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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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书记原打算散会后单独请田大义到酒馆里吃喝一顿,好好地感谢他,现在田大义最后一捶锣敲成这样了,当然请他吃喝一顿的事也就不再考虑。
天气很晴朗,但刘书记的脸一下子阴暗了。田大义看着他是黑着脸走出礼堂的,皮鞋尖儿还踢了一下礼堂的门槛,仿佛门槛昨晚上长高了一截。
刘书记一走,大家才醒悟过来,给田大义鼓了长长一串掌,弄得田大义很着急。这样的掌声对他来说绝不是好事,而刘书记也仿佛是大家的掌声把他响明白了,他本走出了礼堂,这又回过头来对田大义说,我还以为你老兄立场坚定,说话算数呢!
田大义承受不了这话,既然说到这个程度,他也就干脆问道,我答应你什么了?我只跟你说过,到时候再说。我没有食言!我当初就是想这么说的!我这么说话,也还是为了你好!
刘书记说,为我好?我是受我爸的误导,把你当成了真兄弟。
田大义说,你不要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刘书记说,征求你们的意见是尊重你们。你们不同意,未必我们就不办这事了?建个自然灾害基金会,增强抗灾能力,错哪儿了?我就不相信自己连这么点工作魄力都没有!你们到哪里去说,我都不怕!
最后的几句话是在田大义和刘书记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说的,隔着礼堂的壁板和井字格窗棂。田大义听刘书记说完这些话,才知道自己惹大祸了。他回过头来跟大家说,我老田为什么就这么说了呢!大家安慰说,田书记你说得对!你要不这么说,你才不是你呢!田大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聪明人在他的这一笑里看得出,他还是那样有城府,总是那样让人看不透,他仿佛从此刻起就在很沉静地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2
早晨,从河边老树的胳肢窝里看过去,就看到小船从河那边的长滩村飘飘地浮过来。仿佛是船太小,载不动船上人太多的话题,有一些摇晃。但坐惯了这船的两岸人没有一点儿怯意,他们的话题从未被摇断。两岸人因为嫁过来娶过去,大多都成了亲戚,聚在一起就说得很亲切,什么话都说,近来说得最多的就是某户人家买六合彩亏多了,女人上吊死了;说某人在外面打工,当了人贩子,被抓起来关了;说某人的女儿在外当娼,吸上白粉染上爱滋病;说某人在外面当了老板,钓上了某个当官的赚了不少钱。后来就越说越近,说到长滩村出了件新奇事,村民向兴国家里丢失了多天的一头水牯,昨天在河滩上突然找到了。这河滩上一望无际都是光光的,一只白鹭站在河边等鱼吃或者一个光屁股娃儿摸江螺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藏得住这么大的一头水牯没有被发现?而且藏这么多天?
恰好,这早晨,河这边月亮洲村村民陈四家的一头大水牯失踪了。陈四去田畈上赶牛回家时发现自己的牛不见了就跟着牛脚印找到渡船码头上,于是,就听到了这消息。从时间上来看,陈四就推想,那头大水牯很可能就是他的那一头。陈四就坐了那小渡船去长滩村找牛。
