?只有平常人才能体会到生活中的种
种乐趣。正是因为缺乏平常人,整个帝国都变态了。”“韦纳,帮我审视一下自
己,为什么看见尸体我就手足发软?”我的头开始痛起来,不知为何,那两具母女
紧拥的尸体总在眼前晃荡。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韦纳没有出现,我知道他正在我
脑中各个层次的记忆中游荡。当他再次出现时,已是傍晚。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我
不明白原因的快乐。“给你看些东西。”
    没有经过双眼,一个女孩子的影像直接进入我脑中:小小的,瘦而弱,头发似
枯草般,衣衫褴褛。她钻进一个庞大的垃圾处理场,专心致志地在臭味熏天的污物
中翻寻东西。我的脸抽搐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这一幕竟然如此熟悉,那些我要
竭力彻底忘掉并以为已经忘掉的往事,竟又历历在目。二十年前,天一黑,我也
去垃圾场,寻找一些还能进口的食物。耳边仿佛又有人唤我:“垃圾女!”一声
声尖利的呼唤刺痛我的心。也许正是因为幼年受尽欺凌,所以我发誓将来要出人头
地,并有意把自己锻造得比大多数男性还要强硬、冷酷。我觉得自己眼中酸涩,
似有眼泪正在涌动,我竭力控制着情绪,问:“她为什么生活得这样苦?是不是与
我一样,自小失去父亲?”“是的。她的父亲死在你的手中,如果你还记得八年
前落基山脉的那场屠杀。”我如遭当头一棒。尽管我杀过的人太多,早就忘了谁
是谁,单记得那次行动后得到一枚勋章。“她父亲是五月党徒?”“不。是个
平民,只不过她家凑巧靠近我的一个集合部。斩尽杀绝,不是你的一向最简便而又
行之有效的战术吗?”韦纳的讥讽里充满了悲愤。“不!”我尖叫一声。我第一
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鄙视残忍,连自己也不愿多看一眼。我不能再面对这一个我,
我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周围的试验人员全围过来。“头痛。”我疲倦地回答。
4号长官看了医生一眼,后者迟疑了一下,递给我一颗药:“吃下去,睡一觉,
头痛就会消失。”韦纳还在我脑里述说着。我近乎悲哀地要求他:“闭嘴,我宁
可去死也不愿意再让你剖析我。你是个专挖人疮疤的流氓。”“林铛儿,你现在
为自己的过去羞愧,同时迁怒于我。其实,现在的你已经有了一些连你都未察觉的
变化。”“什么变化?”我不禁问。“快吃药!”4号长官不满我的犹豫,大
声催促道。我宁可再头痛一会儿,也要先知道我身上有些什么新东西。要是一睡
觉,等于关闭了与韦纳沟通的大门。我把药丸压在舌底,咽了咽口水。医生扶着
我平躺下,一边说:“十秒钟后,你就能摆脱所有不适。”我闭上眼,一边追问
韦纳。“那两具尸体令你想起了自己,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潜意识,你
把女童尸体当做了自己,当年你的母亲也是这般用血肉之身为你挡避世间的腥风血
雨。所以你面对的不仅是尸体,而是你在世间所得到的仅有的亲情。可这些珍贵的
情愫已在你们的枪下被轰成千万碎片,这就是你手足发软的真正缘由。林铛儿,你
现在在恐惧,在羞愧,我真为你高兴,你终于像一个人了,你已经有人性了。”
我感觉得出韦纳的喜悦是真诚的。“人性。”我慢慢地咀嚼着这个词,胸中涌起一
丝自豪,就像在学校考第一受了表扬一样。周围人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我的耳朵。
“她这是用脑过度。”这是医生的声音。我没有睁开眼。“可我没有时间让她
休息。”4号长官说。“信息的输送速度太快,不出一个星期,她整个人就会废
掉。”4号长官轻松地回答:“没关系,只需五天,就能把这个五月党徒的记忆
掏光。一个星期后,223变成什么都不用管了。”医生嘟哝了句什么。4号
长官严厉地命令:“你每天给她药丸,缓解头痛,其余的我负责。”我的心愈发
沉重和悲哀了。



