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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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乔翻看了一下汇单,有的寄往青海,有的寄往宁夏,有的寄往贵州,都是乡村地点,附言都是:一个讨回公道的女子。
田生大笑着说:“我做的是好事吧……好了,让你们谈谈吧。”
田生说完,就走了出去,脚步声下楼去了。
天乔也站起来,对黄莺说:“走吧,我们走。”
黄莺却坐了下来:“为什么要走,这里也是我的房子。”
天乔说:“也是你租的?”
黄莺说:“为什么一定要租?田生没告诉你?你真是个书呆子,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我需要租房子?不会有人给我房子吗?作为女人,我这么漂亮,这么优秀。”
天乔说:“我不管你做什么,你不能受田生控制。”
黄莺笑起来,天乔不喜欢她大笑,觉得她的笑也有了田生的意味。
黄莺说:“我现在是最自由的时候,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过呢。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受田生控制?”
天乔坐了下来,他一时不知怎么好了。他无法相信黄莺是自由的,听她的口气好像是田生听着她的,总不会她支配田生吧。田生刚才说她也是受害者,应该向社会自由地索取。
黄莺说:“你过来看看我的房间吧。”她站起身来,天乔跟她站了起来。他们走进里面的房间,房间里的装饰和摆设都很漂亮,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临时布置起来的。
房间当中挂着一根长长的大链子,在大链子上又挂满了一串串金光闪闪的项链。黄莺用手轻轻抚过那一串串链子,并把刚拿到的那串项链挂上去。
天乔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要与我,为什么要与田生……”
黄莺说:“你看你,说什么呢。什么你,什么田生。你和田生都是男人,是不同的男人,不过他比你要有胆气多了,他是不甘心也不会平庸的。”
天乔说:“黄莺……我一直想着你。你肯定是被迫的……我知道田生。”
黄莺说:“可你不知道我。你到底知道我多少?你知道我的需要吗?你知道我的渴望吗?你知道我作为一个女人真正想得到的吗?”
天乔说:“这一切是真的吗?”
黄莺眼盯着天乔,停了一会儿,说:“真的。”
天乔不知说什么了,他今天在两个他最熟悉的人面前不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变得很怪,过去他自然地对待一切,似乎没有难题。现在他该怎么做?他觉得自己怎么做都不自然。许多的杂念流动着,不知道哪个念头是对的。
楼梯上有着一点响动。黄莺微微低下头来,回复了以前的声音,柔柔地说:“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我知道了,就好了。这样的生活我高兴。你不知道我现在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很解气的感觉。原来我只是听人家摆弄,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放松的。现在我可以完全放松了。”
天乔说:“你知道吗,社会上是怎么传说的?这样做,以后会怎么样?”
黄莺突然说:“我不管以后,我管不了了。我只知道田生是帮我要回我应该要的。你能为我这样做吗?”
天乔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黄莺。
田生进来了,手里拿着三只酒杯,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要多说了,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住下来,黄莺还是你的。你要来了就更好了,你能帮助我,你的狗耳朵更会听清什么动静。”
天乔说:“我的耳朵和你一样。”
田生看看他,他相信他的话。他知道天乔说不了假话。田生没有说话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一瞬间,天乔感觉自己听到了一阵阵隐隐的敲击声,还有拉着胡琴的叫乞声。许多的声音一下子进入了他的感觉,从朦胧到慢慢地清晰,好长时间他没有静静地听声音了。
天乔还听到门外有另外的脚步声。天乔不再说什么。
田生往酒杯里倒了酒。
天乔说:“我不喝酒。”
田生说:“我知道你不喝酒,我也不喝酒,可是有许多的事,我们都可以学会,许多的变化是慢慢地开始的。”
天乔看看田生,仰面把酒一下子倒进了自己的口中。田生带点惊奇地朝他看着。喝着喝着,天乔觉得有点头发晕,很快他觉得晕乎乎的,慢慢地他就倒下身子了。
二十二
天乔醒来的时候,他的头有点痛,心里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他不知道酒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已经睡到中午时分了。他一时不明白自己躺在了哪儿,眼前的房间又是他熟悉的。
这是黄莺上次给他住的房子,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钥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到了这个房子里来的。房子似乎一直没有住人,家具上有着淡淡的灰尘。是黄莺又给了他钥匙,他酒后迷糊地走到这里?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天乔想了一会儿,似乎又回到了原来,头脑中空空的,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去想为什么。
下午他去超市上班。整个下午他的心智迷迷蒙蒙。晚上,他又走回到了黄莺的房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这里来。躺在床上的时候,与黄莺在一起的那段神魂俱飞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心中,充溢着他的感觉。一时间,他生出一个念头,就是再去找田生,只要与黄莺在一起,不管田生做的是什么。
有几日,他生活得混混沌沌,白天去超市上班,晚上回到黄莺的房子里来,睁着眼,眼前白白的一片天花板,闭上眼,便是乱梦颠倒。
这天,他走到大学门口,围着大学转了一个圈,走回到自己租住的屋子。房间通风不好,屋里溢着堆着的书的气息。看着一本本的书,书上的字团在一起,看上去一片糊涂,伸过头仔细地一个个看过去,看完了一页,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会把那一个个字看进脑子的,看进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屋子靠着街边,外面的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还有人的叫喊声,声音一层层灌进耳来,他似乎又回到了纷乱的日子,声音与色彩打着混,杂乱地扑进感觉中。他尽力让自己安静下来。
超市里传说的故事又有了发展,说那个被抓的官员终于交待:他家失去的钱财,是被他的一个小情人伙同他人敲诈去的。又听说还有被敲诈的官员,其中一个匆匆逃往了国外。
说的人有声有色,似乎很解气。天乔听了心里有点颤动。腐败的官员倒霉应该是好事,那么对他们进行的惩处是不是就是善事呢?一定要社会来处理,才是好事么?
