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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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由披卷佛、老、庄、列,只是认得我字真,将天地万物只是成就我。尧、舜、禹、汤、文、武、孔、孟,只是认得人字真,将此身心性命只是为天下国家。
闻毁不可遽信,要看毁人者与毁于人者之人品。毁人者贤,则所毁者损;毁人者不肖,则所毁者重。考察之年,闻一毁言如获珙璧,不暇计所从来,枉人多矣。
是众人,即当取其偏长;是贤者,则当望以中道。
士君子高谈阔论,语细探玄,皆非实际,紧要在适用济事。
故今之称拙钝者曰不中用,称昏庸者曰不济事。此虽谚语口头,余尝愧之同志者,盍亦是务乎?
秀雅温文,正容谨节,清庙明堂所宜。若蹈汤火,衽金革,食牛吞象之气,填海移山之志,死孝死忠,千捶百折,未可专望之斯人。
不做讨便宜底学问,便是真儒。
千万人吾往,赫杀老子。老子是保身学问。
亲疏生爱憎,爱憎生毁誉,毁誉生祸福。此智者之所耽耽注意,而端人正士之所脱略而不顾者也。此个题目考人品者不可不知。
精神只顾得一边,任你聪明智巧,有所密必有所疏。惟平心率物,无毫发私意者,当疏当密,一准予道而人自相忘。
读书要看三代以上人物是甚学识,甚气度,甚作用。汉之粗浅,便着世俗;宋之局促,使落迂腐,如何见三代以前景象?
真是真非,惟是非者知之,旁观者不免信迹而诬其心,况门外之人,况千里之外,百年之后乎?其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皆爱憎也。其爱僧者,皆恩怨也。故公史易,信史难。
或问:“某公如何?”曰:“可谓豪杰英雄,不可谓端人正士。”
问:“某公如何?:曰:”可谓端人正士,不可谓达节通儒。“达节通儒,乃端人正士中豪杰英雄者也。
名实如形影。无实之名,造物所忌,而矫伪者贪之,暗修者避之。
“遗葛牛羊,亳众往耕”,似无此事。圣人虽委曲教人,未尝不以诚心直道交邻国。桀在则葛非汤之属国也,奚问其不招,即知其无牺牲矣。亳之牛羊,岂可以常遗葛伯耶?葛岂真无牛羊耶?有亳之众,自耕不暇,而又使为葛耕,无乃后世市恩好名、沾沾煦煦者之所为乎?不然,葛虽小,亦先王之建国也,宁至无牛羊粢盛哉?即可以供而不祭,当劝谕之矣。或告之天子,以明正其罪矣。何至遗牛羊往为之耕哉?可以不告天子而灭其国,顾可以不教之,自供祭事而代之劳且费乎?不然,是多彼之罪,而我得以借口也。是伯者,假仁义济贪欲之所为也。孟子此言,其亦刘太王好货好色之类与?
汉以来儒者一件大病痛,只是是古非今。今人见识作为不如古人,此其大都。至于风会所宜,势极所变,礼义所起,自有今人精于古人处。二帝者,夏之古也。夏者,殷之古也。殷者,周之古也。其实制度文为三代不相祖述,而达者皆以为是。
宋儒泥古,更不考古昔真伪,今世是非。只如祭祀一节,古人席地不便于饮食,故尚簠簋笾豆,其器皆高。今祭古人用之,从其时也。子孙祭祖考,只宜用祖考常用所宜,而簠簋笾豆是设可乎?古者墓而不坟,不可识也,故不墓祭。后世父母体魄所藏,巍然丘壠,今欲舍人子所睹记者而敬数寸之木可乎?则墓祭似不可已也。诸如此类甚多,皆古人所笑者也。使古人生于今,举动必不如此。
儒者惟有建业立功是难事。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讲学著述,人未尝尽试所言,恐试后纵不邪气,其实成个事功不狼狈以败者定不多人。
而今讲学不为明道,只为角胜,字面词语间拿住一点半点错,便要连篇累牍辨个足。这是甚么心肠?讲甚学问?
