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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紫禁城魔咒-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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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纵容皇帝宠爱珍嫔,以至她终究变得胆大妄为。一开始,珍嫔只是偶尔穿一下男装,在养心殿侍奉。可后来珍贵人恃宠骄纵,竟然与皇帝对换龙袍,假扮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我向皇帝问安时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我尽量收紧口风,假装并无所视,假装我并未发现坐在龙椅上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的侍妾。假装我眼拙,假装我对此事并不看重。我低头问安,奉上茶盏后便退出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和珍嫔的地方,我来这里不过是自讨无趣,自取其辱。我走后,皇帝和他的侍妾会嘲笑我的笨拙和愚痴。

回到钟粹宫,我坐了坐,便感到一阵迫切的饥饿。有很久没有这么饿过了。自打入宫,我便失去了对日常饮食的爱好。我厌倦了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唯独对木器还留有一丝好感。我命韶颜为我摆下七副木制碗筷。碗里不盛汤不装菜。我盘腿坐下,开始吃这些碗筷。我慢条斯理地吃着这些木器,渐渐高兴起来。为了增加口感,我会蘸点儿盐,或是糖,或是就着些许乳酪。大多时候,我欣赏木头原有的单纯味道。我一边吃着这些精雕细刻的木头,一边想,尽管,我不在意皇帝和珍嫔的越制之举,但也不该忘记皇后的职责。我应该给珍嫔一个小小的警告。我的想法正好与皇太后的想法不谋而合。过了两日,太后便真的给了珍嫔一个警告。在我看来,太后罚跪的做法并无不妥,而珍嫔因此晕厥倒是显出几分造作。后来,珍嫔竟小病一场,调养了好一阵子。

我在钟粹宫里想着这一切,想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确信,这是珍嫔应有的惩罚。尽管,珍嫔年纪轻,可如果责罚能令其幡然悔悟,做到安分守己,这个责罚便是恰当的。说到底,这也是为了皇上。我盘腿坐在西暖阁的明窗下,一边想,一边开始咀嚼一块檀香木饰件。我心情很好,檀香木在我的齿间软和可口,释放出丝丝蜜糖的甜味儿。食物带来的满足,会持续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我依旧站在宫眷们身后,与太监宫女为伍,默默无闻,身处背景之中。

在宫里,我食欲不振,没有人也没有哪位太医能帮我,我得依靠自己。经过一两次婉转的举报后,我开始从教导皇帝的侍妾身上,领略到了满足食欲的妙处。所以,每当口中无味时,我便寻一件珍嫔的错事来为自己的餐桌助兴。这位珍嫔,如果我稍稍留意,便能寻出不少错事来。为什么她绝口不提凤辇被砸一事?这桩事着实丢人。为了安慰病愈的珍嫔,皇帝命内务府悄悄做了一乘凤辇,放在珍嫔回宫的途中。皇帝此举是为了警告我,我并不能因调教珍嫔而从他那里得到好处。但皇帝没有想到,这个警告于我而言又是多么愚蠢。令人惊奇的是,珍嫔也未能从凤辇上看出即将到来的责罚。珍嫔只当这是皇帝的赏赐,便乘凤辇回宫。珍嫔没有想到,八个人抬的大凤辇,岂是一个小小的嫔能坐的?想来,珍嫔此举是为了弥补我正在变淡的味觉。我立即闻到这次机会,我想,太后若遇见珍嫔乘八人凤辇回宫,将会如何处置呢?太后会立即让人动手砸了那乘凤辇。这是无疑的。事情果然便如我想的这样发生了。这也证明,我虽然在太后面前不受待见,却总能与太后心有灵犀。

为珍嫔抬凤辇的两个轿夫被杖毙而亡。这等于当面羞辱了珍嫔,又大力提醒了她。珍嫔眼睁睁看着凤辇被砸,轿夫当场毙命,的确受到很大的刺激。珍嫔在数月间一直惊恐万状,无法入眠。

