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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络新妇之理(上)-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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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葬礼不要紧吗?”
  “没事。不,反倒是宅子里的人待不住哪。”
  客人略垂着头,坐在入口处。他的肩膀相当宽阔,尺寸不够大的丧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勉强,一点都不适合。俗话说人要衣装,看样子是骗人的。
  男子的年纪与仁吉大约相同。不知是剃掉的还是秃头,顶上童山濯濯。
  从服装和他的话来推测,男子应该与织作家的葬礼有关。仁吉一边泡茶,一边咒骂似地说道:“什么待不住,家里的事怎么办?”
  “宅子里有公司的人在,还有阿节和葬仪人员,他们会处理啦。我做的本来就是外头的工作,没我的事,不需要我。话说回来,仁吉啊,这位是哪位啊?”
  大块头的老人狐疑地打量伊佐间。这也难怪,伊佐间的打扮就算在东京也很引人注目。
  “最近认识的,叫做……”
  “我姓伊佐间,伊贺的伊,佐仓的佐,中间的间。”
  “对对对,伊佐间先生。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叫出门耕作,是织作家的那个……用人。算用人吧?”
  “用人?”
  “喏,就我刚才说的,那个不配当男人的浪荡子的老爸啦。”
  他就是是亮的父亲吧。耕作老人长得有点像外国人,他那张洋风的脸歪了起来。伊佐间心想:他在秃头之前肯定相当受女人欢迎吧。
  “仁吉,你又口无遮拦地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了吗?”
  “听你鬼扯。什么家里,那是你家,对我来说是别人家。耕作,人言可畏啊。如果你不想要人家说嘴,连对我都别说。不过就算你不说,整个村子也都知道了。”
  “真拿你没办法……”
  耕作老人的脸又纠结了一下,接着慵懒地起身,走上客间,在伊佐间对面坐下。
  “……头痛死啦,脸上无光哪。”
  “那是因为你香薰太多啦。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和我已经是六十年的老交情了,不用在意他。他是自作自受。”
  就算仁吉这么说,也不好在本人面前唾弃人家的儿子。伊佐间思忖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幸会”。耕作老人说:“你好,我是出门,让你见笑啦。”略略缩起了庞大的身躯。
  “你那个蠢儿子怎么了?我刚才瞄了一下,也没在送葬队伍里看见他。”
  “他不在啦,昨天起就不见人影了。”
  “又窝到哪个女人家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本来就已经够难堪的了,又来了一大堆公司的人。都市人的眼神好恐怖啊,说什么大织作家的入赘女婿把公司给搞垮,连葬礼也不参加,还说什么没办法,出身低贱就是这样。真可恶。”
  “混账,哪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不管是织作还是出门,本来不都一样是渔夫吗?”
  “现在是主人和用人。”
  “身份……地位不同是吗?”
  仁吉向老友劝茶,露出苦笑。
  “可是仁吉先生,你刚才说现在已经没有身份之别了。”
  仁吉的确这么说过。
  “伊佐间先生啊,家世门第什么的的确已经没有了。可是……是啊,地位还是不同哪。对方是大财阀的有钱人,而咱们只是小穷人啊。”仁吉自嘲似地说道。
  伊佐间有种非常复杂的感觉。
  现代已经没有武士农民这种身份上下之别,拘泥于家世门第的风潮也逐渐衰退,但是不知道为何,众人似乎就是无法平等。
  或许在阶级社会成长的人,若是少了阶级,就无法认识自己与对象的关系。所以就算制度崩坏了,还是会以其他的阶级替代。如果不确认自己属于哪一个阶级,就会感到不安吗?不,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早就变成了一种阶级。
  在这里,经济能力的大小也轻易地取代了身份阶级。富人与穷人相比,富人比较伟大——这样的公式在大家的默认下已然成立。
  富人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了不起的,这在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这么说也就这样了,但惟独这一点,不能完全归咎于资本主义。
  因为除了经济能力以外,还有许多这类阶级主义的意识——评定优劣加以歧视的意识——存在。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见。例如说,美丽的事物和丑陋的事物相较,美丽的事物比较优秀,或是聪明人与傻瓜相比,聪明人比较好。世人动辄就想决定高下,然后上位者瞧不起下位者,下位者羡慕上位者,理所当然似地活着。
  决定等级这种行为原本就是毫无意义而且极为鄙俗的。伊佐间觉得满不在乎地接受阶级是愚蠢的,为此忽喜忽忧更是愚昧至极。
  想到此,伊佐间忽地发现一件事:认为这很愚蠢的自己,不正是在瞧不起愚蠢的阶级信奉者吗?