得人不敢不然之情易,得人自然之情难。秦、汉而后皆得人不敢不然之情者也。
众人但于义中寻个利字,再没于利中寻个义字。
性分、名分不是两项,尽性分底不傲名分。召之见,不肯见之;召之役,往执役之事。今之讲学者,陵犯名分,自谓高洁。孔子乘田委吏何尝不折腰屈膝于大夫之庭乎?噫!道不明久矣。
中高第,做美官,欲得愿足,这不是了却一生事。只是作人不端,或无过可称,而分毫无补于世,则高第美官反以益吾之者也。而世顾以此自多,予不知其何心。
隐逸之士只优于贪荣恋势人,毕竟在行道济时者之下。君子重之,所以羞富贵利达之流也。若高自标榜,尘视朝绅而自谓清流,傲然独得,则圣世之罪人也。夫不仕无义,宇宙内皆儒者事,奈之何洁身娱己弃天下理乱于不闻,而又非笑尧舜稷契之俦哉?使天下而皆我也,我且不得有其身,况有此乐乎?予无用世具,行将老桑麻间,故敢云。
古之论贤不肖者,不曰幽明则曰枉直,则知光明洞达者为贤,隐伏深险者为不肖。真率爽快者为贤,斡旋转折者为不肖。故贤者如白日青天,一见即知其心事。不肖者如深谷晦夜,穷年莫测其浅深。贤者如疾矢急弦,更无一些回顾。枉者如曲盘绳,不知多少机关。故虞廷曰“黜陟幽明”,孔子曰“举直错枉”。观人者之用明,舍是无所取矣。
品第大臣率有六等,上焉者宽厚深沉,远识兼照,造福于无形,消祸于未然,无智名勇功,而天下阴受其赐。其次刚明任事,慷慨敢言,爱国如家,忧时如病,而不免太露锋芒,得失相半。其次恬静逐时,动循故事,利不能兴,害不能除。其次持禄养望,保身固宠,国家安危,略不介怀。其次贪功启,怙宠张威,愎是任情,扰乱国政。其次奸险凶淫,煽虐肆毒,贼伤善类,蛊惑君心,断国家命脉,失四海人望。
极宽过厚足恭曲谨之人,乱世可以保身,治世可以敦俗。若草昧经纶,仓卒筹划,荷天下之重,襄四海之难,永百世之休,旋乾转坤,安民阜物,自有一等英雄豪杰,渠辈当束之高阁。
弃此身操执之常而以圆软沽俗誉,忘国家远大之患而以宽厚巿私恩,巧趋人所未见之利,善避人所未识之害,立身于百祸不侵之地,事成而我有功,事败而我无咎,此智巧士也,国家奚赖焉!
委罪掠功,此小人事。掩罪夸功,此众人事。让美归功,此君子事。分怨共过,此盛德事。
士君子立身难,是不苟;识见难,是不俗。
十分识见人与九分者说,便不能了悟,况愚智相去不翅倍蓗。而一不当意辄怒而弃之,则皋、夔、稷、契、伊、傅、周、召弃人多矣。所贵乎有识而居人上者,正以其能就无识之人,因其微长而善用之也。
大凡与人情不近,即行能卓越,道之贼也。圣人之道,人情而已。
以林皋安乐懒散心做官,未有不荒怠者。以在家治生营产心做官,未有不贪鄙者。
守先王之大防,不为苟且人开蹊窦,此儒者之操尚也。敷先王之道而布之宇宙,此儒者之事功也。
士君子须有三代以前一副见识,然后可以进退今,权衡道法,可以成济世之业,可以建不世之功。
矫激之人加卑庸一等,其害道均也。吴季札、陈仲子、时苗、郭巨之类是已。君子矫世俗只到恰好处便止,矫枉只是求直,若过直则彼左枉而我右枉也。故圣贤之如衡,处事与事低昂,分毫不得高下,使天下晓然知大中至正之所在,然后为不诡于道。
曲如炼铁钩,直似脱弓弦,不觅封侯贵,何为死道边。雅士无奇名,幽人绝隐慝。
题汤阴庙末联:千古形销骨已朽,丹心犹自血鲜鲜。
寄所知云:道高毁自来,名重身难隐。
治道
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海字之内,以养元气为本。能使贤人君子无郁心之言,则正气培矣;能使群黎百姓无腹诽之语,则元气固矣。此万世帝王保天下之要道也。