当景仁宫的珍嫔因惊惧而无眠的时候,我却得到了几日难得的好睡眠。我并非有意报复珍嫔,我只是饥饿。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多半装在瓷碗里。木制的碗筷并不是寻常所用之物。而且,每件餐具都有编号,以防宫中偷窃之事。我不能享用太多。钟粹宫有许多摆放的木件,不打紧的,譬如笔筒、毛笔,各种器物下面垫着的木座,几只梳妆匣,几套梳子,这些都被我吃了,笨重的,譬如桌椅、床、榻、小几,也都是固定摆设,万不得已,是不能变更和损毁的。有一个月,我将炕上的一只香几吃掉了一块。吃掉的部分,第二天命人拿去内务府修好,再拿来。再吃掉一部分。这件事不能重复太多次。如果一只香几总来回来去地修,势必引来质疑。

为了排遣烦忧,我想到去东六宫不住人的宫殿里瞧瞧。我对字画不感兴趣,只想看看每座宫殿里所用的木材。我去了承乾宫。这座宫除了先帝爷的几个嫔和贵人住过,一直闲置着。虽是闲置,倒也时常有人打扫清理。正间内悬乾隆爷御题“德成柔顺”匾额。我从“德成柔顺”下走过。我从未留心着意,细细端详过这座大殿里我头顶的这些构建。这次,我有意看了看。我仰头看见的,是许多纵横交错的梁枋。梁枋上彩绘双凤,宽阔庄严。这让我感到羞惭。我想,堂堂一国之后,竟如窃贼般只顾吃掉几只碗筷,吃完后,还总担心内务府的记档与查询,这的确有些丢人。即是吃,索性不如从几个最大最正的梁枋开始。那几个梁枋,选材上十分讲究,多半远途运来,木头生长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又被小心切割,方方正正,成为栋梁。若吃,我为何不吃些方方正正的栋梁?只有这些栋梁之材才配得上我日益增长的胃口和母仪天下的品位。若只吃些精工雕刻的小件物品,不仅小家子气,也难免不引人瞩目。

自那日看见承乾宫里的木举架后,我便生出一份宏伟的信心。我不必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为自己的饮食操心了。我应该放心大胆、心安理得、平心静气地吃,且要吃得符合礼仪规制。有这么许多大殿摆在我面前,我还担心什么呢?差不多,我是宫里最穷的皇后。当然,别的妃嫔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每个人都有敛财的法子,与其老是监视他人,不如小心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用度——除了应对饥饿,我的礼服常服吉服各种冠冕首饰都由内务府配置,何况太后也会送我衣服衣料,这些都不用过多思量和破费,唯独每日膳食,是我不得不应对的。从承乾宫出来,我心下大安,我想明白一件事,像我这样拥有不死之身的人,今后再不必为饥饿上心了。一座一座连绵不断的宫殿,不过是我的粮食和粮食的储备。

为了找一处合口的地方,我以东六宫为主,将每个大殿都尝了尝。

我随身带了把蒙古小刀。我会先尝一尝门。门是建筑中首先受到重视的地方,在选材上尤为精心。如果门的味道不好,那么由此而入的正殿、偏殿、后殿,从一开始便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这味道可能是由我的印象所致,但如果印象总挥之不去,便成了整座大殿的味道。所以门尤为重要。我先后尝了斋宫,奉先殿,成肃殿,宁寿宫,景阳宫,延禧宫,以及黄极殿。像斋宫这样的地方,我略略舔了舔宫门上的一点木屑,就知道不合口味。斋宫是咸的。也许正殿的梁柱口感不错,但既然咸的印象已经有了,我还是去别处为好。成肃殿是涩的,承乾宫我只吃了一点“德成柔顺”,便放过了。那里每天都有人往来清扫。景阳宫有一点腥味儿,而延禧宫则带着焦煳味儿。事实上,最合口味的是钟粹宫,可钟粹宫毕竟是我的寝宫,如果我吃的目标是梁枋,我便不该以自己的寝宫开头。总之尝到最后,我定下的目标是景福宫。景福宫是甜而微酸的,而且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景福宫我吃了两年。我并不想吃毁这座宫殿。这座宫从建造之日起,算来也有二百多年,梁枋醇香绵长。木材的口感软而耐嚼。木材与膳食的取材正好相反,膳食无论肉食菜蔬都以新鲜为佳,可木材反而以古老为上。上百年的木料已脱干水分,日益累积天气与季节带来的影响。闪电雷鸣,风暴雨雪,都会在木材中留下味道的记忆。我尝遍东六宫,发现唯有景福宫是最安宁的,从未遭遇过火灾、水患、虫蛀,以及被改造的风险。所有被改造过的宫殿,味道都是杂乱的,带有拼凑的什锦味儿。而景福宫更像一座密殿,一直保持着未受惊扰的、连贯一致的醇香。景福宫的梁枋,木质紧密,规格统一,恰如罕见的珍禽。我命人彻底清扫了景福宫,尤其是梁枋部分。梯子不必撤去了,我说。我让宫女太监候在宫门外,我沿着梯子登上梁枋。我在宽大的梁枋上走动,暗自计算可以吃掉的部分而不危及大殿。后来,我屈腿坐下,从边沿开始。