  ——或许这么活着比较轻松。
  伊佐间转念想道。结果他也没有强烈的主张,想到最后只会“嗯”或“哦”地应声而已。
  “……说的也是呢。”
  比“嗯”长了一点。
  “就是啊。这个世上啊,没人赢得过有钱人的。而且我们渔夫也变了不少哪,比起观察出潮汐变化的人,现在能够多卖掉一条鱼的人更受敬重。再说只要有钱,也能够轻松地当上船东哪。”
  “是啊。所以咱们乡下人怎么样都赢不过都市人哪,经手的钱差多喽。织作老爷尽管和我们一样是乡下人,却胜过了都市人,出人头地,和我们地位不同。和老爷相较之下,是亮那个不成材的家伙,就算被人说是乡下包子也没辙哪。”
  耕作垂下肩膀,整个人缩得更小了。“别说这个了,仁吉,这位是怎么……”
  “哈哈哈,伊佐间先生是个风雅的钓客,四处漂泊哪。他从前天起就住在我这儿,他说想钓钓鲣鱼或鲔鱼之类的鱼,真是笑破我的肚皮了。”
  “鲣鱼和鲔鱼要是可以随便在海边钓到,那还得了。”老人们愉快地笑了。
  完全是渔夫的表情。
  “那你钓了些什么?”
  “石鲷、瓜子鱲。”
  “很不错嘛。怎么样?吃掉了吗?”
  “嗯,吃掉了。”
  真的非常鲜美。
  仁吉出声啜饮着茶,自豪地说:“是我告诉他哪里有好钓场的,当然钓得到了。”
  “茂浦那边吗?”
  “那是我的秘密场所,才不告诉你。”
  “对了,仁吉,说到茂浦郊外那边,芳江的家……”
  “芳江?哦,那个上吊小屋啊。”
  “上吊小屋?”
  又出现奇怪的东西了。
  “哦,有那么一间小屋。小屋怎么了?”
  “昨天我有事经过那前面,结果啊,那里面竟然亮着灯哩。”耕作老人睁大一双有着两三层眼皮的眼睛,神情古怪地说。他的表情看似生气,但其实好像是在害怕。
  仁吉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粗鲁地说:“胡说八道。芳江死掉以后,又没有家人,那里早就成了废屋了,过去八年都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你说有灯,是晚上吗?怎么可能?有谁会在晚上去那种废屋呢?毛死人了。是你的错觉吧。”
  “才不是错觉。”
  “那是芳江变鬼出来了吗?被男人抛弃,孩子被抢走,好恨哪好恨哪……笑死人了。要是她会变成鬼出来,早就该变了。事到如今,她要向谁吐露怨恨啊?”
  “请问……”伊佐间被这件事挑起了好奇心。
  仁吉露出恶作剧孩童般的笑容说:“你真的很喜欢听这种事呢,喏,从海边一直走过去,有一座石碑叫做茂浦,以前有一个叫做芳江的女人独居在那里。”
  “她是外地流浪过来的,姓什么来着?”