六合之内,有一事一物相凌夺假借,而不各居其正位,不成清世界;有匹夫匹妇冤抑愤懑,而不得其分愿,不成平世界。
天下万事万物皆要求个实用。实用者,与吾身心关损益者也。凡一切不急之物,供耳目之玩好,皆非实用也,愚者甚至丧其实用以求无用。悲夫!是故明君治天下,必先尽革靡文,而严诛淫巧。
当事者若执一簿书,寻故事,循弊规,只用积年书手也得。
兴利无太急,要左视右盼;革弊无太骤,要长虑却顾。
苟可以柔道理,不必悻直也;苟可以无为理,不必多事也。
经济之士,一居言官便一建白,此是上等人,去缄默保位者远,只是治不古。若非前人议论不精,乃今人推行不力。试稽旧读,今日我所言,昔人曾道否?若只一篇文章了事,虽牍如山,只为纸笔作孽障,架阁上添鼠食耳。夫土君子建白,岂欲文章奕世哉?冀谏行而民受其福也。今诏令刊布遏中外,而民间疾苦自若,当求其故。故在实政不行而虚文搪塞耳。综核不力,罪将谁归?
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起敝。
从政自有个大体。大体既立,则小节虽抵〔牜吾〕,当别作张弛,以辅吾大体之所未备,不可便改弦易辙。譬如待民贵有恩,此大体也,即有顽暴不化者,重刑之,而待民之大体不变。待士有礼,此大体也,即有淫肆不检者,严治之,而待士之大严不变。彼始之宽也,既养士民之恶,终之猛也,概及士民之善,非政也,不立大体故也。
为政先以扶持世教为主。在上者一举措间,而世教之隆污、风俗之美恶系焉。若不管大体何如,而执一时之偏见,虽一事未为不得,而风化所伤甚大,是谓乱常之政。先王慎之。
人情之所易忽,莫如渐;天下之大可畏,莫如渐。渐之始也,虽君子不以为意。有谓其当防者,虽君子亦以为迂。不知其极重不反之势,天地圣人亦无如之奈何,其所由来者渐也。
周、郑交质,若出于骤然,天子虽孱懦甚,亦必有恚心,诸侯虽豪横极,岂敢生此念?迨积渐所成,其流不觉,至是故步视千里为远,前步视后步为近。千里者,步步之积也。是以骤者举世所惊,渐者圣人独惧。明以烛之,坚以守之,毫发不以假借,此慎渐之道也。
君子之于风俗也,守先王之礼而俭约是崇,不妄开事端以贻可长之渐。是故漆器不至金玉,而刻镂之不止;黼黻不至庶人,锦绣被墙屋不止。民贫盗起不顾也,严刑峻法莫禁也。是故君子谨其事端,不开人情窦而恣小人无厌之欲。
着令甲者,凡以示天下万世,最不可草率,草率则行时必有滞碍;最不可含糊,含糊则行者得以舞文;最不可疏漏,疏漏则出于吾令之外者无以凭借,而行者得以专辄。
筑基树臬者,千年之计也;改弦易辙者,百年之计也;兴废补敝者,十年之计也;垩白黝青者,一时之计也。因仍苟且,势必积衰。助波覆倾,反以裕蛊。先天下之忧者,可以审矣。
气运怕盈,故天下之势不可使之盈。既盈之势,便当使之损。是故不测之祸,一朝之忿,非目前之积也,成于势盈。势盈者,不可不自损。捧盈卮者,徐行不如少挹。
微者正之,甚者从之。从微则甚,正甚愈甚,天地万物、气化人事,莫不皆然。是故正微从甚,皆所以禁之也。此二帝三王之所以治也。
圣人治天下,常今天下之人精神奋发,意念敛束。奋发则万民无弃业,而兵食足,义气充,平居可以勤国,有事可以捐躯。敛束则万民无邪行,而身家重名检修。世治则礼法易行,国衰则奸盗不起。后世之民怠惰放肆甚矣。臣民而怠惰放肆,明主之忧也。
