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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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喊她,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我用心地听着她在楼上的动静,又仿佛并无异样。
很快,她就出来了,还小心地带上了楼门。
“关好窗了?没发生什么吗?”
“没有啊?会有什么呢?”
我点点头,刚要说话,一只猫突然叫着从二楼的窗台上跳了下来,正落在我的脚前。
“这是小花,呀,她的腿受伤了,怎么搞的?”豆苗俯下身去抱起了她。
这真的是小花,先前住在楼下的小猫,是姐姐的宠物,她出嫁时没有带过去,后来就一直养在一楼的,我搬走时,养她的老仆同她还有另处一只猫和狗随我一起搬到了前院,她怎么会回来的呢?她感到什么了吗?她通灵性?我不禁在豆苗手里好好看了看她——我又想起了刚才在楼上踩着的软软的东西,难道是她?她的眼睛并不是绿的呀!
我又好好地看了看豆苗:她现在已经梳髻了,身上的蓝花棉袄上满是污迹,棉裤的裤腿紧紧地扎着,同花色的包袱背在背上,这样装束的豆苗我还从未见过——她的脸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
“你的脸……?”
“没什么,”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对我笑道,“是那老畜生打的,他一发现我想逃就没命地打,可我还是一有机会就逃,这回总算被我逃脱了!小姐,你说,太太,老太太还会收留我吗?”她定睛地望着我,手里不住地抚着怀里的小花。
第三章
一家人
豆苗终于还是留了下来,府里现在不比从前了,而且太太也说:豆苗回来你小姐就好过多了!
这倒是句真话,没有豆苗的日子是混的,不正常的,现在虽然住在父母的楼上,日子经了豆苗的手,起居倒与从前一样了。
当然,变化还是有的。首先,豆苗再不肯穿从前的衣服,硬要穿得跟妈子们一样。每当我看到她那无领无花的篮衫,心里就酸酸的。她又不肯打辫子,盘着头真成了一个妈子。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总令我想起被伊滕一夫凌辱的那一幕!我想,豆苗一定糟受了与我同样的经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不免对她充满了怜惜。其次,她身上再不见了往日的活泼,坐下来就愣愣地,连豆林都不敢随便同她讲话,唉,过去的日子是不可能再从她的人生中抹去了!
姊姊突然回府了,挺着她那个超级大的肚子!
因为姊夫一家要去内地,姊姊不能同行,只好被送回娘家来。对于这件事,母亲明显地不高兴,觉得亲家做得太不人道,好歹也要等孩子落地,一家人再走啊?或者姐夫留下来陪着也算是一回事,这样的年月,女儿回娘家来做月子,是多么不吉利啊!
母亲气愤愤地对姐姐的奶娘说:“你们府里是这样做事的吗?明知道我这边不太平,冷不丁地就将个大活人送回来,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姑爷呢?叫他来见我!”
奶娘上前跪下道:“回太太,姑爷哪里还肯来找骂挨?只有我们几个陪嫁的跟回来了,那一家人早上了船了!求太太就看在生养了一场的份上,收留了大姑奶奶吧!”说着就哭。
姐姐满面羞愧,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偷偷地抹眼泪,看着真叫人心不忍。
我忙过去对那奶娘说:“王妈,你且起来吧,太太是气头上,哪里就会不容你们了?”又叫豆苗,“快带人收拾了西厢房,让大姑奶奶住下。”
豆苗答应了刚要走,一直没说话的姊姊拦住了她,挺着大肚子起身对母亲道:“求太太恩典,让我还是住我自己原来的屋子吧!”说着就艰难地要跪下去,她身边的大丫头忙上去扶住了她。
太太眼圈也红了,挥手对豆苗及李妈说:“就按你大姑奶奶说的做吧。”
让姊姊独自住到空荡荡且那什么的后面去?我起身刚要开口,却被姊姊祈求的目光阻止住了。我不敢说出自己遭遇的怪事,又无法阻止姊姊住过去,心里非常焦急,只得跟着她们一起再次走进那栋糁人的小楼。
楼里还是那样阴冷,一进门,姐姐就拉住我的手哭道:“妹妹,我……”一开口就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跟着她的人也都哭了,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扶姊姊进屋坐下,吩咐豆苗快带人收拾。
姊姊叹道:“妹妹,作了女子真是一件好没意思的事,不是腹中的这个孩子,昨夜我就自己了断了,也省得受这份罪!”说着又哭。
我不安地望了望楼上,又让人上去看了一趟,回说很好,还算干净。我心里想:也许是自己的大限要到,才会遇见这些事吧?姊姊倒无妨吧?——唉,也只能这么想了。
完全没有千树的音讯,父亲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老太太也更加糊涂了!从前繁华的门庭如今冷冷清清,门可落雀!什么消息都得不到,每日里心中好似油烹一般熬煎。
这天,出去采办的仆役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有好多的难民拥进城来了,满街巷里都是谣言,说东洋人就要打来了!府里的佣人们听了立即炸开了锅,夜里偷偷地跑了好几个。正乱着,豆林忽然跑进来叫道:“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什么?!”我和母亲同时叫着跳了起来。
哥哥已经走进门来了!