当我坐在巨大的木梁上享用时,一时忘了所有的不快。品食美味的确是令人忘忧的好法子,却不是能让人记起的办法。往往在结束时,我都会想到那与我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是因何而亡,又是如何而亡的?我的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区域,怎么擦拭也无法变得清晰干净。那里充满了雾气。

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一天,韶颜陪我在御花园的万春亭里小坐。我看见珍嫔正路过此处。这一年,因太后寿诞,珍嫔与瑾嫔此时已经诏封为妃,只是还没有举行册封礼。我让韶颜去请珍嫔来亭子里小坐。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半句的。珍嫔向我问安。我看见她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小仙女。我并不为珍嫔的容貌恼怒,而是为了她的眼神。她似乎在努力辨认我,仿佛刚刚意识到在与谁对话,而我若不叫她,她便视我为空无。她屈膝低头向我问安,我觉得这声问安言不由衷,既虚伪又矫饰。难道你真的没看见我吗?我问。她倒毫不含糊,只说一心想着为太后六十大寿贺礼之事,竟而忽视了亭子里还有人坐着,何况,这个时辰,恐怕亭子里有人坐着,也并不合时宜。不错,这是宫里午休的时间,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午休。珍嫔想要说的,其实是另外的意思。

我看到的,是忽视的态度,听到的,是“不合时宜”的说辞。这让我反胃。我胃里空空如也,我在万春厅里小坐是为了等午休的时刻,稍后,我正打算去景福宫用膳。我很想,立即,给这个扮作仙女的小妖精以警告,扇她几个耳光,或是命其拆去头饰披散头发待罪长跪。可我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手放进嘴里。这个举动连我自己都深感疑惑,但是我停不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这一举动,将被珍嫔视为愚痴。我吮吸手指,直到珍嫔离去。她背转身,脸上一定带着嫌恶和讶异的表情。

她的背影就带着嫌恶与讶异的表情。

我看着珍嫔带有表情的背影,看了很久。午休的时间白白浪费了,而我的食指一直放在嘴里。我尝到了另一种味道。这是一种复合滋味,带着甜、咸,和鱼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沉迷,也让我警觉。我的胃里空空如也,而我正要用午休时间去景福宫用膳。可是,因为珍嫔的忽视和一句“不合时宜”,我对景福宫里木头的味道忽而厌烦起来。我回顾那木质里有股烟的味道。其实那木材里倒并未有过烟的味道,而是随着珍嫔,我的舌尖上涌来一股烟的味道。我急于用另一种味道取代它,我自觉木头单纯醇厚的味道无法遮掩这烟的味道,我需要更为浓重、更为鲜艳与强烈的味道,而此时,我嘴里正充满了渴望中的味道。手指的味道。

我打道回宫,坐在钟粹宫的屋宇下,望着最好的点心和正餐,觉得自己吃木头的举动恐怕要停上一段时间。我在吃上有了新的打算。这似乎是一种疯狂的冒险,可我抑制不住对自己的欲望,这欲望独自、孤立,含着爱与恨。当天我吃掉了半截手指。半截手指与半截木头相比较,不仅微不足道,而且口味相差极大,然而,这两种东西在材质与含义上都所有不同。手指,能让我更快地得到满足。一整天,我是在近乎眩晕的安慰与满足中度过的。我用护指遮掩残缺的部分,竟然掩饰得很好,没有人看出,护指里面是空的。护指里没有指甲、指尖,只有一小段残留的中指。