能使天下之人者,惟神、惟德、惟惠、惟威。神则无言无为,而妙应如响。德则共尊共亲,而归附自同。惠则民利其利,威则民畏其法。非是则动众无术矣。
只有不容己之真心,自有不可易之良法。其处之未必当者,必其思之不精者也。其思之不精者,必其心之不切者也。故有纯王之心,方有纯王之政。
《关睢》是个和平之心,《麟趾》是个仁厚之德。只将和平仁厚念头行政,则仁民爱物,天下各得其所。不然,周官法度以虚文行之,岂但无益,且以病民。
民胞物与子厚,胸中合下有这段着痛着痒,心方说出此等语。不然,只是做戏的一殷,虽是学哭学笑,有甚悲喜?故天下事只是要心真。二帝三王亲亲、仁民、爱物,不是向人学得来,亦不是见得道理当如此。曰亲、曰仁、曰爱,看是何等心肠,只是这点念头恳切殷浓,至诚恻怛,譬之慈母爱子,由不得自家。所以有许多生息爱养之政。悲夫!可为痛哭也己。
为人上者,只是使所治之民个个要聊生,人人要安分,物物要得所,事事要协宜。这是本然职分。遂了这个心,才得畅然一霎欢,安然一觉睡。稍有一民一物一事不妥贴,此心如何放得下?何者?为一郡邑长,一郡邑皆待命于我者也;为一国君,一国皆待命于我者也;为天下主,天下皆待命于我者也。
无以答其望,何以称此职?何以居此位?夙夜汲汲图,惟之不暇,而暇于安富尊荣之奉,身家妻子之谋,一不遂心,而淫怒是逞耶?夫付之以生民之寄,宁为盈一已之欲哉?试一反思,便当愧汗。
王法上承天道,下顾人情,要个大中至正,不容有一毫偏重偏轻之制。行法者,要个大公无我,不容有一毫故出故入之心,则是天也。君臣以天行法,而后下民以天相安。
人情天下古今所同,圣人惧其肆,特为之立中以防之,故民易从。有乱道者从而矫之,为天下古今所难为之事,以为名高,无识者相与骇异之,祟奖之,以率天下,不知凡于人情不近者,皆道之贼也。故立法不可太激,制礼不可太严,责人不可太尽,然后可以同归于道。不然,是驱之使畔也。
振玩兴废,用重典;惩奸止乱,用重典;齐众摧强,用重典。
民情有五,皆生于便。见利则趋,见色则爱,见饮食则贪,见安逸则就,见愚弱则欺,皆便于己故也。惟便,则术不期工而自工;惟便,则奸不期多而自多。君子固知其难禁也,而德以柔之,教以偷之,礼以禁之,法以惩之,终日与便为敌,而竞不能衰止。禁其所便,与强其所不便,其难一也。故圣人治民如治水,不能使不就下,能分之使不泛溢而已。堤之使不决,虽尧、舜不能。
尧、舜无不弊之法,而恃有不弊之身,用救弊之人以善天下之治,如此而已。今也不然,法有九利,不能必其无一害;法有始利,不能必其不终弊。嫉才妒能之人,惰身利口之士,执其一害终弊者讪笑之。谋国不切而虑事不深者,从而附和之。不曰天下本无事,安常袭故何妨,则曰时势本难为,好动喜事何益。至大坏极弊,瓦解土崩,而后付之天命焉。呜呼!
国家养士何为哉?士君子委质何为哉?儒者以宇宙为分内何为哉?
官多设而数易,事多议而屡更,生民之殃未知所极。古人慎择人而久任,慎立政而久行。一年如是,百千年亦如是。不易代不改政,不弊事不更法。故百官法守一,不敢作聪明以擅更张;百姓耳目一,不至乱听闻以乖政令。日渐月渍,莫不遵上之纪纲法度以淑其身,习上之政教号令以成其俗。譬之寒暑不易,而兴作者岁岁有持循焉;道路不易,而往来者年年知远近焉。何其定静!何其经常!何其相安!何其易行!何其省劳费!
或曰:“法久而弊奈何?”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