“你,你,你,你回来干什么?”
“妈放心,那头我都安排好了,我是回来接你们的!”
“谁,谁,谁要你来接的?这个时候你还往回跑?你,你快走!——带,带上你妹妹!”母亲说着突然捂住了脸,身子摇晃,似要晕倒,吓得我们几个都跑上去扶住她,不停地唤着。
她瘫坐在桌前,用手支着头,有气无力地说:“豆,豆苗,快,快替你小姐收,收拾东西!”
“妈,我不走!”
母亲抬起寡白的脸,指着我,嘴里都说不出话来。
哥哥忙将我拉到身后,上去抓着母亲的手说:“妈放心,日本人还没有这样快,我们都走得了!”
母亲摇了摇头,哀叹道:“我,我和你爸,还,还有老太太都,都老了,哪儿也不去了,只,只是你,你……”她将手指着后面,我会意,说:“是姊姊吧?”母亲点头,说:“她可怎么好呢?!”说着大声地哭了出来。
“姊姊回来了?”哥哥吃惊地问。
我朝他点头,并指了指痛哭的母亲,望他摇手。
哥哥吩咐李妈扶母亲进屋睡下,我们也都跟着进来了。
哥哥说:“妈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好歹一家人都在一起,总比七零八落的好。”
母亲长叹了一声,说:“这都是命啊!”
第四章
血腥的日子
城外的枪声已经能清楚地听到了,金陵四周的城门也都关了,可是千树还是没有消息。
哥哥也走不了了,母亲将老太太那边的门封了,说是以防万一。那个院子跟这边仅一门相通,此门一封,就只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地道相连,这个地道唯有父母知道,我和哥哥都不是很清楚。
从外面看,谁也看不出府中还藏着这么一个大院子,我想这是先祖为防止兵荒马乱特意建造的吧?
姐姐搬了进去,母亲要我也搬进去,我没有答应,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逃过这一劫的,住进去了,反而可能将灾难也带进去,何况,我还要等千树回来,我相信我们在最后关头是一定能见着的!
哥哥也不愿住进去,他说他现在应该承担起他应该担当的责任了。
终于到了这个血腥的日子——12月13日!
一夜的枪炮声,金陵城里没有几个人能入眠!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父亲的病床前,我拉着母亲的手,将自己曾是下个世纪雪儿的事告诉了大家。
没有人相信,大家都以为我在说糊话,母亲将我搂进怀里,说:“我可怜的孩子!”
我在母亲的怀里,将天明之后将要到来的屠城也说了出来。哥哥首先站了起来,母亲惊讶道:“雪儿,你莫不是中邪了?”
躺在床上病重的父亲此时问道:“雪儿,你说你下辈子也是叫雪儿?”
我点了点头。
父亲长叹道:“生你的时候,你太太难产,我一夜都没合眼,快天明时,打了一个盹,听到有人叫‘雪儿,雪儿’,我一惊,醒来发觉天已经亮了,你正好在此时落了地。我记不清梦中的情形了,只记得有人喊‘雪儿’,当时就取名叫了‘雪儿’!”
“老爷,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呢?”母亲吃惊地问。
父亲又叹了一声,说:“雪儿既然说,明日里东洋人要来血洗金陵城,咱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你带孩子们都到,到老太太的院子里去吧,我在这里,一个人是不碍的,东洋人要杀我,倒白白地浪费一颗子弹!”
母亲眼中流下泪来,说:“老爷,我们夫妻生死是要在一处的,就让他们兄妹俩进去吧,有我们在外头,也好照应一二。”
哥哥不等我开口,就站起来说道:“妈,我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怎么能临阵做了缩头乌龟?与其做个亡国奴,倒不如跟他们这些狗杂种们拚了!”
我按住哥哥的肩膀,让他坐下,对他说道:“哥,我觉得你还是进去的好。你想,里面只有一个生病的老太太,一个将要临盆的姊姊,万一有个什么事,谁来做主呢?我是难逃这一劫的,如果我进去了,意味着里面的人都逃不过,所以,我是断然不能进去的,就让我在外面陪着爸妈吧!”
哥哥尚未答言,一个炮弹落在了屋顶上,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满屋的灰土,待能睁开眼睛时,我发现我住的楼上已经不复存在了,砖头瓦片落了满天井。
豆林吓得哭起来,母亲立即将哥哥拉到帐后——原来通老太太那边的地道就在父母的床后!
我让豆林豆苗都跟进去,豆苗道:“小姐,你在哪里,我豆苗就在哪里!”
太太也叫李妈,李妈说:“太太,我跟了你一辈子,没有个最后丢下主子的理!”
最后,只有豆林跟着哥哥进去了。
天亮后,豆苗去楼上转了一圈,只拿下来我常用的一个铜的小手炉,还有几身换洗的衣服。
太太道:“你小姐的手饰都寻不见了吗?”
