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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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瞒心昧己。”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盗名,其过大;瞒心昧己,其过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
才要说睡,便睡不着;才说要忘,便忘不得。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便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须要时时省察:这念头是为天地万物?是为我?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辈皆是奴婢,都听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顺从,使之以邪也,顺从。渠自没罪过,若有罪过,都是天君承当。
心一松散,万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万事不入耳目;心一执着,万事不得自然。
当尊严之地、大众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动气慑,只是涵养不定。
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乃知蓄疑者,乱真知;过思者,迷正应。
常使天君为主,万感为客,便好。只与他平交,已自亵其居尊之体。若跟他走去走来,被他愚弄缀哄,这是小儿童,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来灵台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示儿)
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于动静、语默、接物、应事时,件件想一想,便见浑身都是过失。须动合天则,然后为是。日用间,如何疏忽得一时?学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间,无日不动念,就有个动念底道理;无日不说话,就有个说话底道理;无日不处事,就有个处事底道理;无日不接人,就有个接人底道理;无日不理物,就有个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伤悲感叹、顾盼指示、咳唾涕洟、隐微委曲、造次颠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时时体认,件件讲求。细行小物,尚求合则,彝伦大节,岂可逾闲?故始自垂髫,终于属纩,持一个自强不息之心通乎昼夜,要之于纯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还本归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纵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觉运动者皆然,无取于万物之灵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曰:“只在主静。只静了,千酬万应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错。”
迷人之迷,其觉也易;明人之迷,其觉也难。
心相信,则迹者土苴也,何烦语言?相疑,则迹者媒孽也,益生猜贰。放有誓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诬者,相疑之故也。是故心一而迹万,故君子治心不修迹。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鱼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罚;畏不义,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忍激”二字是祸福关。
殃咎之来,未有不始于快心者,故君子得意而忧,逢喜而惧。
一念孳孳,惟善是图,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萦思;游心千里,岐虑百端,曰浮思;事无可疑,当断不断,曰惑思;事不涉己,为他人忧,曰狂思;无可奈何,当罢不罢,曰徒思;日用职业,本分工夫,朝惟暮图,期无旷废,曰本思。此九思者,日用之间,不在此则在彼。善摄心者,其惟本思乎?身有定业,日有定务,暮则省白昼之所行,朝则计今日之所事,念兹在兹,不肯一事苟且,不肯一时放过,庶心有着落,不得他适,而德业日有长进矣。
学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小人亦有坦荡荡处,无忌惮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处,终身之忧是已。
只脱尽轻薄心,便可达天德。汉唐以下儒者,脱尽此二字,不多人。
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绵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当于心,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此儿女子常态也。世间甚物与我相关,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关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爱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弃所受也?而况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寐是情生景,无情而景者,兆也;寤后景生情,无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当然之愿,有过分之欲。圣王者,足其当然之愿,而裁其过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间欲愿只有此数,此有余而彼不足,圣王调剂而均厘之,裁其过分者以益其当然。夫是之谓至平,而人无淫情、无觖望。
恶恶太严,便是一恶;乐善甚亟,便是一善。
“投佳果于便溺,濯而献之,食乎?”曰:“不食。”“不见而食之,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骂之,闻乎?”曰:“不闻。”“对面而指骂之,怒乎?”曰:“怒。”曰:“此见闻障也。”夫能使见而食,闻而不怒,虽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炼心者之所当知也。
只有一毫麄疏处,便认理不真,所以说惟精,不然众论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说惟一,不然利害临之而必变。
种豆,其苗必豆;种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发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将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种种皆是;所存非,种种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属纩之时,般般都带不得,惟是带得此心,却教坏了,是空身归去矣。可为万古一恨。
吾辈所欠,只是涵养不纯不定。故言则矢口所发,不当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则恣意所行,或太过,或不及,或悖理。若涵养得定,如熟视正鹄而后开弓,矢矢中的;细量分寸而后投针,处处中穴,此是真正体验实用工夫,总来只是个沉静。沉静了,发出来,件件都是天则。
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暮夜无知,此四字,百恶之总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无知也。大奸大盗,皆自无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恶只有二种:欺无知、不畏有知。欺无知,还是有所忌惮心,此是诚伪关。不畏有知,是个无所忌惮心,此是死生关。犹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万物之理,出于静,入于静;人心之理,发于静,归于静。静者,万理之橐钥,万化之枢纽也。动中发出来,与天则便不相似。故虽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发于静也;过后皆有悔心,归于静也。
动时只见发挥不尽,那里觉错?故君子主静而慎动。主静,则动者静之枝叶也;慎动,则动者静之约束也。又何过焉?