  “没有人和她来往。从昭和七八年左右起定居在那里的,所以也住了十二三年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大概三十七八岁,她在小屋里头上吊自杀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她的人生难说是幸福,过得好像很寂寞。起初她和一个男孩住在一起,好像是私生子。她是人家的妾,有人包养她。但是住了三年左右,那个孩子就不见了。”
  “那是昭和十年的事,男孩是被人家带走的。我没有看到,不过雄之介老爷说,是包养芳江的某处老爷要让那孩子继承家业的样子。”
  “这样啊。然后她就成了孤单一人,一直住在那里。”
  “她上吊自杀是战败那一年,所以住了十年吧。在她上吊之前,喏,大家不是管那里叫卖淫小屋吗?芳江不是在接客吗?”
  “应该不是吗?这里可是个小村子啊。光是当人家的小老婆就惹来一堆闲言闲语了。所以表面上,她和任何人都没有往来,可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彼此怂恿这:去小屋吧,去小屋吧。真是任性胡来。”
  “哼,你也有去过吧,仁吉?”
  “这么说的你自己才去过吧?我有老婆孩子,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哩。你那时候已经是鳏夫了吧?晚上一个人寂寞难耐,所以跑去了对吧?”
  “笨蛋,我还有是亮,才不会去咧。”
  “请问……”
  这两个老人不仅记忆不真确,还会见风使舵,任意改写过去,谈论的内容离伊佐间的问题愈来愈远了。
  “……那里有灯亮着?”
  “开得亮晃晃的。遮雨板虽然关着,不过那栋小屋很简陋,屋顶那是木板盖的,屋顶和墙壁上的洞穴全都幽幽地透出光来,歪斜的门啊,也这样‘咻……’”
  耕作老人睁大略带酒意而充血的眼睛,比手画脚、劲道十足地表演。
  “芳江都死了八年了,怎么可能嘛。”仁吉打岔说。
  大个子老人热情的演出被浇了冷水,不服地瞪住小个子老人。“就是因为不可能才奇怪啊,你这老头真是糊涂。”
  “那你看了屋子里面了吗?”
  “才没看咧,恐怖死了。”
  仁吉拍膝大笑:“哈哈哈,搞不好芳江正在里面引诱你呢。令人怀念的耕作先生呀,要不要进来玩玩呀?耕作,你平白错过大好机会啦。你碰上的牡丹灯笼【注】(三游亭圆朝所改编的怪谈落语,叙述死去的姑娘化成幽灵,提着牡丹灯笼拜访情郎的故事。),连圆朝都会吓得屁滚尿流哪。不不不,要讲怪谈,季节还太早了。这顶多是你在吹嘘吧。”
  “你这个老色狼,人家可是说认真的。”
  “哪里认真啦?都年纪一大把了,胆子怎么小成那样?你就是没出过海,才会这么窝囊,没用。个子大成那样,胆子小也该有个限度啊。还是把我的胆子分一半给你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啊,可是遭遇过更多更恐怖的事哪,那种怪谈海上多得是。”
  “多得是吗?”
  “是啊。伊佐间先生,你真的很喜欢这种话题呢。”
  “嗯……”
  “这一带啊,有种叫做‘海人道’的妖怪出没。夜晚开船出海的话,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漂浮在海面,然后用恐怖的声音说着:给我勺子……给我勺子……叫你给我勺子啊……”
  “不要这样啦!仁吉!”
  “哈哈哈,你这个没胆的老头子。然后啊,如果不小心把勺子借给了他,他就会用勺子舀水到船里,把船沉了。但是如果不借的话,他就会兴风作浪,船一样会沉没。”
  这是——船幽灵吧,伊佐间以前也听说过。
  他有一个朋友对妖怪知之甚详,可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所以啊,这一带的船一定都会准备没底的勺子,专门借给海人道用的。”
  “胡说八道,现在哪里还有船会准备那种东西?”
  “连船都没坐过,你少在那里不懂装懂。当然有了。”
  “那你见过吗?”