这是认识自我的开始。顺着血与肉连接的脉络,也许会找到令我更为在意的问题的答案,我记忆中模糊空缺的部分。吃掉的部分不需要止血,包扎。血很快凝固了,残缺的地方也开始重新生长,进展惊人。我从未发现我不死的身体里竟然蕴含这股神奇之力,不仅能迅速愈合伤口,而且能重新长出骨头、肉和皮肤。这是我不死之躯的有力佐证。而这部分并未含在我的记忆之中,需要重新认识和发掘。我发现了吃手指与吃木头之间的区别。我吃那些正正规规的木头仅仅为了单纯的味道,也为了单纯的安慰。而吃自己却令我兴奋,令我对每一天都充满激情。后一种吃法区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并表明,我即是我自己一切满足的来源,一切兴奋的来源,以及一切饥饿与饱腹感的来源。我能满足我自己。

所以,我在宫宴上向珍嫔显露残缺的手指,其实不是想给她一个警告,而是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感谢她给我认识自己的机会,也感谢她让我发觉另一种滋味和食欲。但是珍嫔并不这么看。她反而认为,这是我对她的警告。

我想,出其不意地,我倒是真给了珍嫔一个警告。警告她的忽视与“不合时宜”。我从珍嫔眼里看到了畏惧。没有畏惧就没有敬重。我从珍嫔的眼神里终于找到一丝敬畏。通过残缺,我将她的目光引向我自己。我想她的记忆里从此便该有我,她的故事里也不该再绕过我。我不指望皇帝能为所动,也不指望对珍嫔有所震慑。我或者并不能作为噩梦,从珍嫔的记忆里跳出。可差不多,我的努力已经见效了。虽然大部分时间处在背景之中并刻意隐藏自己,但是,既然我已经让她见识了我的残缺,我就不怕她了解我,并进一步看穿我的隐私。到了这个阶段,事实上,我倒很想与一个人分享我的隐私。而珍嫔恰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渐渐向她展露其他被我吃掉的身体部位,欣赏她眼里的恐慌与迷惑。而在第二天,第三天,又让她看到,残缺又恢复如新,所有吃掉的部分都自行修复了。我是宫里唯一能更新自己的人,而整个后宫,唯独珍嫔能看出我的不同与新,这一不同寻常的眼光正是我赋予她,主动交给她的。

珍嫔对我的做法的反应,过了一段时间才体现出来。她打算为我照相,将我的样子记在特殊的纸上。

照相,我们不熟悉。皇帝将这种东西送于珍嫔,我们无以衡量,这个行为是否有悖祖制。照相在宫廷等级之外,是宫廷制度的漏洞,因而,即便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太后在照相这件事上态度含混,是因为太后的注意力全在六十寿诞上,太后一心想过好生日,却忽略了照相这一新巧稀奇之物。滥用新巧稀奇之物本身就是一桩罪责,可太后还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她总会意识到的,我相信。不过,从这件事上看,皇帝真是耗费了心思。皇帝并不理睬太后的警告,反而耗尽心思要与太后作对。这样做是危险的。所有与太后对着来的想法,都是危险的,更不要说行为了。

珍嫔从一个蒙着布的箱子里望着我。据说,那是一件可以代替画像术的工具。因为这个工具,珍嫔可以对我提要求,让我的脸对着光,让我一眼不眨地看着照相,让我坐正,毫不委婉地暗示我,我的背是弯曲的。她从小箱子里看着我,而我看不见她。她说,单凭这个工具,可以记下这一刻,我的脸。我怯懦地看着小箱子等着被她记下来。可我知道的常识是,人在死去的时候才会想到要画一张像,才会想要一张像让活着的人记住自己。除此,她要一张像做什么?如果不是用来放在灵柩前,我们是不需要一张像的。但是珍嫔说,你需要。

到底是谁需要?珍嫔到底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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