田生说的是他的道理,黄莺说的是她的想法,每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而他又如何就认定他们的道理与想法是错的?一旦他有了认定,又如何就能肯定自己是对的呢?
他努力想看清社会,但社会上具体的事,乱在一起,使他又看不清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一切看上去是简单的,交织起来,他就无法分辨了。
这天,在睡梦中,他突然看到了黄莺。醒来的时候,他还记得一个清晰的声音,那是黄莺对他说的一句话:“我要走,我要走了。”他突然想到,这是黄莺内心的话,她是不自由的。天乔一下子坐起来。
天乔决定再一次行动,他要找到黄莺,他应该保护她。
天乔的心静了下来,把繁杂的思想推开去。他想到了田生,不自由的黄莺就在那幢房子里,通过田生找到她,是最简单的。以前,天乔会立刻再去路口等田生,这时的天乔清醒地想到,他是不可能等到田生的。田生为了通过黄莺达到目的,单单把他与黄莺隔开,就做了多少安排。现在田生是肯定不会再出现在原来能找到他的街上了。再说,就是找到田生,有田生在,他不可能带走黄莺。
那么,只有直接找黄莺的那幢房子。城市有那么多街道,每个街道有那么多房子,到哪儿去找到“那一幢”?
天乔在心中把有关“那一幢”楼的一切过了一遍,先从楼的外部形象记忆。那天是晚上,那个巷子里又没有路灯,天乔只有一个印象,就是那幢楼是单幢的,周围的建筑隔开着一段距离,好像楼前有一个简单的院落,院里有一棵树。树的枝干光光的,看不清是什么树。
慢慢地,记忆进入楼的内部,大厅的印象是那么地深刻,很快黄莺出现时的模样便跳出来,接着便是黄莺一句句的对话。天乔使劲地把记忆拉回头,他是要找到有关那一幢楼的线索。楼的内部记得再清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必须通过田生,既然找不到田生,只有找有关田生的记忆,特别是田生与那幢楼有关的记忆。在车往那一幢楼去的路上,田生一直与他说着话,其实是不让他留下对那一路的记忆,车在路上转来转去,看来也是田生刻意的安排。天乔现在发现田生的能力了,他的脑子特别管用,除了有很多思想,谋划上是特别精细。
天乔并没有退缩,他让自己的大脑尽可能地活动起来,像以往与田生相对的一局棋,每次棋局没走多少步,他就弃子认输了,可是现在为了保护黄莺,他绝不认输。
天乔再一次把有关田生的说话与行动记忆起来。田生在咖啡馆里打过一个手机,他对手机谈到过那一幢楼那一条街的名称了么?天乔发现自己那一刻对声音根本就没有敏感,靠得那么近,他几乎都没听清田生说的是什么。而在一路的车上,田生和他谈的都是过去的事,有点像胡扯,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么后来呢,到了楼上,黄莺很快出现了。天乔没有再在黄莺出现时拉回记忆,田生与黄莺对过面,他们说过话,田生给了黄莺一挂项链,还有呢,还有一叠汇单。对了,汇单!汇单是田生与那条街那幢楼有联系之物!
天乔完全静下心来,一遍遍去过滤他所看到汇单的记忆,心如明镜一般,他“看”得很清楚,他看到了汇单上的邮政编码,好多张都是一个编码。好了,他终于抓到了田生的一个破绽,在脑子的运用上,他并不输于田生。
现在,天乔每天从超市下班后,便来到这个邮局所在地,以邮局为中心,一圈一圈的街道扩散开去,他不放过每一条街道,他不放过每一条巷子,在几天中间,他几乎很少休息,每个黄昏每个夜晚,不管大大小小的路,不管大大小小的巷子,他都去转一转,希望找到记忆中的那一幢楼房。他走的范围越来越大,已经超出邮局辖区,他想田生也许会多走一点路呢?