我笑道:“妈,这时候,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母亲叹道:“好歹带在身上,说不定急时能救你一命呢!”
豆苗又上去了。
几分钟后,豆苗慌慌张张地跑下来,一路叫道:“太太,小姐,东洋人进来了!”
第四章
听天由命
“嘭”“叭”地两声枪响。
太太脸上变色,叫道:“豆苗,快带你小姐躲起来!”
“带她们走夹层!”床上病重的父亲叫道。
太太拉上我们就跑过了天井。
我回头望了一眼父亲,心中慌乱地道了一个别——但愿还有相聚的日子!
从另一边又绕到了楼上,太太打开一个衣橱,不知哪里摸了一把,竟露出了一个洞口——这个屋里到处都有机关啊!
太太慌忙地说:“孩子啊,沿着这夹道一直就走到河边去了,那边本来连着你原来的卧房的,如今已经毁了,就只能从这头绕了。豆苗拿着这盏洋油灯,仔细着点。”说着,太太递过来一个煤油灯和一包火柴,将我们一把推了进去,随即锁上了柜门。
四周一团漆黑,我和豆苗摸着点亮了灯,发现我们在一个只能一人通过的窄过道里,空中有一股灰味,还有很重的霉味,我正迟疑间,听到身后“嗒”地一声,进来的洞口自动封住了!
“快走吧,小姐!”豆苗说。
“你知道怎么走吗?”我畏缩不前地问。
“不知道,走走看吧。”说着她从我身边挤过去,领头走了。
日本人进来了吗?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呢?哥哥他们被发现了吗?还有千树!——这过道里真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啊!
“小姐,这里有个把手,是不是通外面的机关呀?”豆苗在前面叫起来。
“你转一下看!”
豆苗转了转,没有动,我也上去转了两下,还是没动静。
“锈死了吧?这下完了!”豆苗说,一脸的沮丧。
“再往前走走吧。”我说。
又走了好长一段,再不见机关似的东西,只有两面仿佛无尽头的墙!
“歇一歇吧,豆苗,我的腿都要断了!”我说着就地坐了下来。
“小姐,前面还有多远呢?要是到河边该是往西走,这看着不像啊?”
“只能往前走了,你忘了太太说的?往那一边的路被炸断了,只好绕一下。”
我们又起来走了一段路,忽然出现一个拐弯,豆苗站住了,问:“小姐?”
“走吧!”
“可是,有两条路!”
“?”
真的,两条路成丁字形,与我们过来的这条路合在一起,应该是个“丫”字。
“走这边吧,你说到河边该是走西面嘛。”
我们选择了一条路往前走,不多久,路的右手凸出去了一块——“这肯定是个出口!”豆苗说。
我们四处寻找机关,墙上空空如也,豆苗又将灯往下移,突然她叫起来:“小姐,在这里!”
墙角上有一个大疙瘩,木头做的,应该是吧?我们一起用手使劲往下按,果然,“咔嗒嗒”一声响,墙角出现了一个洞!
我们钻了出去,又撩起挡在眼前的一个绸帘,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堆放杂物的阁楼上!
回头看去,身后是一尊大佛,他哈哈地大笑着——我们正是从他的屁股底下钻出来的!
楼外有小孩的哭声和大人的叫声,很是凄厉!鸽楼上有两个小小的窗子,很高,豆苗找了两个脚凳来,我们踩上去——外面竟是一条街!金陵城里四处火光冲天,楼外的街上有两个日本人正撕扯着一个几乎是全裸的女人!那女人口中叫出的的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进家门时看到的那个有楼梯通上来的阁楼,这脚下应该就是那个大石条门了,门后的天井里养有绿毛的乌龟!——那乌龟还在吗?这门外已经不是往日的天地了!
“小姐,这里不能呆,快走!”豆苗叫着跳下来。
我也跳下来,被她拉着又钻回到大佛的屁股底下。
那洞已经关了,我们找了一圈,才找到机关。
洞门在身后关上时,四周又一片漆黑,豆苗这时叫起来“灯!”
“你把灯放哪儿了?”
“就在洞口呀?我没有拿出去!”
“那摸一摸吧,说不定被风刮灭了。”
我们四处摸了个遍,也没见她说的灯。?——也许我们进的就不是同一个洞?
“怎么办?”豆苗要哭出来。
“只好摸着走了,一切听天由命吧!”我说。
黑暗里走着,豆苗不时地喊我一声,我也不停地讲话,背上冷风飕飕,心里十分紧张。
突然,我觉得有双手牵住了我——那不是豆苗的手,那是另一个女人的手,那只手柔若无骨!
一股梅花的香气弥漫在这不见天日的暗道里!
我想叫,嘴里却叫不出来,我一下抓住了豆苗的手,我们就这样一个拉一个跟着那只手,一直走到过道里出现了亮光!
那只手突然就松开了,我愣愣地站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