找到向兴国家里,他看了牛,牛是自己的,就开了牛栏门,要把牛赶回家。向兴国一家人拖刀拿杵子追出来,把牛抢了回去。牛不会说话,人把它往哪里赶它就往哪里走。虽然转弯抹角都是亲戚,但一头牛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起码不亚于国家一艘航母!于是,陈四就和这一家人厮打起来,赶不走牛他就不离开长滩村。当地村干部出面调解,想尽办法,说尽好话,没有结局,双方都能说出理由证明牛是自己的。案子就升级到了区法庭。区法庭进行了立案调查,调解审判,也没有让双方都服。于是,就告到县法院,县里法官办法很多,包括让当事人说出牛身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什么暗记。双方也都说出了一些,但又都不完全说对。两人都说,自己的牛,谁去注意胯裆里一块黑?谁去数一数有几对奶子?……案子还是悬在那里。到了双方拖刀要决一死战时,田大义才出来细问了这案子的经过,笑着说,这案子嘛,其实好办得很!区县玩法律的人弄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弄出个子丑寅卯,谁敢夸口说这个案子好办呢?田大义说他有办法。这消息一传开,两边当事人就把田大义请去断案。
田大义坐小船过河那边去,一不说这牛是谁的,二不要争牛的人说牛有什么暗记,他只把争牛的双方叫到牛栏边约法三章,说,你们双方都不许干涉牛的意志,我要把牛放出来,由它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们三人只能跟着它走。争牛的双方没有理由否定田大义这个办法,只好都点头认可。田大义敞开牛栏,让牛出来。三人就跟着牛走。
这头水牯从栏里出来还记挂着一件大事,目的非常明确,大摇大摆地去找那头漂亮的母牛,骑在母牛背上使劲地做了爱之后,才心满意足地走到河边,嘶哑地叫了一声,望了望河对岸,走下水,越走越远,河水没了脚膝,没了肚脐,没了脊背,最后它浮起来喷着水沫开始泅渡。田大义领着两个争牛人就坐在小船上跟着水牯后面过河。
水牯过了河,在河边上抖了抖水,充满自信地回头叫了一声,仿佛在宣告它完成了此行的重任,然后才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陈四家的牛栏,在牛栏里平静地卧下来歇息。因为做爱,因为远距离泅渡,它已经很累了。直到这时刻,田大义才说,这牛是陈四家的。它过河那边是去求爱的。向兴国二话没说,调头就走。
牛当然归陈四,向兴国没有理由说不是陈四的牛。现在的牛不像现在的人什么都做假,田大义不能给它行贿或者暗地做手脚让它玩假。如果不是陈四家的牛,它哪会知道陈四家的牛栏?哪会直接朝陈四家的牛栏走呢?向兴国一路上只是说,早知道是这样,何必费那么多精神呢!打官司的钱都可以买头牛了,还把亲戚礼道都得罪了,今后都不好见面。向兴国转过头时看见陈四已经跪在地上给田大义感恩。陈四说,田书记,你真是青天大老爷啊!要不是你,这个大冤案我就没法澄清了!田大义说,这算什么事啊!快快起来!
田大义巧断争牛案的故事在河两岸的月亮洲和长滩村一带说开了。本来就很受两岸人尊重的田大义,这下就更让大家说成额头上有个月亮的包大人。于是,那天月亮洲村有人嫁女,田大义在那乐班子里吹唢呐,一些拖儿带女的老人妇女就找到他,把他围在中间说起乡政府扣留国家给农民的反哺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要他想想办法,把扣掉的钱弄回来,说这钱不能让乡政府扣留,钱到乡政府,就是肉进了老虎嘴。大家都还不知道为这事儿田大义已经得罪过刘书记。田大义一边笑着,一边听着,一边还是吹他的唢呐,不形于色,不回大家的话。