一星期后的一天,天乔回到住所,坐在床上的时候,一片杂乱的念头浮了上来,他努力对那些念头进行过滤。有一个使他颓丧的念头不时地会浮起来:在那么多街道那么多巷子之间的那一幢房子是无法找到的,几乎像在大海里捞针。不,只要它在,就能找到它。
天乔清楚,他肯定从那幢楼前走过,只是那片地方,类似的楼很多,而在他的记忆中,“那幢楼”却已经慢慢地模糊了。有时,他会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似乎那天的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是不真实的。
多少天的“看”,多少天的辨,再加上多少天的琢磨,多少天的思想,仿佛有无数的东西,都一下子堆积到他的心里,原来空空落落的心,涨得满满的,像是要往外溢。
天乔对自己说,我只想要找到黄莺。可是,有些想法还是会浮出来:人生就是一种寻找么?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么?她是代表美?代表爱?还是代表真实?代表善良?找不到如何?找到了又如何?
天乔觉得自己的心因堆满的思想而无限膨胀着,却又缩在一点上,像是被拘束住了。是?不是?对?不对?有那么多问题,像一根根无形的绳索绕着他的心,使他的梦颠三倒四的,使他的头昏昏沉沉的,第二天,当他从床上爬起来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有点看不清楚。他找了半天,又找回了他原来戴过的眼镜,戴在眼睛上,多少能看清楚物体了。过去他带眼镜只是一种习惯,有了看清楚的一段时间,重又看不清楚,使他真正感觉到看不清楚的滋味。
超市的工作做完后,他又开始了他的寻找,现在他进行得更慢,因为现在他对眼前的每一幢楼都无法看清,都无法辨别。这一天,他早早地回了住所。躺到床上的时候,他第一次悲哀地想到:他是不可能找到她了。他已经没有了寻找的能力。也许这是命定的。
二十三
就在这天晚上,似乎又是在梦里,爷爷突然出现了。是天乔感觉到了爷爷,爷爷似乎并没有表情,爷爷似乎并没有说话,天乔却感到了有一个声音响着:人要获得自由,必须心是自由的。
天乔一下子醒了来,这醒不是他看到了,而是他听到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屋外有细细的雪花飘落的声息。所有积在他心中的东西都仿佛一下子脱落了,一片空明。
这一次,他从几天中已经走熟悉的街道往回转,他的心不再粘着所有念头,听任四周的声音流进来,流出去。到晚,在一条街头,他信步转了一个弯,突然他有了一种梦境般的感觉,一声悠悠的胡琴,有硬币丢在乞盆里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了敲击声。他停下来,一声声的敲击声不时地传来,那是点心店里人在做第二天营业的拉面。
天乔知道那幢楼就在附近了,他绕着街道的几条巷子转着,凡听得到声音的楼房处,他都停下来静静地听一会儿。有一条巷子里有着类似记忆里的楼房,只是这样的楼有好多座,楼前都有小院,院中都有树,楼门洞也是一样的,他无法确定是哪一幢楼。
这儿离遇到田生的地方并不远,可是田生却让车子转了那么长时间,看来田生的预谋是很深的。
天乔沿着巷子慢慢地走着,走走一个个楼洞底下,半仰着头,于是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他的内心中流动,就像小的时候,在野田中他听蟋蟀与小虫的声息。各种声音在各个位置上,他都能听得见。慢慢地,那些楼房里的声音也传到他的耳中来。虽然还带着杂念似的杂声,一些声音是含混的,在杂乱的声息中,他搜索着黄莺或者田生的声音。
终于他听到那熟悉的带着柔媚的声音了。他向那声音的楼洞靠过去。他屏着呼吸,声音却又听不见了。一旦他产生有关她的意念,他的心便似升起一阵雾。人生许多的色彩,社会许多的成见,天地许多的变化,他走过的许多的路,杂念似的化作了声息,在他的耳边响着。
天乔抖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他合起了掌,用掌慢慢地合在额头上,把两拇指压在自己的额头上,像祈祷般地划开自己内心天地中的思想,把所有的烦乱都划开,他不再去想她的过去。他整理了自己的呼吸,再一次让心静下来,只有声音的感觉,重新浮上来。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他听清了:那是黄莺。黄莺在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声音是从她心里浮起来的话。
天乔循着声音走到了那幢楼下,没有声音了。天乔心一下子安宁了,他找到了她,他终于找到她了。她仿佛就在他心的一角正等着他。
天乔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脚步声,那是她的,还有她所发出的动静。没有其他声音,只有她一个人在。
他过去敲门,并轻轻地叫着黄莺的名字。终于清晰地听到黄莺的声音了,就在楼上的窗口。
黄莺说:“是你吗?”
天