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脱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或问之。曰:“凡炎热念、骄矜念、华美念、欲速念、浮薄念、声名念,皆童心也。”
吾辈终日念头离不了四个字,曰:“得、失、毁、誉。”其为善也,先动个得与誉底念头;其不敢为恶也,先动个失与毁底念头。总是欲心、伪心,与圣人天地悬隔。圣人发出善念,如饥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饮。其必不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渊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贤人念头只认个可否,理所当为,则自强不息;所不可为,则坚忍不行。然则得、失、毁、誉之念可尽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间,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贤籍以训世,君子藉以检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训世也。曰“疾没世而名不称”,曰“年四十而见恶”,以毁誉训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检身,将何所不至哉?故尧舜能去此四字,无为而善,忘得失毁誉之心也。桀纣能去此四字,敢于为恶,不得失毁誉之恤也。
心要虚,无一点渣滓;心要实,无一毫欠缺。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气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时时,只要个用心。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躯壳。
古人也算一个人,我辈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奋,便是无志。
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两字。
余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趋。或曰:“无乃大寂灭乎?”曰:“无边风月自在。”
无技痒心,是多大涵养!故程子见猎而痒。学者各有所痒,便当各就痒处搔之。
欲,只是有进气无退气;理,只是有退气无进气。善学者,审于进退之间而已。
圣人悬虚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顺应之;其无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旷然。譬之鉴光明在此,物来则照之,物去则光明自在,彼事未来而意必,是持鉴觅物也。尝谓:镜是物之圣人,镜日照万物而常明,无心而不劳故也。圣人日应万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应有偏着。
恕心养到极处,只看得世间人都无罪过。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谨藏而失者;礼有以疏忽而误,亦有以敬畏而误者。故用心在有无之间。
说不得真知明见,一些涵养不到,发出来便是本象,仓卒之际,自然掩护不得。
一友人沉雅从容,若温而不理者。随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备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应之。或难以数物,呼左右取之携中,犁然在也。余叹服曰:“君不穷于用哉!”曰:“我无以用为也。此第二着,偶备其万一耳。备之心,慎之心也。慎在备先,凡所以需吾备者,吾已先图,无赖于备。故自有备以来,吾无万一,故备常余而不用。”或曰:“是无用备矣。”曰:“无万一而犹备,此吾之所以为慎也。若恃备而不慎,则备也者,长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穷于所备之外;恃慎而不备,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穷于所慎之外。故宁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余叹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谓与?”吾识之以为疏忽者之戒。
欲理会七尺,先理会方寸;欲理会六合,先理会一腔。
静者生门,躁者死户。
士君子一出口,无反悔之言;一动手,无更改之事。诚之于思,故也。
只此一念公正了,我于天地鬼神通是一个。而鬼神之有邪气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诽巷议者乎?
和气平心发出来,如春风拂弱柳,细雨润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风、迅雷、暴雨、酷霜,伤损必多。或曰:“不似无骨力乎?”余曰:“譬之玉,坚刚未尝不坚刚,温润未尝不温润。”余严毅多,和平少,近悟得此。
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
天下国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两字。敬则慎,慎则百务修举;怠则苟,苟则万事隳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圣贤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点检,要见这念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初学最要知此。
道义心胸发出来,自无暴戾气象,怒也怒得有礼。若说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过差遗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无过差遗忘之病。孔子曰:“敬事。”樊迟粗鄙,告之曰:“执事敬。”子张意广,告之曰:“无小大,无敢慢。”今人只是懒散,过差遗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来不怕天知,又久久来只求天知。但,未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气盛便没涵养。
定静安虑,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忧世者与忘世者谈,忘世者笑;忘世者与忧世者谈,忧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泪,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彼且谓我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丧心哉?
得之一字,最坏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为不可。只明其道而计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动得心,先难而动获心,便是杂霸杂夷。一念不极其纯,万善不造其极。此作圣者之大戒也。
充一个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雠。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
厕牏之中,可以迎宾客;牀第之间,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后谓之不苟。
为人辨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治心之学,莫妙于瑟僴二字。瑟训严密,譬之重关天险,无隙可乘,此谓不疏,物欲自消其窥伺之心。僩训武毅,譬之将军按剑,见者股栗,此谓不弱,物欲自夺其猖獗之气。而今吾辈灵台,四无墙户,如露地钱财,有手皆取;又孱弱无能,如杀残俘虏,落胆从人,物欲不须投间抵隙,都是他家产业;不须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个关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终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真沉静底自是惺憽,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与,是贼本真而长奸伪也。是以君子宁犯人之疑,而不贼己之心。
室中之斗,市上之争,彼所据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见皆是己非人,而济之以不相下之气,故宁死而不平。呜呼!此犹愚人也。贤臣之争政,贤士之争理,亦然。此言语之所以日多,而后来者益莫知所决择也。故为下愚人作法吏易,为士君子所折衷难。非断之难,而服之难也。根本处,在不见心而任口,耻屈人而好胜,是室人市儿之见也。
大利不换小义,况以小利坏大义乎?贪者可以戒矣。
杀身者不是刀剑,不是寇讐,乃是自家心杀了自家。
知识,帝则之贼也。惟忘知识以任帝则,此谓天真,此谓自然。一着念便乖违,愈着念愈乖违。乍见之心,歇息一刻,别是一个光景。
为恶惟恐人知,为善惟恐人不知,这是一副甚心肠,安得长进?
或问:“虚灵二字,如何分别?”曰:“惟虚故灵。”顽金无声,铸为钟磬则有声;钟磬有声,实之以物则无声。圣心无所不有,而一无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浑身五脏六腑、百脉千络、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发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无分毫罪过,都与尧舜一般,只是一点方寸之心,千过万罪,禽兽不如。千古圣贤只是治心,更不说别个。学者只是知得这个可恨,便有许大见识。
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
良知何处来?生于良心;良心何处来?生于天命。
心要实,又要虚。无物之谓虚,无妄之谓实;惟虚故实,惟实故虚。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体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偾天下之事。
要补必须补个完,要折必须折个净。
学术以不愧于心、无恶于志为第一。也要点检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点检是边见?是天则?
尧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盗跖其心,君子不贵也。有数圣贤之心,何妨貌似盗跖?
学者欲在自家心上做工夫,只在人心做工夫。
此心要常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