地方上的乐班子非常精干,一锣一钹一鼓一唢呐即可响起来,且十分热闹。田大义吹唢呐是多年前学的,现在已成了他精神生活的重要一部分,技艺也很娴熟,吹再长的曲子也不用断音换气。附近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已经少不得他这把唢呐。他不仅唢呐吹得好,人也好,额头又宽又光亮,一副平安如意的吉相,到哪儿都是粗声说话,哈哈大笑。一些口角,他能帮你化解,一些想不通的问题,他能帮你说通,一些让人为难的事情,他常能想出些妙法子解决。好像他天天都没有忧愁,只有快乐。他吹的是雕花嵌百宝唢呐,据说是“文革”时他父亲从一户人家那儿缴来的,本应上交,可田大义喜欢这把漂亮唢呐,悄悄地藏了起来。父亲也没将这把唢呐当回事,就不再找了。他这把唢呐声音洪亮,九曲十八弯,声情并茂,欢快时有如群女起舞,悲哀时有如众妇号哭。今天是村里人嫁女,田大义的唢呐就吹得喜中有诉,喜的是女儿终于养大成人,诉的是父母养育女儿成人充满艰辛。别人吹唢呐或许仅是一个唢呐人,田大义吹唢呐像演员,成了进入主人生活的角色。他说,这是悟性。因此,田大义吹唢呐时从没有邪念,耳不旁听,目不斜视。大家跟他说起乡政府扣留国家给农民的反哺钱时,他就像没有听见,其实他都已经记在心里,直到一曲吹下来,他才松了嘴,涎水拉成长丝才从嘴唇和唢呐哨子上断开。他把唢呐放到旁边的八仙桌上,喝了一口浓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大家刚才说了些什么。大家又把乡政府扣反哺钱的事说了一遍。田大义说,这还不好办?你们不签字,他们就扣不成嘛!村民说,我们不签字,连扣剩的也不发给我们!田大义的脸沉了一下。
那次在乡政府开过会至今,田大义没有听说乡里扣农民的反哺钱设自然灾害基金的事了,他以为他那次反对起了作用,他以为刘书记听了他的忠告,把老兄的话当成了苦口良药,逆耳忠言。为此,他还愉快过,还特地为此吹过一曲唢呐。每到闲下来,心情愉快时,他就吹唢呐,一方面是练练嘴唇指头功夫,另一方面也是自己内心世界的倾诉。现在,大家又说乡里扣了反哺钱。他抬起头来认着那些黑脸农民,一张张脸上仿佛都有了刀光剑影。田大义说,已经扣了?农民说,扣了。农民又跟田大义算账,说国家给补了多少反哺钱,被乡里扣了多少钱,他们实际上才拿到反哺钱的一半。
田大义什么地方严重地牵痛了一下,一脸的苦楚,说,噢,他们到底还是要扣了!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啊!他像在自言自语。
农民听不懂他这些自语,不知他在跟谁说些什么,而田大义自己却笑了一下,他也知道村民还听不懂他的意思,他不作任何解释,只是说,你们听不懂我的话是吗?到时候,你们就会懂的。谁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下了多大的决心。
村民说,我们凑钱集体到县里上访去!乡里不能这样扣钱,这是国家反哺给我们农民的钱!他们这么扣不行!他们不能喝了我们的奶水!
田大义笑了一下,农民也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了!现在国家有些可以公开的政策都在电视上播出来了,这个办法好,农民现在看电视看多了,也看出一点骨气来了,也懂得很多和自己的权利有关的政策。也知道维权!但田大义说,你们不要去。一个个都是吃苞谷红薯长大,脾气扁担硬,弄不好就成集体闹事了,把你们抓起来关几天,你们家这些猪牛和娃儿谁照料?阳春谁照料?现在国家正在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特别需要安定环境,你们集中起来这么一闹,领导就得花很多精力来应付你们。村民说,那些乡官一天到晚都干些什么好事!田大义说,你们这么笼统地骂当官的就不对了,什么东西都是好不全也坏不尽。这样吧,我一个人先去乡里找找刘书记。我父亲和他父亲是穿过连裆裤的,我们两代人是喝过鸡血酒的兄弟,他总得给我点面子吧!
有村民说,找他搓蛋!听说乡里开会讨论扣这个钱时,没人同意,是他姓刘的一手遮天。
有村民说,乡里头儿是看到国家在农民头上什么税都不收了,没法搭在税收上乱摊派,现在没钱吃喝送礼了,着急了,就想这个鬼主意!
有村民说,是他姓刘的要扣钱,找他姓刘的肯定没用!一定要找管这个姓刘的大官才有用!
