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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九月鹰飞-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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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
竞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
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秃的黄土。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
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大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碴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
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
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人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
嘴,就好像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于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于泥巴。
  不但是他,其他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
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
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
上,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的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清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部端端正正的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
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
酒喝。”
  土豹子却已骇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
下去。
  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上的铜钱,就全已都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
帮的人若敢去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
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我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
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去看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
给我那条驴于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
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
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触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爪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
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
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
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
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
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铣面鹰”这名
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张。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
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
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用判官笔的老者
已被点住穴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断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骇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
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晴里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窜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闪。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
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翻,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阁下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于?”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地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
出愚蠢的事来。
  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本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
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
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这不是奴才做的
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爬在地
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
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
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这颗花生既然已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入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看
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
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
事要发生,心里都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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