  “以前我家老头子遇过。”
  “哼,那一定是骗人的。”
  “你是说我爸是骗子吗?说到海上的怪异现象,可是多得数不清。像是半夜里,海面像这样发出一整片光芒,或是明明没风,却传来隆隆声响,这种事根本是家常便饭,我也遇过好几次。像海人道,也不是遇难死掉的人的亡灵这类东西。海就是个魔物,海人道就是海化身出来作怪的。”
  仁吉本来还算是在说笑,但说到这里,突然口沫横飞,大力主张起来,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有那么……恐怖吗?”
  “恐怖啊,要是船底破了个洞,就成了永无止境的水地狱啊。夜晚的大海深不见底,暴风雨的大海根本就是个怪物。不是渔夫,是不会了解的。渔夫等于是乘着像叶片般的小舟,光靠自己的意志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大海摆布。喏,那尊佛也是,是大海把它引导到我身边来的。”
  “哦,那尊佛。”
  耕作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尸体【注】(日文中“佛”也是对死者、尸体的讳称,因此耕作才会误会。)?谁的尸体?”
  “不是人啦,是像,佛像。二十多年前不是给你看过了吗?你忘记啦?就是那尊长得很漂亮的佛像啊。”
  “那种垃圾你还留着啊?”
  “什么垃圾!我可是很爱惜东西的。”
  那是仁吉的收藏品。
  前天晚上——伊佐间看了仁吉的收藏品,有些吃惊。收藏品都存放在仓库里。而那些收藏品的数量之多,几乎塞满了整间仓库。
  那些似乎都是在海岸捡拾搜集到的漂流物,或卡在渔网上的异物,以及在海上回收的漂流物。小的有土器、陶器碎片、珍奇的贝壳或古钱之类,大的则有铜鼎及沉船的零件,里面甚至还有看不出种类的动物骨头。
  ——我从十二岁起出海,直到五十六岁因为脚伤下了船。
  ——当了四十四年的渔夫。
  ——就是这段期间搜集到得。
  ——总觉得我呵这些漂流过来的东西有缘,舍不得丢掉。
  前晚仁吉这么说明。
  伊佐间生来就喜欢无意义、无价值,而且奇形怪状的东西,自己也拥有创作这类塑像的艺术天分,所以兴味十足地观察者那些收藏。
  当中有许多物品形状都很独特。
  其中最吸引伊佐间的就是那尊佛像。那是一尊坐像,虽然历经浪涛冲刷,但涂料依然保存完整,最重要的是它形状优美,表情高雅清秀,是佛像中少见的美女……不,说佛像是美女也很奇怪。而且这不是伊佐间自己的形容词汇…………
  ——葵小姐。
  仁吉说的就是那尊佛像。
  “那尊佛像啊,本来在海上漂亮,可是不是自行漂过来的。那是昭和二年还是三年吧,是神轿下滨祭前天晚上的事,所以一定是九月十二日不会错……”
  “下滨祭?”
  “是祭典,远见岬神社的。”耕作说明。
  仁吉接着说:“……在祭典前晚出海的我也不对啦。当时海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恐怖极了。我绕过神明岬,往八幡岬那里划去。我也忘了当时是去做什么的了。结果啊,我看到一个东西浮在海面上。”
  “哦,那件事啊。我以前听过了啦,别再说了。”
  大个子的老人就像仁吉说的,似乎非常胆小,与他那健硕的体格完全相反。
  “耕作,我又不是在跟你说,我在讲给伊佐间先生听啊。然后啊,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东西,我以为是惠比寿。”
  “惠比寿?”
  “就是溺死的尸体。传说中惠比寿是大丰收的前兆,所以我想把它拉过来,可是被波浪阻挡,怎么样都弄不过来。所以我死了心,想要继续前进……”
  “别说了啦。”
  “……结果它跟了上来。溺死的尸体就像这样,从波浪里若隐若现地露出脸来,一张脸胀得鼓鼓的,一双眼睛翻得死白……”
  “呜哇!”
  蛮恐怖的。
  “我突然怕了起来,逃走了,心想着一定是妖怪。可是哪,在海上没办法随心所欲。那个溺死的人也顺着波浪和潮流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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