田大义说,有用没用,我们不能只凭自己想当然。我先去找找他再说。他父亲和我父亲是老弟兄,我和他也是喝过鸡血酒的兄弟。什么事我都要做到仁至义尽。
田大义说,一个人好说话,再说得重,也不会引起闹事的麻烦,你们集体一上访,那就说不定了。我一人去只要一人的路费,你们大家去,路费就多了,而且农民的钱又来得艰难,揩屁股都还在用黄篾片。再说,刘书记和我就像亲兄弟,我总不能看着他在这件事情上栽跟斗。你们到县里去一闹,还不把他弄得身败名裂?大家听他这么说,就依了,说,既然你和刘书记有这一层牵扯,那就只好让你先费脚头骨了。
吹完嫁女的这一场唢呐,田大义戴上那顶旧草帽去了乡政府。这正是农民忙着薅秧的时节,近路的禾田里有老人咳着嗽在水田里扯草,有妇女背着娃儿在水田里撒石灰,迎面的风把石灰雾吹过来,娃儿呛得直哭。年轻力壮的人现在都在城里了,农村就这么些人在管理阳春。他们远远地看见田大义往去乡政府的路上走,就用长长的声音叫着他,跟他说些关于庄稼,关于农药化肥种子涨价,关于乡政府不应扣国家反哺钱的话。田大义走过田塍,田塍上很多青蛙受惊了,标出一线尿,嘣咚跳进了禾田里;很多蚧皮蛇受惊了,歪歪斜斜地躲进了草丛。田大义走近去,蹲在田塍上告诉这些老人和妇女,说他这次去乡政府就是要好好跟刘书记说说,不能扣农民这个反哺钱。老人和妇女们都说,现在当大官的对农民是好,就是下面这些小萝卜头不听话,见了钱就乱来。他们眼里哪有老百姓啊,你是好心去说,但不一定有用。田大义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他父亲和刘书记的父亲是兄弟,他和刘书记也是兄弟,这回他要把刘书记叫到一边去,好好跟他个别说,要把他思想说通。老人们用苍老的声音说,那也不见得有用,这年头,不变坏你当不了官,当了官的没法不坏。田大义说,别人我管不着,他刘书记要变坏,我老兄敢松他的骨头!田大义说这个话时,信心很足,在田里薅秧的人也看他是信心很足的样子往乡政府走的。
田大义走进乡政府院子,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观察了一下动静。他看看手表,两点钟。他在路上或快或慢,就是要把进乡政府的时间确定在此刻。这应是最静的时刻。果然没有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也没见有人走动。田大义当机立断,很快走过操坪,上了楼梯,到了刘书记的房门口。刘书记的住房很幽僻,在院子一角的二楼,依据地势,有一个上楼的曲廊通到山上,然后,从山上拖一条水泥小道拐下地。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一头扎在山上那棵杉树腰间,一头扎在刘书记房门口的木柱上。正好有衣服挡了靠操场的那一面,让人看不见横廊上走过的人。田大义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他今天要跟刘书记说的事不能让别人听。上次他在公开场合反对了刘书记,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次他一定要不惊动任何人,在刘书记的房里进行。单独在一起,他就是把话说重一些,或者争论起来也没有关系,不会损伤刘书记的威信。
田大义因为走得太快,在楼廊和山道相衔接的转弯处和一个陌生女人碰了个满怀。田大义从这个女人脸上看出了她刚从什么地方出来,刚刚做了什么事情。两人擦肩而过,田大义站住了,想看看这个女人往哪儿走。但他没有想到这女人也站住了,在观察他往哪儿走。两人一对眼,都有些不好意思,田大义只好把头上旧得发黑的草帽往下扯了一下遮脸。女人倒比他有战斗力,站着不动。田大义坚持不下去了,只好继续往刘书记的房里走。他是正大光明来找刘书记的,他不能让这女人看出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自然想问问这个女人是谁,刘书记的媳妇他没有见过,但他一眼就能辨出,这不是。要是他媳妇碰上他,不会是这种说不清的反应。
如果这个女人不那样站着看田大义,田大义是不会这样走到门口就重重地敲门的,起码他得听一听里面有什么响动没有。因为他把门敲得太仓促,太重了些,里面的回话就难免有些怨愤。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