 
                                第七章
                                
    深夜,我潜入实验室,连接线路的步骤我曾目睹工作人员做过数次,早就学会。
“韦纳。”我在心底呼唤着。他立刻回应,稍有些惊奇:“现在是你的休息时
间, 你怎么来了? ”“时日无多,想多跟你谈几句。”“出什么事了?”
“五天后,你的记忆将全部曝光;七天后,我将因用脑过度神经错乱。我们差不多
同时失去利用价值,将被处理掉。”“林铛儿,你的态度太轻描淡写,太漠然,
死亡是一件大事。”“生死对我俩来说都无所谓。你现在就是个死人,而我过去
的所作所为令我早就该死了。”
    
    韦纳沉默少顷:“我只剩一些记忆,一些功能,生与死我都不能察觉。但是林
铛儿,你是个人,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活下去的价值,也有活下去的权利。这是生
命的尊严,也是人性中最重要的部分,生命绝不能被轻易抹煞。”“韦纳,以前
我活着旨在实现我的将军梦,现在,我才发现通向这个梦的路太血腥暴虐。而在我
的前面又没有树起新的目标。”“不对。”韦纳冲动起来,“我给你看看我记忆
中的另一幕场景。”铅灰的房间。几个人聚拢在一块儿,商量着,尖叫着,都是
一脸焦灼。突然,一阵烟雾,墙上烧熔开一个大洞。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滚雷般闯
进来,又快又准又狠地扫射着,人们倒在血泊里。一只枪悄悄指向她的后背,她迅
疾地转身,然而枪口已对准自己额头。刹那间,她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般的脸上布
满了悲哀。她的心本是死水一潭,此刻却被风吹起了千万涟漪。她本是木偶,在死
神面前,因为恐惧,她才突然有了灵魂。“林铛儿,你看,你多美。”韦纳轻轻
述说,“所以我不忍下手。”“是你!”我惊呼出声,“竟然是你。”“我们
中如果必须有一个去死,那么我只能让你活着。林铛儿,活下去,为了你的美。为
了美,活下去。”我淹没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林铛儿,你刚才的惊呼肯定惊
动了人。有一件事,你必须赶快做。”“什么?”“我一直把五月党的资料藏
在最深处,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挖到了临界点。对那些信息催动器我没有丝毫抵抗
力,从明天开始,我将泄露五月党的秘密……”“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我在
发抖。“毁掉我。”“不!”“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的同志,我的信仰。”
“不!我不能再杀人了!”“我早就不是人了,我连自毁都办不到,除了你,
没人能帮我。如果明天我还存在,那将毁掉五月党,将有千千万万人死在城市扫荡
队的枪口下。林铛儿,你难道要看我陷于不忠不义吗?”韦纳从未这样严厉过。
我缓缓站起,走过去,打开黑匣子,中间置放着一个水晶器皿,绿色的溶液浸泡着
一团淡黄的物质。这就是韦纳!我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难道就是这个拳头
大小的细胞组织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把我整个换成了新人?我想起倒在密室
的年轻人,他有着自然流畅的姿势与表情,他活着时一定很潇洒英浚“林铛儿,
你在犹豫什么?拿起水晶器皿向地下死命一摔吧。”我捧起水晶器皿,捧起韦纳。
突然间,他给我看过的青山绿水又浮现眼前。我们也许……“林铛儿,快动手!
消灭我!”“不!韦纳,我……”“我们都别无选择!”我听见脚步声,渐
渐逼近。“非得是这样的结果?”我悲怆地问,“我已经杀死了你一次,我能再
次亲手置你于死地?”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滚热的,爬过面颊,浸入心头。我听到我的心在嘶叫,仿
佛在火中咝咝作响,我甚至闻到了焦灼的味道。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被辗得粉碎。
“韦纳,你不能死!”“不是死,是爱!”他的欢悦的声音从我脑中温柔滑过,
仿佛小舟驶过湖面,留下了浅浅的水痕,扩散开来,越来越淡,越来越轻,最后了
无痕迹。这是韦纳留在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水晶器皿跌在地上,当的一声,
碎成千片万片。千片万片都是夺目的晶莹。
    一辆最新潮的汽车缓缓驶进停车站,停祝我迎上去:“我是本站汽车清扫
操作员42号,能为您做点什么?”自从两年前,我因精神错乱,被贬离开军队后,
便找到这个工作。车里的驾驶员不答话,只把右掌平伸,五指张开,然后缓缓压
在左胸。我的心狂喜,缓缓重复着对应的动作,压低嗓门:“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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